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
(六)立志
阳明讲诚意、谨独,又讲“立志”。他说:
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痛痒,恐终不济事。
又说:
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他又说:
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如树之根牙。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
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功夫。
他又说:
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讲王学的人,只要先辨一个真切为善之志,专一在此,更无别念挂带,便是良知栽根处。从此戒慎恐惧,从谨其独知处下手。别人不知,只我自知处,是谓独知。若能从独知处下工夫,久久自见意诚境界。意诚了,自得认识“知行合一”的本体。识得此体,自会悟到自己的良知。这是走上王学的真路子,阳明指点本身亲切:后人后弄玄虚,索之冥漠,寻之高深,反而转入歧途了。
(七)事上磨炼
北宋以来所谓“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讲工夫上的争端,在阳明手里算是打并归一了,这已在上节约略阐述过。至论对于本体方面心与物的争端,阳明又如何来解决?据普通一般简介,阳明自是偏向象山,归入“心即理”的一面;其实阳明虽讲心理合一,教人从心上下工夫,但他的议论,到底还是折衷心、物两派。别开生面,并不和象山走着同一的路子。他曾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这样说来,既不偏在心,也不偏在物,他在心、物之间特别指点出一个“感应”来,这是王学超过朱、陆之处。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条问答,粗看好似近代西洋哲学中的那些极端的唯心论;但我们若细玩阳明讲学宗旨,从另一看法来解释,似乎阳明语意所重,仍只在“看”与“未看”上,仍只在心与物的感应上。舍却你的一看,非但不见有花树,也何从见有你此心?所以阳明晚年讲学,特地要说一个“必有事焉”,惟其有事,乃有心与物可见。看便是一事,只因此一看,便见此心和岩中花树同时分明;若无此一看,则此花与心同归于寂,何尝是说舍却视听声色事物感应独自存在了这一个心?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有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
阳明只说心无无念时,天机不息,一息便是死;除非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如何能不闻不见;只待闻与见,此心与外物便同时分明。故说“心无内外”,只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这是王学折衷朱、陆,打通心物内外两端的精神所在,这里才见得是阳明精一之训。阳明平素教人,只指出天理、人欲的分别,不再主张有内心、外物的分别,这是王学的高明处。下面再抄《传习录》陆澄所问一节,以见阳明如何把良知的感应来融通心物,说明天地万物之与我一体。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么叫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问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此处阳明把天地万物说成只是一个“灵明”,岂不很像近代西洋哲学中的所谓极端的唯心论么?其实阳明毕生讲学宗旨,别有其精神所在。他所说的灵明,仍只是感与应,仍只是必有事焉,仍只是一向所讲的知行合一。我们须注意他所说“离却天地万物,亦没有我们的灵明”那一句转语,自可见王学的独特精神处。
现在再看阳明所谓的在“事上磨炼”,究竟是指的什么一回事。传习录又有陆澄问一条: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
据此可见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也只是磨炼自己一心的喜怒哀乐。换一句话说,便是磨炼自己良知的感应。便是磨炼此知行合一之本体。陆澄又接着说: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
这把事上磨炼指点得更亲切。我们若捉住此等教训,何至再有所谓“现成的良知”。讲王学的人,只不要忘了龙场驿的忧危,和征濠后的谗讥交作,便自明得先生这里所谓“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的意义和来历。先生又说:
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原来阳明所谓“事上磨炼”,还在一个“存天理,去人欲”,叫自己的喜怒哀乐恰到好处,不要过分。便是所谓“中和”的地位,便是阳明所谓的“心体”。试问阳明此等处,岂不显然是宋儒讲学的大传统?但是“心体”如何识得,如何呈露呢?陆澄又有下面一段的问答。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雉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如是则要心体呈露,还是免不掉一番洗伐克治的工夫,所以阳明说: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不论有事无事,只是个“必有事焉”;只是个“存天理,去人欲”;只是要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一个未发之中,和发而中节之和。这是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我们若明白得他所谓的事上磨炼,同时也自明白得他所谓的立志,谨独,诚意,和致良知;同时也自明白得他所谓的良知,和知行原自合一的本体。我们若明白得这些,从此再回头,看北宋以来相传的所谓“变化气质”,试问和王学到底有几许不同?如是说来,阳明又何尝打起革命的叛旗,来求推翻他前辈一般的见解和觊图呢?他晚年特别提出“事上磨炼”一句口号来,只为要在朱子格物和象山立心的两边,为他们开一通渠。后人必然要说阳明尊陆抑朱,怕也未必尽然吧?
以上七点,总算把王学大纲,约略写出了一个大概。他那主张一元论的倾向,和那折衷融会的精神,及其确切明显的宗旨,都可以代表明学的一般;而尤其是在他重“行”的一点上,不徒是他为学精神全部所贯注,即其学说理论之全部组织上,也集中在这一面。所以阳明说:
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
我们此刻也可套他的话头说:
无有不行而可以知阳明之所谓良知,与其一切所说者。
所以朱子言格物穷理,未免偏重“知”上说,而阳明格物穷理,则根本脱离不了一“行”字。天理在实践中,良知亦在实践中。天地万物与我一体亦在实践中。不实践,空言说,则到底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