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师士兵们缩在战壕内,开始忍受不可忍受的寒冷。战后幸存下来的陆战师的一位中士这样回忆道:“为了保暖多穿衣服是不可能的,你被手套、风雪大衣、长男内衣、头兜和所有的东西捆得紧紧的,在爬山的时候肯定会出汗,结果是,一旦你停止前进,汗水就会在你该死的衣服里结冰。噢,你想和一支M—1式步枪或者卡宾枪和睦相处简直是异想天开,那钢铁的家伙是冰,你的手会被它粘住,甩掉它惟一的办法就是舍去一层皮。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唾液和胡子冻在一起了。耗费几百万美元研制的特制冬季缚带防水鞋,在严寒中几个小时不活动,就让你难受,汗水湿透的脚慢慢肿起来,疼得要命。我相信每个人都在想,我们为什么要来到亚洲的漫天风雪之中?”
黑夜降临了。
一个军官找到罗伊斯,给他一只盛满白兰地酒的行军酒杯。“今天是我的生日。”军官说。
“祝你健康。”罗伊斯说。
“谢谢,如果过一会儿我还健康的话。”
军官的话音未落,整个柳潭里山谷突然枪炮声大作,其中特别让美军官兵胆战心惊的是混在枪炮声中却越来越清晰刺耳的喇叭声!
中国人!
是中国军队。
数量众多的中国军队。
中国士兵单薄的胶底鞋在夜色的冰雪大地上发出一种“沙沙”的声响。
中国士兵冲过来时的呐喊声不知道是由于从冻僵了的喉咙里发出的缘故,还是由于寒冷的气温令声音的传播扭曲了的缘故,听上去像是抖动的海潮般一波一波地汹涌而来。
几乎是同时,有报告说抓获了几个由于严重冻伤而几乎不能行动的中国士兵,从这些中国士兵的嘴里,美军陆战一师听到了一个中国将军的名字:宋时轮。
在朝鲜战场的东线,新的中国军队于第一次战役后在这一地区集结。美军远东司令部情报处长威洛比给麦克阿瑟的报告是这样写的:“在咸兴以北的长津水库地区集结的中国军队,也许现在就能夺取主动权,向南发动一场协调一致的进攻,切断咸兴西北面和东北面的联合国军部队。”威洛比报告的时间是西线联合国军开始“圣诞节攻势”的时候。
这一次,威洛比的判断是正确的。
遗憾的是,麦克阿瑟恰恰没有重视这份报告。
麦克阿瑟固执地认为,无论是从哪方面分析,中国军队也不会向这个冰天雪地的荒凉高原进行大规模的集结。
而早在第一次战役还没结束的11月5日,毛泽东在策划第二次战役的同时,关于东线问题就给彭德怀发出如下电报:
江界、长津方面,应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以诱敌深入,寻机各个歼敌为方针。而后该兵团即由你们直接指挥,我们不遥控。九兵团之一个军应直开江界,并速去长津。
第九兵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主力部队之一,辖第二十、第二十六、第二十七军。这支由原华东野战军改编而成的部队,此时正集结于中国的东南沿海地区,准备解放台湾。
彭德怀立即向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发电,命令第九兵团立即在山东津浦铁路沿线集结,准备入朝。
宋时轮,一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老战士,17岁即从中国著名的黄埔军校毕业,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任游击队长、师长、军参谋长、军长,作战经验极其丰富。
由于军情的紧急,就在毛泽东给彭德怀发出调动第九兵团电报的第三天,宋时轮率领其部队就向一个陌生的战场——朝鲜出发了。
第九兵团入朝的序列是:第二十七军为第一梯队,由北向南偏东,向朝鲜的长津推进,第二十军经江界由西向东为侧翼,第二十六军为预备队随后。
据说朝鲜很冷,冷到什么样子,第九兵团所有的官兵都想象不出来。在边界上,他们领到了棉衣和棉帽,但是数量不够,有的士兵有棉衣没有棉裤,有的士兵只领到一顶棉帽,有的士兵则是什么也没领到。
11月7日,第九兵团先头部队越过中朝边界,进入了朝鲜。
第九兵团前进的方向偏东,所有士兵一下子就进入了北朝鲜荒凉寒冷的大山之中。
美军的飞机立即发现了第九兵团二十七军的汽车运输队,于是40多辆满载物资的汽车遭到了汽油弹的轰炸。第九兵团只好轻装,数万人的队伍不顾一切地向风雪迷漫的战场前进。
狼林山脉,山高雪深。北风呼啸中,一座座险峰上的太阳像一个白纸片。雪粉迎面打来,眼睛无法睁开。开始的时候,军官们还不停地喊:“小心路滑!互相拉着!”后来就听不见喊声了,除了长长的队伍还在缓慢移动外,一切都被冻结了。饥饿使官兵们感到身体由于从里到外冻透了而完全麻木。
第一天行军,就有700多士兵被严重冻伤。
11月24日,部队距预定战场还有两天的路程,可是,彭德怀的命令到了,命第九兵团于25日向美军发起攻击:
李伪三师二十六团已进社仓里,美三师六十五团已进上川里、龙泉里一线。我应以一个师围歼社仓里、黑水里之李二十六团。得手后,即向黄草岭以南之上通里攻击前进。确实占领该线,截断美陆战一师的退路及北援之敌。另以一个师由社仓里向黄草岭、堡后庄(美陆战一师指挥部)攻击前进,歼灭该师指挥部。得手后向古土里攻击前进,协同主力围歼古土里、柳潭里地区之美陆战一师五、七两团全部。
彭德怀要求东线的第九兵团和西线的部队于25日同时开始攻击。
宋时伦表示不能执行这个命令,原因是部队没有准备好,攻击的时间最快也得在两天以后。
由于东线战场是个相对独立的战场,彭德怀没再坚持。
两天以后,是11月27日。
27日夜,盖马高原上北风刮得昏天黑地。第九兵团的第二十七、第二十军分别向柳潭里、新兴里、下碣隅里、古土里和社仓里的美军发起了攻击。
中国第二十军八十九师的迫击炮弹首先落在美陆战一师在柳潭里防御阵地的七团H连头上。这就是白天没遇到任何敌情占领了1403高地的那个连。随着炮弹的爆炸声,连长库克上尉大声地喊叫起来,让他的士兵立即进入阻击位置。美军士兵们几乎还没有把枪端好,中国士兵的第一个冲击波就已经开始了。向这个高地冲击的是八十九师的二六七团。中国士兵的手榴弹在美国兵头上形成密集的弹幕,爆炸声连成一片。在激烈的战斗中,美军阵地被撕开几个小口子,在库克的强力指挥下,突破口没有继续扩大。“伙计们!中国人没有预备队!”库克在黑暗中跑来跑去地喊着。这是士兵们听到库克连长的最后的喊声了,因为他转瞬就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1403高地的右侧出现了崩溃的迹象,中国士兵已经冲上来,与美军士兵展开了短距离的搏斗。当营部派来的新连长哈里斯中尉冒着枪林弹雨冲上H连阵地的时候,他发现这个阵地已经不大可能守下去了:除了一名叫牛顿的中尉还在指挥战斗之外,这个连所有的军官都已经死亡或者负伤,士兵也伤亡过半。他向阵地前方看了一眼,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中,中国士兵正踏着同伴们的尸体潮水一样地冲过来。哈里斯中尉后来一生都对中国士兵顽强血战的精神感到极度震惊。
午夜,H连的阵地丢失了。
由陆战一师七团D连防御的1240高地也同时受到了中国军队的冲击。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六团以密集的冲击队形不顾一切地迎着美军猛烈的射击一波接一波地拥上来,在连部也受到攻击并被占领的时候,已两次负伤满脸是血的连长赫尔上尉的信心动摇了。主阵地上已经看见了中国士兵的影子,D连全连都在逐渐后退,一直退到了高地的下部。当五团C连派出的一个排前来增援他们的时候,赫尔和一些士兵已经被压缩在一个斜面的角落里。增援部队的到来令赫尔能够粗略地清点了一下人数,他发现全连的200多人经过不到4个小时的战斗只剩下了16人。在C连增援排的加强下,赫尔一度反击上山顶,但在中国士兵的再次冲击下,他们又一次退下来。这时,D连的官兵几乎全部伤亡,C连增援排也伤亡一半以上。
27日上午10点的时候,柳潭里的美军陆战一师最高指挥官七团团长利兹伯格在他那顶四处漏风的帐篷里召开了军官会议。他向军官们通报了有关的情报:据分析,柳潭里四周至少存在着三个中国师。中国军队的意图是把柳潭里的两个陆战团歼灭。同时,死鹰岭附近也发现了中国师,正在切断柳潭里与下碣隅里之间的联系,下碣隅里现在已被包围,而且古土里至下碣隅里的公路也被切断——也就是说,中国军队不但在陆战一师的正面展开了攻势,而且陆战一师的退路也已经面临危机。在军官们的沉默中,利兹伯格向帐篷外看了一眼,他看见了一辆“谢曼式”轻型坦克,这是柳潭里目前惟一的一辆坦克。本来史密斯师长答应给他四辆“潘兴式”中型坦克的,可坦克驾驶员说路上的冰太滑,自重很重的“潘兴式”坦克开不进柳潭里,于是开出一辆轻型坦克探路。“谢曼式”坦克刚开到这里,驾驶员立即乘直升机回下碣隅里去了,说是去引导其他坦克往这里开。利兹伯格看见的这辆坦克因为没有驾驶员实际上等同了一堆废铁。四周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军官们在不知所措的情绪下开始抱怨:食品和油料只有三日份,弹药只有两日份,如果师里不赶快支援,仗没法打下去。不过,庆幸还是有的,陆战一师运输车队白天给柳潭里拉来物资之后,返回的时候拉着伤员(大部分是冻伤)回下碣隅里去了,如果这个时候身边还有一大批伤员,那就更让人头疼了。
利兹伯格布置了这一夜的防御计划,要求无论如何要把中国军队顶在柳潭里四周的山上。同时,因为柳潭里有两个团,而他是七团的团长,他要求在这个时候统一指挥,协同作战。最后,利兹伯格笑了一下,他说,过不了多久,中国人就会明白,他们今天对柳潭里的攻击肯定是错了,而且是一个战术上的低级错误。如果是他指挥中国军队,不会这么早就对陆战队向北伸出的触角进行攻击,而是要再让这些陆战队队员们往北走远一点,距离柳潭里越远越好,然后把脆弱的美军补给一切断,那样的话,陆战一师七团和五团的狗崽子们兴许就再也走不出那些大山啦。
这时传来报告:1282高地快不行了。
在整个柳潭里攻防战斗中,双方争夺得最激烈的就是柳潭里北部的1282高地。在1282高地防守的是陆战一师七团的E连。1282高地是柳潭里北面一个最重要的高地,一旦占领高地,柳潭里就完全暴露了。美军的炮兵阵地距离这个高地不远,40门榴弹炮彻夜进行180度的射击,炮口的火光使炮兵阵地的位置暴露无疑。由于地表冻结达40厘米,美军配备的TD-14型推土机根本不起作用,美军火炮一律在如同混凝土一样僵硬的地面上十分暴露地配置着。但是,令柳潭里的美军炮兵奇怪的是,警戒兵力十分薄弱的炮兵阵地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中国军队只是在向步兵阵地的正面进攻。
关于中国军队在对柳潭里的美军陆战一师进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美军引到远离柳潭里的地方再攻击?为什么在攻击中不采取中国军队善用的迂回切割的办法,而仅仅坚持着正面袭击?为什么在攻击步兵阵地的同时不对美军的炮兵阵地进行突击?这些都是战争中的历史问题。
对1282高地实施正面攻击的是中国军队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的一个营并一个加强连。
美军陆战一师七团E连的官兵们在向柳潭里推进的路上已经心力交瘁,冻伤累累。白天,在连长菲利普斯的催促下,士兵们勉强在高地上挖出了可以应付战斗的工事,并在山脚下布置了绊索照明弹。黑暗中,他们听见了中国士兵的胶鞋踏在冻雪上的脚步声,直到看见了中国士兵的黑影时,他们才拉动了绊索照明弹的绳索,在突然亮起的惨白的光亮下,中国士兵黑压压的冲击浪潮令美军士兵惊呆了。阵地前立即组织起机枪和手榴弹的火网,连长菲利普斯从指挥所跑向山顶的阵地,他看见凯内莫中士正在伤亡人员的身上搜集手榴弹,并且一边把搜集来的手榴弹分给其他的士兵,一边准备自己投弹。可中国士兵投上来的手榴弹已下雨般地砸来,其中的一颗在凯内莫的身边爆炸了,他跪下去,正跪在另一颗冒着烟的手榴弹上,爆炸的火光中,凯内莫的双腿像两根树枝一样地腾飞起来。菲利普斯连长尖厉地大叫起来,并把带刺刀的步枪戳在地上:“从这条线起一步也不许后退!”就在这时,数发机枪子弹同时击中了菲利普斯的肩胛骨和大腿,他一头栽下了雪坡。
1282高地上的激战达到高潮以后,战斗突然中止了一会儿。
守在山顶阵地上的美军指挥官是E连一位名叫扬西的排长。扬西中尉在六个月之前还在阿肯色州小石城经营着一间小酒店,他是以陆战队预备军官的身份入朝参战的。扬西在二战中也曾在陆战队服役,在瓜达卡纳尔岛和冲绳岛的战役中和日本人打过仗,获得过一枚海军十字勋章。他不怎么喜欢陆战队这个活儿,拒不承认自己是个职业军人,就在他参加仁川登陆的时候,他得知妻子为他生了个孩子。此时,他在1282高地上感到呼吸十分困难,因为弹片削去了他的鼻子,流出来的血迅速冻结在他的脸上。
短暂的中止立即结束了,扬西中尉听见了一阵由哨声和喇叭声组成的稀奇古怪的声音,然后就是几千双胶鞋踏在雪地上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扬西立即命令步话机员请求照明弹和炮火的支援,但不知为什么,指挥部拒绝了他的请求。他火了,骂着,带着士兵开始射击。山顶上很快就布满了冲击上来的中国士兵,美国兵全部被压到了山腰。扬西强制性地命令几名士兵跟他反冲击时,一颗子弹撕开了他的下腭,子弹居然钻到他的嘴里并热辣辣地停留在他的舌头上。小小的反冲击立即被中国士兵击垮了,在一颗手榴弹的爆炸声中,扬西的面部又一次受到重创,双目失明的扬西这一次真的倒下了。
中国士兵席卷了1282高地。
当28日天亮的时候,共有176人的陆战队E连伤亡了130人,增援而来的五团C连两个排和A连的一个排也伤亡了85人。
攻击1282高地的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一营伤亡一半以上,其中很多的中国士兵是因为严重冻伤而死的。
当东线的战斗打响后不久,远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德尔马军营的美国海军陆战队训练中心里,一位军官冲进司令官梅尔里·特文宁准将的办公室。
“将军!”他喊道,“在朝鲜,中国人已经包围了陆战一师!”
特文宁准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他说:“年轻人,我只能说,我真为那些中国佬惋惜!”
特文宁准将没过多久就知道了,他到底是应该为谁而惋惜。
四、陆战队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