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少男少女文摘修订——青春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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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海上奇遇记

丰子恺

破晓,我被房舱外面的旅客的嘈杂声所惊醒。起来,向圆形的窗洞中一望,但见天色已明,台湾岛的海岸清楚可见。参参差差的建筑物,隐隐约约的山林,装在圆形的窗洞内,好像一件壁上装饰画,怪好看的。我睡的是下铺。睡在上铺中的是我的女儿一吟。圆窗洞就在上铺的旁边。我叫醒一吟来:“台湾岛在迎接你了!快起来和它相见!”她坐起身来,面孔正好装在圆窗洞里。我就向自己铺旁的盥洗盆里去洗脸了。

和我们的小房舱相连通的较大的房舱,是同行的章先生一家住的。我们两人,他们四人:章先生、章太太、章姑太太,和章小姐阿宓。他们这时候也都已起身。一吟洗过脸就出去看热闹;我坐在两个房舱交界的门口,点一支烟,和太太小姐们闲谈。章先生就走进我的房舱来洗脸。他把上衣脱去,又把手表除下,放在一吟睡的上铺上,然后从事盥洗。我偶尔站起身来,向上铺旁边的圆窗洞里望望,但见海岸越来越近,我们的船快要和台湾岛握手了。

我是初次到此,预想这海岸后面的市街、人物、山川、草木,不禁悠然神往了几分钟。我从圆窗洞里收回视线,看见上铺的垫被上放着一只手表。数十年的尘劳世智,使我本能地感到这件物资的所有权的安全问题。它和圆窗洞之间,约有两只手臂长短的距离;从窗外无法取得手表。我就毫不介意,仍旧坐下来和她们闲谈。其实,我上面所说的那种本能的感觉,非常模糊,绝不曾具体地想到从窗洞中伸手取表的事实。好比平时拿起茶杯来喝一口茶,把茶杯还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本能地放在离开桌边稍远的地方,以求茶杯的安全;但决不具体地想到茶杯翻落地上而打破的事实。况且,我是以抗战胜利国的国民的身份,来此探望我们的失而复得的台湾岛的;兴奋之情和沧桑之感充塞了胸怀,谁还想到“偷表”这些猥琐的事呢?

岂料这只表果然不见了。章先生盥洗毕,穿好衣服,戴了他那副深度近视眼镜,把上铺的垫被到处地嗅。“我的表阿宓拿去了么?”章小姐说“没有”。于是大家来寻。上下铺的毛毯和垫被都翻过;章太太又拿出电筒来,向下铺的底下探照。遍觅不得,外面又无人进来过,于是确定这手表是被人从圆窗洞中去了。我们努力回忆手表放置的地点,以确定其对窗洞的距离。我们起初惊讶偷表者的手臂的长,后来确信他用钩子钩取。经过了数分钟的喧骚之后,大家对这手表表示绝望,坐了下来。一向被人称为“达观”而自己称为“糊涂”的章先生,早已置之度外,烧起卷烟,高谈阔论他去年在香港买得这表的经过。他买这表出港币75元。我说:“港币75元,约合金圆四五十元,即一张船票的代价。譬如你家再多一人来游吧。”他说:“多一人来游,还要替他买回来的船票呢!”我说:“那么,你再丢一枝自来水笔就差不多了。满舱的人哈哈大笑。

茶房进来了。这茶房非常客气,临别请我们吃牛奶咖啡。因为前晚帐房先生在旅客名册上看到了我的姓名,特来访问。请喝汽水,要我画画。今天茶房也如法泡制。谈话之中,不免说起了刚才失表的事。此君非常愤慨,定要查究。我们再三阻止,他不答允。他说:“这轮船的特甲3号房间失脱手表,与我茶房名誉有关,非查不可!”这样一说,我们就不便阻止,只得听他去查了。他报告了帐房,会同许多人,在舱外走来走去,东侦西探。在我想来,在这样大的轮船,这样稠杂的人群之中,要侦探这样小的一只手表的下落,真同海底捞针,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是敷衍我们,表示好意而已。

约摸10分钟之后,茶房面红气喘地跑进来,拿着一只手表说:“是这只表么?”向章先生原物奉还,又说:“妈的,一个穿雨衣的年青人,终于被我查到了。已经打脱几个耳光,就要送警察局。”这时候船已靠岸,乘客已在开始登陆,圆窗洞外人影渐稀。但见一只粗而黑的脸装在圆窗洞内对我们得意地笑。茶房指着这脸说:“是他告发的!他看见那年青人用钩子去,我们一查,果然查到这手表,还有一打毛巾,是别人的,……”章先生摸出2张5元金圆券来交与茶房,茶房就从窗洞中交与那脸。那脸一笑就不见了。据说这是一个走单帮的。

茶房便咆哮地把侦查的经过向我们反复讲了几遍,最后翘起一根拇指得意地说:“我是福尔摩斯!”他旋转身来,指着门口说:“你看,这样一个家伙,不要脸的!”

港警已把那年青人和他的3件行李带进大菜间来,等候乘客上陆完毕,然后押送警察局。这大菜间做了他的临时拘留所。我走出房舱,站在角落里偷看那人:穿着蜜色雨衣、雨帽、西装裤、黑皮鞋;脸色光润,眉清目秀,轩昂地坐在大菜桌边的靠臂椅子里。我怕他难为情,所以站在角落里偷看他;他却旋转头来堂皇地看我,反而使我难为情起来。这个人相貌堂堂、衣冠楚楚,原来具有养成英雄豪杰、贤良圣哲的可能性。只因千丑万恶的社会环境逼他堕入暴弃,造成了眼前这畸形的结果——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一个窃贼!

茶房从他身上搜出文件来,交章先生看。我听见章先生不断的“啊哟,啊哟”,也挨过去看。啊哟,啊哟,原来其人是某地某望族的后裔,曾在有名的某学院肄业,经一位正直的某教育家的介绍,到某地某高级中学去担任训导主任兼史地教师的!这意外的消息,倒使我们十分为难了。区区一只手表,想不到会惹出这样一个大问题来的!章先生就向船上人要求,请勿送局,顾全教育界脸面。但是港务局的警察为了责任所在,一定不肯放走这窃贼。章先生要求替他把3件行李带去保管,待他放释后来领。这以德报怨的请求,警察也就答允了。我们六个人,自己有七八件行李。这位“训导主任”的3件行李便加入其中,一同登陆,运送我们的住处。我是以抗战胜利国的国民的身份,来访问我们的失而复得的台湾岛的。我的脚最初踏上这土地的时候,照理应该十分愉快,现在只得九分!下文我也懒得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