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不是很伟大的奇观么?
这是我的祖国
普列姆昌德
普列姆昌德(1880-1936),印度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印度现代进步文学的奠基人。普列姆昌德原名滕伯德·拉伊,生于印度贝拿勒斯附近的拉姆希村,于1902年考上阿拉哈巴师范学院,1804年毕业后从事教学工作,同时进行业余文学创作。他于1901年开始发表作品,经过56年的辛勤劳动,给印度文学留下了12部长篇小说、250多篇短篇小说,还写过剧本、电影故事、儿童文学、散文和评论文章。此外还翻译过一些英国文学作品。主要作品有《世俗的恋情与爱国热情》《世界上的无价之宝》《沙伦塔夫人》《高尚》《赫勒道尔王公》《盐务官》
《礼教的祭坛》《鹦鹉》《难题》等。
整整过了六十年,今天我再一次回到自己的国家,我可爱的祖国。当我离开我可爱的国家的时候,命运把我带往西方。那时,我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热血,而心中充满了激情和各种崇高的理想和抱负。不是某一个压迫者的迫害或法律的裁决能把我和我亲爱的印度分开的。不,压迫者的暴行和严酷的法律尽管怎么治我都可以,但是不能使我脱离我的祖国。我的内心的一种崇高理想和远大抱负把我驱使到国外。我在美国经商,赚了很多钱,并且尽情享受了。我很庆幸,娶了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妻子,她的姿色无人可比,整个美国都赞叹她的美貌。而她的心里,没有一种想法不是和我联系在一起的。我全心全意地为她奉献,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一切。我有五个儿子,他们个个都长得俊美、结实、健康,有着良好的品德。他们使我经营的商业更为兴旺。而他们的孩子们,那些天真可爱的小宝宝,当我出发去看望我可爱的祖国时,他们都坐在我的怀里。我抛开了我无数的财富、忠实的妻子、孝顺的儿子们以及我的骨血——可爱的孙子们。我抛开了亲人和财产,为的是能够最后见一见我可爱的印度母亲。我已经很老了,再过一百年,我就要满一百周岁了。如果说,现在我的内心还有没能满足的愿望的话,那就是我要让自己化做自己祖国的泥土。这个愿望并不是今天才在我心中出现的,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当我的妻子正用甜蜜的话语和温柔的姿态来取悦我的时候,当我的一些年轻的儿子早晨来到我面前向自己年老的父亲请安的时候,那时我就像被一根针刺在心头。那根针刺就是:我是从自己国家流浪到这里来的,这个国家不是我自己的祖国,我不是这个国家的人。金钱是我自己的,妻子是我自己的,儿子是我自己的,财富是我自己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当我想到我在祖国的破旧的茅屋,几亩祖传的土地,以及孩提时代光着屁股的小伙伴们时,对这些事物的回忆不时地折磨着我的内心。即使在喜庆的场合,这种想法也依然刺痛着我的心。我想:唉,老天,要是我在自己的祖国,该多好!
但是,当我从孟买走下海轮,看到穿着黑色西服、嘴里说着生硬的英语的海员;接着又看到英国商店、电车、汽车,遇到了各种胶轮的车子以及嘴里叼着雪茄的人们;然后来到了火车站,坐上火车向着我那青山环抱的可爱的村庄、我可爱的故乡出发,这时我的两眼满是泪水,我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因为这不是我可爱的国家,这不是那个内心深处一直朝思暮想的国家,这是另外一个国度,这是美国,这是英国,但不是可爱的印度。
火车穿过森林、高山,越过河流和平原,来到了我可爱的村庄附近。这座村庄,当年繁花似锦,溪流纵横,美丽景色胜似天堂。我下了火车,我内心无比兴奋。如今,我马上能看到我那可爱的老家了,我就要和自己孩提时代的可爱的伙伴们见面了。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已经是九十岁的老人了。越走近村子,我的步伐越快,我内心涌现出的那股兴奋的浪潮,是不可用言语来表达的。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每一处景物。啊,这就是原来的河道,当年我们曾在这里洗马,自己也在河里戏水;但是现在它的两边用铁丝网围上了栏杆。前面是一座别墅,有三个英国兵背着枪来回巡视着,严禁牲口下河和人戏水。我走到村子里,两眼开始搜寻我童年时代的伙伴,可是遗憾得很,他们都成了死神的祭品。我那栋破草房,在它的怀抱里,我曾尽情嬉戏,我曾尽情享受我童年时无忧无虑的乐趣,而它曾经样子依旧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这个草屋成了一个土堆了。村子里并不是没有人烟,我看到成百的人来回奔忙着,他们谈论的话题几乎全是法庭、税务局和警察局的事务,他们的面孔毫无生气,显出张皇的神色。他们看来好像都被世间的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再也看不到像我青年时代的同伴那样结实、健壮、俊美,白皙的年轻人。我亲手参加修建的摔跤场,如今已改建成一所破烂的小学校。里面坐着一些昏昏欲睡的孩子,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疾病缠身。
不!这不是我的国家,我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目的不是看这样的国家,这是另外某一个国家,不是我可爱的印度。
我跑到那棵榕树下面,当年我们曾在它的清凉的树阴下尽情享受童年的乐趣,它曾是我们童年的摇篮,它曾是我们青年时代休憩的地方。看到这棵可爱的榕树,我几乎要大声哭出来。一种使人惋惜、忐忑不安和痛楚的记忆,它清晰地浮现出来了,我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就是这棵可爱的榕树,我曾爬到它的顶端,它的枝条曾充当过我们的秋千,它的果子曾使我们感到那是比全世界最好的糖果还要香甜的东西。我又想起了那些用手臂挽着我的脖子和我一同玩耍的年纪相同的伙伴,他们曾经生过我的气,后来又和我和好,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啊,难道我这个无家的旅客现在就只孤单一人吗?没有一个伙伴?这棵榕树附近现在是一个警察哨所,树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红头巾的士兵,他的旁边还有十多个戴红头巾的士兵。
他们双手叉在胸前站着。有一个半裸着身子的饿得要死的人,他身上已经多次挨过皮鞭,正躺在地上抽泣。我想到了:这不是我可爱的祖国,这是另外某一个国家,这是欧洲,这是美洲,但不是我亲爱的祖国,绝对不是我亲爱的祖国。
在这儿感到失望之后,我又走到了村子的议事棚那边。那儿当年曾是我父亲和村子里年长的老人一同抽水烟谈笑风生的地方。我们也常在那平台上翻斤斗。
有时那儿还召开村子的长老会议,长老会的首席长老常常是我父亲。紧挨着议事棚是一个大牛栏,当年全村的牛都系在那牛栏里,而我们在这里常常逗小牛犊玩。可惜,现在那个大牛栏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现在那里是一个种痘站和一个邮亭。当年和这个大牛栏连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榨甘蔗和熬红糖的房子。在那儿,冬天可以榨甘蔗,红糖的香味直冲脑顶。我和我的同年纪的伙伴们围着看切甘蔗,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而且对切甘蔗的工人动作的迅速大为惊讶。我曾在那里几百次地喝过用甘蔗汁掺和的牛奶。附近一些人家的妇女和孩子们,各自拿着陶罐,来到这里,装满甘蔗汁后回家。榨甘蔗的榨机现在还在那里,可是榨甘蔗的房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绞麻的机器,机器的前面是一家卖槟榔和香烟的店铺。看到这一副令人心碎的情景,我感到很伤心。我向一个样子看起来受过教育的人说:“大爷,我是一个外地的过路人,请让我在这里住一宿吧!”这个人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说:“你到别处去吧,这里没有地方。”我向前走了一段路,我又听到同样的答复,叫我到别处去。当我问到第五个人时,这位先生把一小撮三角豆放在我的手心里。三角豆从我的手里落到了地上,我的两眼流出了热泪。唉,这不是我亲爱的祖国,这是另外一个国度,这不是我可爱的好客的国家,绝对不是我那可爱的好客的国家。
我买了一盒香烟,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回忆往昔的日子。这时,我突然想到在我出国时正在修建的一座宗教会馆。我连忙赶到那里,准备在那里好歹度过一夜。可是令人惋惜和遗憾的是,宗教会馆虽然仍在那里,可是里面没有穷苦过路人的栖身之地,那里已经成了酗酒、赌博和道德败坏的渊薮。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抽了一口冷气。我大声嚷起来:不,不,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这绝不是我的可爱的故乡,不是我可爱的祖国,不是我可爱的印度,这是另外某一个国家,这是欧洲,这是美洲,但绝对不是印度。
深夜里,豺狼和家犬都在嚎叫,我怀着一颗沉痛的心来到河道岸边坐下了。
我开始想:我该怎么办?是仍然回到我可爱的孙子们中间去,将我这没有满足的心愿转化成美国的泥土?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国家了。以前,我确实已经离开了我的祖国,不过,对亲爱的祖国的回忆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我是没有国家的人了,我没有国家。我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坐着,一声不响地想了好久好久。黑夜眼看着快过去了,神庙里的钟声响了三下。我的耳朵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我的心一阵兴奋。这是故乡的曲调,这是我们国家的民谣。我马上爬了起来,我看到什么呢?我看到一二十个年老体弱的妇女,穿着围裤,手里拿着水壶,正去河里沐浴,她们一面走一面唱道:
我的主啊!
请宽恕我的罪过!
这迷人和令人激动的调子对我产生的影响,是不能用言辞表达出来的。我曾听过美国最伶俐活泼、最开朗的美女唱歌,不止一次地从她们的嘴里听过比歌还要迷人的满怀深情的情话,我曾享受过我那些可爱的孙子们的发音不准的喃喃学语的乐趣,我曾听过禽鸟悠扬悦耳的啁啾啼声。可是我从这调子中所得到的乐趣、兴奋和快感,是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这时我自己也哼起来了:
我的主啊!
请宽恕我的罪过!
我正陶醉在这种曲调里,这时我又听到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看到有些人的手里拿着青铜制的钵,嘴里祷念着“湿婆”“湿婆”,“诃罗”“诃罗”,“恒河”“恒河”,“那罗衍”“那罗衍”。我的内心又一阵激动。这就是我的国家,是我亲爱的祖国的生活习惯和声音啊!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跟着这些人一起走。走过六七里的山路后,我们来到了恒河的岸边。这条神圣的河,每一个印度教徒把在它的激流里沐浴和死在它的怀抱里当成最神圣的事。恒河离我可爱的村子只有六七里地。当年,我每天大清早就骑着马来拜谒一次恒河母亲。我心里始终怀着再朝觐它的理想。现在,在这里我看见成百上千的人在那冷得使人发抖的水里沐浴;有些人坐在沙地上念“迦叶德利”的经文;有些人在念咒祭神;有些人正在额上抹檀香末;还有些人合唱吠陀的诗句。我的内心又一阵兴奋和激动,我高兴地叫起来:啊,这就是我的国家,这就是我可爱的故乡,这就是我的印度。我要见的正是它,我正是要化做它的泥土,这正是我长期以来的内心的理想。
我高兴得快要发狂了,我把我的西服脱了下来,扔到一边,跳进了恒河母亲的怀抱里。正像一个不懂事的天真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小孩厮混了一整天后,傍晚时投进自己母亲的怀抱,依偎在母亲的胸脯上一样。啊,现在我是在自己的国家里了!这是我可爱的祖国,这些人是我的兄弟姐妹,恒河是我的母亲。
我在恒河岸边修了一间草房。现在我除了成天祷念罗摩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可做了。我每天早晚都在恒河里沐浴。我的愿望就是在这儿停止呼吸,我的遗骨就献给恒河母亲的激流。
我的妻子和儿子们一次又一次叫我回去,但是现在我不能抛开恒河的河岸以及我亲爱的祖国而到那里去了。我要将我的遗体交给恒河。现在世界上的任何宏愿和理想也不能使我离开这里,因为这是我亲爱的祖国,是我可爱的故乡,而我的理想就是死在我自己的国土上。
(刘安武译)
菜园小记
吴伯萧
吴伯萧(1906-1982),原名熙成,笔名山屋、山荪。是我国当代着名文学家和教育家。
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
我想起在延安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
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
果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繁茂泼辣。
甬路的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草花里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密密丛丛地长满了向阳的山坡。这种花开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异香;也开得时间长,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称作“菊”,看来是有道理的。
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二三分。
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
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提出种“十边”,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