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不倒下的高地
熹微中,一架美式炮兵校正机歪侧着翅膀,在上甘岭上空一圈一圈地盘旋。满脸粉刺疙瘩的炮兵空中观测员塞维蒂斯,惴惴不安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贴着机窗俯望着地面的战斗,惊恐得忘记了自己校正弹着点的职责。
实际上他也没法校正,敌我双方的炮群都很狂怒,彼此急袭、压制,弹道纷乱如麻丝纱缕,在机腹下结织成网。他眼皮底下的那两个小山头,爆炸的烟尘弥漫如雾,严严实实地遮掩起那一场场骇人的血战肉搏。越过这片浑沌不化的烟区雾域,在鸡雄山和五圣山下,直升机频繁起落,卡车往返奔驰,双方都忙着抢运伤员。
驾驶员吉尔斯神经兮兮地喝了一声:“好了,赶快走吧,要让中共高射炮兵盯住,我们今年的圣诞节就过不了了。”
可他们没能走掉,11分钟后这架校正机被第十五军的高射炮击落。吉尔斯死了,挂在他脖颈上的金十字架,也未能保佑他的性命。塞维蒂斯则满脸血污地摔出舱外几丈远,被几个棉帽耳捂住面颊的志愿军俘虏了。他觉得战俘营的日子还不错,圣诞节那天他还分到一只中国烧鸡,比他家乡的烤火鸡味道强多了,他啃得挺带劲儿。他像记着自己的生日一样,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被俘的恐怖日子——1952年11月1日。
两天之前,五圣山当面之敌的无线电中,就频繁出现一个新的呼号:“狮子”,经第十五军窃听所破译;就是1日投入上甘岭的韩九师第三十团。这是韩军刚刚打出名的一个荣誉师团,原先布防在我志愿军第三十八军的防御正面上。上甘岭战前不久,第三十八军准备反击该师防御的一个重要支撑点394.8高地时,一个文化教员叛变投敌,将反击计划透露给韩九师。韩九师师长金钟五立即调整部署,将原先担负守备的第二十八团撤下来,从二线把师主力第三十团拉上394.8高地,加固工事,突击练兵。
当第三十八军按原计划发起攻击时,早有准备的韩第三十团进行了殊死而有成效的抵抗。
金钟五曾告诉记者:“战斗期间,美国第八集团军范佛里特上将几乎每天都来视察我师,李承晚总统也视察过两次,激励我,全力支援我师。我召集全师讲话,死活在阵地上。许多战士写了遗书,斗志很旺盛。”
第三十八军先后投入5个团,强攻10天未克,遂主动撤出战斗。这支中国劲旅还从没打过这样半截子就撂下的仗。
韩九师挡住了志愿军一等主力,威名远播的“万岁军”的进攻,使李承晚狂喜不已,称此战为大韩国的“重大胜利”。
394.8高地属石灰岩地质构造,其山形如白马伏卧状,故又名白马山。由此一战,韩九师便获得了“白马师”的称号,一时荣耀至极。师长金钟五此后步步青云,十几年后当上韩国参议长。
而当时的师参谋长,就是1979年10月在汉城宫井洞被刺身亡的韩国总统朴正熙。
对于上甘岭的反击部队来说,1日这天的炮火烈度仅次于10月14日,一股股灼人的热浪卷进高地坑道,烤得人肤痛面赤。8米多厚的坚石坑道被炸塌,整个高地上的土层,酥软得找不到一块能架机枪的地方。射手们用麻袋装土垒个射击台;有的来不及装土垒台,索性就将尸体摞起来,再架上机枪。
紧急调运来的韩三十团,分四路轮番攻击597.9高地。
这个团委实有些战斗力,1日下午3点半钟,该师第三十团的两个排,竟然迂回攻上597.9主峰阵地。团长林益淳闻讯大喜,抄起电话命令其三营营长:“赶快派部队增援他们,一定要把阵地巩固住。”随后又让参谋查查这个连长叫什么,准备嘉奖他。名字还没查到,林益淳又去电话问:“增援部队派去了没有?”
三营长沮丧地说:“不用派了。”因为攻上去只一支烟的工夫,那两个排就被撵下主峰阵地。
林益淳大吼一声:“再攻!”气得扔下话筒还骂了句:“真他妈的晦气。”
其实这还不算晦气,对于林益淳来说,顶晦气的是8个月之后的金城战役中,已升任“首都师”副师长的这位韩军骁将,在月峰山下被志愿军生擒活捉。他在战俘营里一直呆到朝鲜战争结束;才与美二十四师师长迪安将军一起被遣返回国。
韩第三十团分四路发起攻击,但苦攻一天无寸土之得。第十五军却颇有点余兴未消,当夜增援上去的第八十六团两个连,又发起了一个小反击,一口气收复597.9高地的全部失地。
从拂晓到黄昏,第四十五师连续击退美、韩军5个营的23次集团冲锋,歼灭其1500余人,是上甘岭之战打响以来最激烈的一场阻击战。
秦基伟兴奋地说,这是他最痛快的一天。
至此,第四十五师反击固守部队也伤亡到不敷防御,倾其余部也只够守四五个阵地的份儿上了。集结待命于五圣山的第九十一团八连,被连夜拉到上甘岭,接下597.9高地的7个阵地。
由此开始,第十二军的第三十一师逐团投入上甘岭大争夺。这是第三十一师与第四十五师战场上的二度联手。
1948年初冬,为达成对徐州国民党刘峙集团的战略包围,中原野战军决定九纵二十七旅(第四十五师前身)配属陈锡联的三纵,先行夺取津浦线咽喉之地宿县。三纵七旅(第三十一师前身)由宿县东门主攻,九纵二十七旅则由宿县西门助攻。两旅攻坚摧固,东西对进。激战10多小时,两旅会师于宿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是役歼敌万余人。
4年之后,历史将两支劲旅作了调换,将第三十一师配属给第十五军,与第四十五师并肩再战。
决定性反击一开始,军长秦基伟连个盹都没打过。31日夜,597.9高地已全部收复,他仍没离开作战室,眯缝着布满血丝的眼眸凝思。参谋们知道军长又在跟他的老对手较心劲了,不由地都将动作放轻。
思之良久,他打开那个布面日记本,写下他的料敌判断:
“经过今天战斗之后,我判断敌人可能有三种情况出现:
一、收兵。因为敌人死伤过大,敌无二梯队,美七师、韩二师均有守备任务,这就决定敌人无更大力量投入进攻。
“二、韩九师调上来同韩二师轮番攻击,这样对我们来说会更艰苦,战斗持续的时间会更长,但我们的阵地是夺不走的。
“三、美七师再增加投入力量,这样他们必须使用空降一八七团,但空降兵作战不如步兵部队,且对一八七团的使用更说明了敌人没有二线部队。
“上述情况的估计,两天内即可见是否正确。”
果如秦基伟所料,两天后——11月2日,范佛里特竟不惜血本,将空降兵第一八七团也扔进上甘岭这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墓穴里,作为步兵配合韩第三十团的进攻。
范佛里特真是疯了。该团空降作战经验丰富,官兵素质和武器装备都是美军中一流的,而它的指挥官桀骜不驯,也是出了名的。
1950年9月,麦克阿瑟策划仁川登陆时,要求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派一个空降团在汉城空降,以配合登陆。三军参谋长们舍不得动用空降部队入朝作战,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麦克阿瑟的执意要求,决定派第一八七团参加仁川空降作战。
不料第一八七团团长鲍恩上校却提出个苛刻的条件,要一次性运走该团的4000多名官兵和全部重型武器装备。美国空军和陆军使了牛大的劲儿,才拼凑够足量的运输机。可是,第—八七团一个少校联络官过去看看,竟牛皮哄哄地嫌飞机是凑起来的,机型杂乱,不便指挥,拒绝使用它们。弄得美军的“太上皇”麦克阿瑟也没办法,只好下令美国远东军组织一个处理战区空运事务的机构,专门解决空降运输问题。
等这个协调机构把问题解决,将第一八七团从肯塔基州的坎贝尔营地,经日本辗转运到韩国的金浦机场,美军两个步兵师己在仁川登陆了半个来月了。于是,麦克阿瑟便将该团暂时配属给美十军。
美十军军长阿尔蒙德少将高兴坏了,顿觉腰杆粗了一大截。不久,美军占领平壤。为了切断大批北撤的朝鲜政府机关和人民军团的退路,抢劫美军和韩国军被俘官兵,麦克阿瑟动用第—八七团在平壤以北的肃川、顺川地区空降。
第二年3月,在第四次战役后期,为阻止朝鲜人民军第一军团的北撤,达成战役包围之势,李奇微亲自乘坐一架蜻蜒式小型侦察机,指挥第一八七团3500多人,在朝鲜人民军必经的汶山里地区进行空降堵截。然而,第一八七团再次扑空。
两次空降虽都因情报有误,未能达到预定的作战企图,但该团的空降行动是大胆而灵巧。
如此精锐的空降部队,一支由集团军总部直接控制的战备打击力量,倘不是到了急眼儿的份上,断不舍得当普通步兵团使用。由此亦可见,美国第八集团军的后备兵员已何等枯竭。
这天第一八七空降团的攻击一展开,第四十五师的守备部队就反映:今天这伙敌人跟往常不一样,装备着清一色的自动武器和草绿色尼龙防弹衣。战术上也满像回事儿,其先头是突击队,中间为重机枪、六O炮和无后座力炮组成的火力队,继后的为二梯队,形成连续攻击的纵深配置。冲击前,这个空降团非常熟练地施放烟幕,掩护班、排小股兵力,以疏散队形作试探性攻击。待探明对手守备兵力与火力部署后,再用厚密的炮火弹幕支援连、营规模的冲锋。攻之不成,即退回冲击出发阵地,拼摆“T”形对空指示板,引导第五航空大队的轰炸机实施轰炸,尔后再行攻击。打得有板有眼,颇见章法。
然而第四十五师的步炮协同更臻圆熟,各阵地上只摆几个兵,边打边补。主峰上一下就摆了三部步话机,呼叫炮火,指示修正目标。有时没等敌人接近阵地,炮火就把一次攻势粉碎了。
第一八七空降团比美七师任何一个团队都打得顽强,一个恶浪接一个恶浪地拍击着597.9高地。但直到中午,他们还未能突破一个阵地。
是日下午4点左右,第一八七团终于蛮悍地攻上597.9高地尖角部上的10号阵地。可是,美国人成功的喜悦像打了个水漂,一闪即逝,十几个志愿军士兵比他们更骁勇地跟着炮火的弹着点,忘命地冲过来进行阵地内的反击,与美军空降兵们面对面地一阵对射,重新把阵地夺回去。
冲过来的是第九十一团八连的士兵们。
上甘岭先后打出了3个英雄的八连。最著名的是第一三四团八连;还有个炮九团八连;再一个就是第九十一团的八连。
初冬的天空纯净明朗,蔚蓝得带有种高级金丝绒的质感。几朵蓬松的云,弹性十足地飘浮在清冷干燥的季风中。可是,太阳刚冒出东朝鲜湾的海平线不久,3日的战斗,便在海啸般的炮击中开始了。
李长生抬起手腕看表,又是8点钟。近几天敌人的第一次进攻总是在这个时间,已带有规律性了。他琢磨着8点钟之前。敌人肯定是在某个集结点上作攻击准备。如果能查知敌人的集结点,我们就可能在战斗打响前先发制人,粉碎敌人进攻。
他派了几个侦察兵,借夜色掩护潜伏到上甘岭前沿去侦察。
侦察兵很机智,卓有成效地查明敌人凌晨4点左右,就在597.9高地正南边的一片杂树林里集结。
李长生立即找到火箭炮团的段团长,建议说:“今天乘敌人集结,咱们先下手为强,用你们的火箭炮狠狠干他们一家伙,怎么样?”
段团长说:“干,我们的‘喀秋莎’们正憋得慌呢。”
4日4点半钟,火箭炮团按第九十一团侦察兵指示的目标方位,全团打了一个齐射,几百发大威力火箭炮弹,尾火赤红的飞泄向那片杂树林。
第十五军前沿侦听所随即监听到敌人在无线电里的呼叫,报告遭我炮火急袭,伤亡惨重,要重新调集兵力,组织进攻。
这天敌人步兵12点才发起攻击,且攻击力度明显疲软。
战火烧进5日的天空。
至此日起,597.9高地全部由第三十一师担任防御。
该团在朝鲜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殊勇突击,成为志愿军11个野战军中穿插最深的团队。后被割断在敌纵深下富珍一带,远离志愿军战线90多公里。李长林团长毅然决断,绕道突围。断粮7天的第九十一团,抬着几十名伤员,仅靠沿途找点黄豆、苞谷充饥,辗转丛山峻岭,从敌包围圈中寻隙突出。他们一路上没丢一人一枪,还抓回了100多个俘虏。此举堪称朝鲜战争中的一大奇迹。
这样的王牌团队往597.9高地上一摆,5日尚未开战,结局就有了。虽然这天的激烈战斗,为该团造就了一名“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英雄”胡修道,但敌人已明显衰竭。
战士们向李长生反映:今后的敌人特别好打,几十个手榴弹一砸,一个攻击波就垮了。
第二十九师也是一支强悍之旅,但是张显扬师长见到第三十一师副师长李长林时,还是禁不住啧啧称赞说:“你们那个九十一团能打,伤员给抬上担架了还搂着枪不放,说伤好了回来还得接着打。”
实在碰不起第九十一团这根钉子,5日的下午,敌人便开始施放烟幕,用绳儿拴住了尸体的脚脖往阵地下拖,草草收兵了。
就在敌人最后一次集团冲锋被粉碎时,上甘岭主峰上空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美军一架俯冲攻击支援步兵作战的F—51型强击机,竟然撞上我军地面火炮弹道上的一枚弹丸随着一声撕裂耳膜的巨响,爆尘遮蔽混沌未化的天幕上,骤然炸开一个眩目刺眼的光团。刹那间,那多彩的光芒倏地辉煌了整个战场。接着,飞机的残骸便如火红的疾雨纷纷坠落,呈现出恐怖骇人的战场奇观。
从此以后,美军飞行员再不敢作超低空飞行。
纵观5天来敌人在597.9高地的进攻持续力,明显呈现出一条强弩之末的下降曲线。
第四十五师阵中日志记载:
1日,战斗半夜时分结束。
2日,战到天黑透,敌人于18时罢手。
3日,敌人17时停止攻击。
4日,还是17时停止攻击。
5日,15时左右就不打了。
上甘岭开战以来,难得有这么一场早早收兵的战斗:双方士兵山上山下,同时享受到了这个宁静的黄昏。五连连长牛根子和他的战士们,在阵地上安稳悠闲地吃了顿热腾腾的大肉包子,40年后他还能闻到那油汪汪的馅儿香。
至此,第九十一团只剩下一个三连未曾投入战斗了。当晚,第九十三团的一个营赶来增援第九十一团。同时,第十二军后续部队如流水不绝地逐团向上甘岭调运、集结,准备迎战敌人更大规模反扑。
韩国史料记载:“11月5日——于4时开始行动。攻击三角形山之前,对敌进行了一整夜扰乱破坏射击,同时作进攻准备。等硝烟盖住三角形山之后,(第三十一团)直接向目标冲击。从6时30分开始,敌炮火转猛,守敌用机枪和手榴弹阻击,战斗异常激烈。
第三十团三营担任助攻。8时15分开始,战斗陷入胶着状。
突然,师长命令:“从15时停止进攻。”
全营于15时10分撤出战场,回到凤尾。
又云:“停止进攻‘三角形山’高地,是军团长决定的。自从‘摊牌作战’开始以来,美第七师打了12天,韩第二师打了11天,只是增加伤亡。加上阻击棱线连日不断的血战,继续进攻也无所作为。因此,决定从即日起结束‘三角形山’高地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