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安,王阳明硬撑着离船,上轿。他弟子周积和张思聪闻讯赶来迎候王老师。他们进船来给王老师请安。王阳明当时勉强坐起来几乎难于登天,好不容易坐起,继之以猛烈的但已经咳嗽,又躺在床上,成一团,脸色发青,一句话都说不出。
恢复了好久,王阳明才说了一句话,是问话。他问二人:“好不容易可以说话了,王阳明第一句话就是:“近来进学如何?”两位门生做了简略回答,立即问老师身体。还用问吗,王阳明苦笑:“所以还没有离开你们,只是一口元气在。”
学生们几乎要失声痛哭。继续前行,天理人心都在。
忽然一日,王阳明问:“到哪里了?”
身边的学生侍者回答:“青龙铺。”
王阳明仿佛受到天命指示,脸色恢复了点红润沉默不语,然后是剧烈的咳嗽,恨不得把肺咳出来一样,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嘉靖七年(1529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王阳明让人叫周积进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许久,王阳明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说了三个字:“我走了。”周积泣不成声:“老师,有何遗言?”
王阳明微微一笑,说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一代伟人,就此离世,前往天国。
说完,闭上眼。老天爷微笑,王阳明离开了人间。
张思聪等人在南野驿站的中堂装殓了王阳明。老天爷看着王阳明的肉身继续向前。十二月四日,棺材上船,奔南昌。凡是知道这一消息的人全都来相送,哭声震天,老天爷为之动容。路过南赣时,百姓挡着棺船,拦路大哭,以哭声来感谢这位给了他们现在好生活的英雄人物。他们现在的好日子全是棺材里这位给的,不哭他哭谁!进了南昌城,当地政府官府人提议等明年再走,在这段时间,前来祭奠王阳明的人人山人海。王阳明的棺材再也没有消停过,一直到1529年阴历正月初一,王阳明的棺材起棺离开南昌。
于是来祭奠的天天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二月,棺材到山阴,前来祭奠的人汹涌如潮仍然热闹。诸多王老师的学生日夜不停地在洪溪修墓。洪溪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王阳明生前就为自己选好了这块地方。
1529年阴历十一月十一日,门生千余人,披麻戴孝,扶柩而哭。
“此心光明”正是凭天理做事,正是王阳明一生的知行合一最好的写照。
(第五节):感应的力量
【充塞天地之间,只有这个灵明——王阳明】
王阳明从庐陵县回北京等待新任命时,发生了一件中国哲学史上的大事,这就是“朱陆异同”事件,而起因是一个叫黄绾的王门弟子。
和王阳明相同,黄绾自从小就立志做儒家的圣人,但和王阳明一样,他没有找到圣人的路径,而是进了官场。王阳明创建心学并广收门徒时,黄绾在北京心发痒,所以王阳明一到北京,他就抱着儒书跑去,跟王阳明交流。他最先谈的是孔孟之道,王阳明认真听了一会儿,就很欣喜:“哎哟,孔孟之学断绝已久,想不到借尸还魂,你从哪里闻得?”黄绾自我感觉良好,就请问心学之道。王阳明说,“做人最怕就是没有志向,不怕不能成功。立志就是立志做圣人,圣人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他们懂得也不多。孔子进入太庙还问东问西呢,有人说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其实是圣人只知道良知,只是知行合一。圣人的心就像是明镜,无物不照,凡人的心则如灰尘满布的镜子,什么都照不到。圣人只在天理上下功夫,存天理去人欲。圣人的心随时而照,周公制作礼乐,孔子也能,为什么孔子去编辑《春秋》?这是因为周公碰到了那个时代,需要礼乐,孔子也是碰到了那个时代,需要正邪恶之人心,让那群乱臣贼子恐惧。”
黄绾被这套理论折服,甘心拜王阳明为师,潜心修行。在后来的日子中,王阳明对黄绾极为看重,黄绾悟性极高,王阳明只略一点拨,他立即有所收获。王阳明尤为看重他一点的是,为了维护师傅“知行合一”学说,他曾多次与人反复论辩,让王阳明感动得直想哭。
虽然受到王阳明如此重视,但王阳明死后,他立即叛变王学。他说:“我开始的时候并不相信王学,后来信了,而且狂热之极。但在实践中,我又不信了。王老师的‘良知说’就不是理学,而是禅学,至于‘知行合一’只是常识而已,谈不上是一门学说。王老师之所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全是因为他的理论基础是理学,理学空谈性理,只会耍嘴皮子,于国于民没有任何益处。”
不过正如黄绾自己所言,他当时对王阳明的心学如痴如醉,常常在京城中忽悠人去听王阳明的课。有人去听了后,就提出个问题:王老师这课的确很好,但王老师似乎在非朱是陆。
朱是朱熹,陆是陆九渊。二人都是南宋时期鼎鼎大名的大儒。
朱熹主张“道问学”,陆九渊主张“尊德性”。朱熹主张“敬”,陆九渊主张“静”。归根结底,朱熹主张后天塑造,陆九渊主张先天发挥。再确切地说,朱熹主张要去万事万物中寻找真理,而陆九渊则主张理就在我们心中(我心即宇宙)。
两人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打过嘴架,倒是二人的弟子从宋朝一直争吵到了明朝。
王阳明手下有两个弟子,分别是二人的忠实粉丝。徐成之是朱熹的门下走狗,王舆庵则把陆九渊当成超级偶像。徐成之认为朱熹的学说是世界上最好的,而王舆庵则认为陆九渊的学说是宇宙中最好的。二人争执不下,所以就来请教王阳明。
王阳明得知了二人的争执经过后,就给徐成之回了封信。信中说:
……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故仆以为二兄今日之论,正不必求胜。……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人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之。……然则二兄之论,皆未免于意度也。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故仆顾二兄置心于公平正大之地,无务求胜。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以某所见,非独吾兄之非象山(陆九渊)、舆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陆九渊)、舆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当面悉,姑务养心息辩,毋遽。
这封信有两层意思。第一,王阳明认为,治学问先要涵养自己的德行,不要放弃实在的而去追求虚的,论古人的是非并不厚道,也不是做学问的态度。第二,朱陆各有精华,你们应该去取其精华来成就自己的学问。如果某一家学说里有糟粕,你却还认为是好的,那你不是傻吗?
这是和稀泥,王阳明没有说朱熹好还是陆九渊好。所以,徐成之很恼火,王舆庵也不高兴,因为他认为老师王阳明的心学和陆九渊的学说极为相似,可现在,王老师居然不承认陆九渊是对的。
王阳明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做出判决:朱熹的学说被推崇了这么多年,是对的;但陆九渊的学说被压抑了这么多年,却是不对的。
实际上,王阳明并没有是陆非朱,他只是为朱陆架起了一座桥。这座桥就是感应。
有弟子问:“人心与物同体,比如我这个身躯原是血脉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可别人的身躯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不就是异体了吗?再远了说,禽兽草木如何跟我们同体?”
王阳明回答:“岂止是禽兽草木,就是鬼神也与我同体啊。”
弟子懵了。
王阳明就问:“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弟子回答:“大家都说人是天地的心。”
王阳明再问:“人的心是什么?”
弟子回答:“只是个灵明。”
王阳明做出解释:“那么很明显,充塞在天地中间的只是这个灵明。我的灵明,便是天地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没有我的灵明,地再大再深,谁知道?没有我的灵明,鬼神在哪里?如果没有了我的灵明,你觉得这天地万物还存在吗?但话又说回来,我的灵明,却离不开天地、鬼神,离开了天地鬼神,我的灵明也就不在了。如此,便是一气流通,如何与他间隔得开来?”
这就是王阳明心学中所谓的“感应”,只有感觉到,对方才能应答你,你不感觉,就没有对方的应答。“一感一应”,按我们前面所讲的,当你的意念发射出去时,所发射到的物体上就是事,就有了“应”。很简单的一个事例:你对着高山大喊,高山会给你个回应,没有高山,你的喊就不会回来,没有你的喊,高山就不会返还给你声音。
朱熹的“理在万事万物”中早已被王阳明否定,而陆九渊则认为理在我心中,我心即宇宙,也就是天地万物与我同体的意思。可是陆九渊说完这些后,就没有下文了。而王阳明说,我和天地是同体的,心就是理。但理所以成为理必须要去实践当中被证实,然后反过来在心上为善去恶。比如,我和老爹是同体的,那我就要去老爹那里实践孝道,这个孝道的道理返到我心上和原本有的良知合二为一,那就是理。而我去行孝时才跟外界事物有了“感”觉,外界事物给了我回“应”:良知确定你的“孝”是天理。
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会感应很多事,功名利禄,喜怒哀乐都是感应,不该感应的时候感应是作茧自缚,该感应的时候不感应是知行不一。如果你问什么时候该感应什么时候不该感应,那就用王阳明的话回答你:问你那还没有人欲遮蔽的良知,如何知道良知没有被遮蔽,“梨子苦与否,还需尝一尝”,这就是知行合一。
在到广西剿匪之前,王阳明提出了心学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四句教提出后,立即就有了争论。他的王畿主张“四无”说,钱德洪则主张“四有”说。
王畿说:“心体既然无善无恶,意也就是无善无恶,知亦然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钱德洪则说:“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习染日久,觉心体上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格致诚正修,正是复那本体的工夫。若原无善恶,工夫亦不消说矣。”
王畿又说:“先生立教随时,四句教是所谓权法,不可执为定本。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应该觉悟到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而且只有无心之心才能藏密,无意之意才能应圆,无知之知才能体寂,无物之物才能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己,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这就是所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心意知物一起都有了。心亦不可谓之无矣。”
钱德洪气愤了:“象你这样,就坏了师门教法。”
王畿当即不让了,他认为老师的思想就是一个“无”字。
二人在争执不下的时候,只好请出王老师。王阳明听了二人的争论,大喜。他说,你俩二合一,就是了。
他先对钱德洪说:“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之气,何物不有?而何物能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力气?德洪工夫需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工夫。”
然后又对王畿说:“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工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
最后,他对两个人说:“我这里培训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的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一悟本体便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简易直截,更物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的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从有以还无,复归本体。及其成功一也。……汝中所见的四无说,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所见的四有说,是我这里接中根人、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必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德洪须识汝中的本体,汝中须识德洪的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
王畿又问:“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
王阳明回答:“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工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工夫亦只如此。”
最后,他叮咛道:“二君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知行合一上实用为善去恶的工夫,只是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泄漏。”
现在,我们简单做下四句教的现代解读。
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和第三句“知善知恶是良知”是感应的。这正是王阳明所谓培训的第一种人,这些人良知的镜子干净,所以心本身没有善恶之分,而良知也知道善恶,不需要外面增添一分工夫来完善良知。王阳明说过这样一句话:“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一有谋计之心,则虽正谊明道,亦功利耳。”也就是说,无善无恶就是无心无情,没有先入之见。这是一种什么心呢,只要我们能去掉人欲,那心中就都是良知,是善,有了这个,见到受伤的女子,会不起色心而去帮助她,见了妓女在拉客,心中立即想要去救她于水火。如何做到,那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知行合一——心之所发处便是行,一念不善,便是恶行。第二句“有善有恶意之动”和第四句“为善去恶是格物”则是互相感应的,是王阳明接纳的第二类人,他们的良知被尘埃所遮蔽,必须要在实际行动中为善去恶。当一个良知被遮蔽的人所发出的意念肯定是有善有恶的,所以必须要为善去恶!
什么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知行合一:只是一个为善去恶,让良知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