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意地说:“你们夫妻相爱不已,如能使两坟合为一处,我就不阻拦了。”
这话说过之后,很快就有两棵大梓树分别从两个坟顶长出来,仅十来天长得有一搂多粗,树干弯曲互相靠拢;树根在地下盘结在一起;树枝在天空中纷杂交错。又有一雌一雄两只鸳鸯栖息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
宋国人很同情这对夫妻,于是称他们坟上的树为“相思树”。“相思”之说即由此而来。南方人说鸳鸯鸟就是他们夫妇的灵魂变的。如今在睢阳县(今河南商丘南)有韩凭城,关于韩凭夫妇的歌谣还在那里流传。
正如故事结尾所言,它在民间广为流传,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如用变文敷衍这一传说的《韩朋赋》见载于《敦煌变文集》。这一传说对文人创作影响也很深刻。唐李白诗《白头吟》结尾云:“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见青陵台。”
这里的“青陵台”即是指传说中韩妻自跳之台。据唐李元《独异志》和晋袁松山《郡国志》载,此台是“宋王纳韩凭之妻”后,“使凭运土”所筑。李商隐曾有《青陵台》诗云:“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真魂倚暮霞。莫许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大诗人白居易亦在其《长恨歌》结尾处引“相思树故事”为典故来表现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恋情。当代着名诗人舒婷的《致橡树》也有:“我如果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韩凭夫妇》对后世产生影响自有许多深刻的原因,这主要还在于:
首先,故事中叙写了坚贞不屈、生死不渝的爱情。这种至善纯真、天地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是古今中外文人着力泼墨的区域,但在写实艺术作品中,特别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爱情很是罕见,它总会被这样或那样的世俗的泥沼所污染,在人的情感世界中留下许多遗憾和无奈。因而这种美好的情愫就成了人们追求和呼唤的目标,借作品获得在生活中很少能得到的“替代性”满足。在这则故事中人们无疑会得到这种艺术享受,特别是故事的极具浪漫主义特色的结尾,寄托着多少人的美好理想和愿望!
其次,故事吸引人的原因还在于其中蕴藏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夺妻之恨是可想而知的,但韩凭的不幸在于他的对手是国王。力量对比如此悬殊,他的反抗就只能在心里怨恨和选择自杀。这种反抗看似无力,但处在他的境况中,这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好最极端的反抗方式,其中反映出的强烈反抗精神是极其可贵的。
男人的反抗结果是一死,作为没有社会地位的女人,何氏除了在心中保持对丈夫的忠贞和对宋王的仇恨,她的反抗道路更为艰难曲折,也更显得激烈。何氏被夺后,并没有因进了皇宫而忘了夫妻恩情,所以偷写密信决定以死殉情。但她的死并不像韩凭那么容易,而是费尽心机,终于实现了抗争殉情的心愿。这种反抗精神是用肉体的消亡为代价来表现的,因而更显珍贵。
故事中的反抗精神表现得更为激烈充分的是结尾。求合葬触怒康王,他对死人也不放过,让他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后也只能咫尺相望。但夫妇二人的真情感动天地。冲破康王的阻挠,变为根交枝错的巨树,化作交颈相鸣的鸳鸯,也要继续他们的恋情,顽强地反抗着康王的凶残。这比《孔雀东南飞》的结尾更有力量,更感人至深。“相思树”和“鸳鸯鸟”也成了他们不可分离的爱情和强烈反抗精神的象征。
另外,小说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是相当成功的。宋康王在历史上就是个昏庸残暴的君王。《史记·宋微子世家》中称其“淫于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于是诸侯皆曰‘桀宋’”。对这一人物,文中用夺人妻、害人夫和合葬作梗几个情节使其残暴昏庸的丑态跃然纸上。
何氏不仅貌美,且忠于爱情。被迫进宫后即准备以死殉情,把死当成反抗昏君的手段,她的反抗虽然曲折艰难,却坚决而机智,更突出了她“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美好品格。正如相传为何氏所作的《乌鹊歌》中所唱的:“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康王。”
身遭不幸的东海孝妇
被人称为“元人第一”的关汉卿,其代表作是《窦娥冤》。剧中的主要情节明显受到了干宝《搜神记》中《东海孝妇》的直接影响。
据有关史传记载,中国历史上有关孝妇的故事出现较早也较多。《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庶女叫天”的记载,后高诱为之注云:“庶贱之女,齐之寡妇,无子不嫁,事姑(婆婆)谨敬。姑无男有女,女利母财,令母嫁妇,妇益不肯。女杀母以诬寡妇。妇不能自明冤结,叫天,天为作雷电,下击景公之台。”这就是对孝妇故事影响较大较早的齐寡妇传说。高诱作注之前,刘向《说苑·事类赋注》卷二亦引其佚文,情节较高注简单。二者重在写妇之孝,基本情节相同。
《说苑》卷五又载“东海孝妇”事,《汉书·于定国传》也记有此事。但这时的孝妇故事已有变化,增加了内容,更主要的是借孝妇事突出于公形象。于公乃汉宣帝廷尉于定国之父,《汉书·于定国传》云:“其父于公,为县狱吏、郡决曹,决(断)狱半。罗文法者,于公所决,皆不恨。郡中为之生立祠。”可见这时孝妇故事已让位给公案故事而成为次要内容。
另外,宋王韶之《孝子传》又记有周青传说,孝妇已有名姓,大致情节与齐寡妇传说基本相同,只是结尾变雷电击台为热血逆流。可见,宋以前类似传说已颇为流行。
干宝的《东海孝妇》显然是在这些故事传说的影响下,综合众多的情节而创作完战的。他成了孝妇故事的集大成者。至此,孝妇故事已基本成为一种故事类型,情节较为整齐详细。
故事讲的是:汉代东海郡有一寡妇名周青,奉养婆婆十分孝顺。婆婆说:
“你养我很辛苦,我年事已高,死不足惜,何必再连累你呢?”于是悬梁自尽。
她女儿认为是周青杀了婆婆,告了官。官府拘捕了周青,周青受不了酷刑折磨,被迫认罪。当时的狱吏于公执法刚正严明,他说:“这个媳妇养姑十余年,因孝而得名,必不杀母。”太守定案时,没采纳于公的意见,于公争辩无效,哭着离开了官府。
周青被杀以后,东海连续三年大旱。后任太守到任,于公说:“前任太守杀了一个孝妇,才有今日之旱。”太守立即亲自去祭奠孝妇,并在她的墓上设立标志以示表彰。于是天立雨,岁大熟。
据当地的老人传说:周青将被杀时,请求在车上插立十丈长的竹竿,上悬五色旗。当众发誓:“如果周青有罪,情愿被杀,血向下流;如果死得冤枉,血则逆流。”行刑后,她的血呈青黄色,沿竹竿上流至顶,又顺旗流下。
这就是孝妇故事的基本情节。尽管不同时期的人们对它都有不同程度的加工创作,但作为一种故事类型,读者在欣赏时却可以从中解读出不同的意义。接受美学认为:文学本身是一个多层面的开放式的图式结构,它的存在意义和价值仅仅在于人们可以对它作出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既可以因人而异,也可以因时代的变化而有所不同。但无论哪一种解释都是有意义的,也是合理的。从对干宝的“孝妇故事”的解析中,至少可以解读出三个层面的意义:一是孝妇之冤;二是于公为官之正;三是当世吏治之昏。故事本身就像一个信息源,其中蕴藏着无比丰富的信息供人们解读。对它自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论如何,它的主要内容仍在写孝妇,从这一角度讲,这篇故事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是相当完美的。
首先,孝妇故事的生成有着丰富的生活基础。《汉书·于定国传》中,于公实有其人,他为之昭雪的孝妇事亦当实有之。《后汉书·循吏·孟尝传》又记有上虞寡妇事,情节与“东海孝妇”基本相同,且记有孟尝引述于公为孝妇昭雪鸣冤一事,二者互相参证。《晋书·列女传》的陕妇人事与上虞寡妇事均见于正史,当实有其事。事虽有别,但孝顺和冤屈的情节基本相同。封建制度下崇尚吏治,人群划分等级,法制不健全。官吏执法只能靠道德自律,没有外在力量的约束。因此,人很难不以情代法,主观武断,所以社会中冤情必多。汉代武帝时即崇尚吏治,《史记》中有循吏和酷吏两种,且酷吏极多。晋代世族门阀制度等级森严,下层人民该有多少不平和冤情可想而知。关汉卿所生活的时代,也是社会乱离,人与人之间极不平等的历史时期。所以从孝妇冤情故事盛传的几个历史时期的社会状况中可见,孝妇故事只不过是大量存在于生活中的冤情事实的一种,相对而言更为典型,是生活现象的集中反映。
其次,故事中先写妇人之孝,后写妇人之死,这一笔法很有特色。如只写其冤死则流于平淡无奇。文中简写其孝,用孝以衬其冤,孝与冤死对比,孝妇愈孝,则其死之冤愈鲜明突出。文中最后又写了孝妇死后热血逆流,大旱三年。这一浪漫主义结尾被关汉卿所继承并发挥,除保留原有的浪漫情节外,还增加了冤魂诉冤复仇的新情节。对孝妇故事类型作了重大发展。孝妇枉死,天地才有奇变,天地及事物违反常规的变化是因孝妇死引起的,这才更显示出孝妇之冤之奇,所以,这一浪漫的情节,正是故事本身最具艺术性的地方。
总也抹不去的幸福
王安丰(王戎)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这是记述西晋吏部尚书王戎夫妇间的一个小故事。王戎劝妻子不要称他“卿”,因为这种称呼很随便,夫妻间一般不宜使用。而他妻子却说,我是因为爱你,才称你为“卿”,我不称你为“卿”,还有谁更有资格称你“卿”呢?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寥寥数语,便将其热烈、大胆的感情表现出来了。王戎无奈,只好任凭她叫去了。王戎妻的热情奔放,即使拿到今天来看,也称得上开放派了。
夫妻间可谓无话不说,因而,录其一语,便足以表现出妇女最细腻的情感。
如《排调》记丹阳尹王浑夫妇间事。王浑与妻子钟氏一起坐在庭院里,见儿子王武子走过,王浑高兴地对妻子说:“生个这样的儿子,足以令人欣慰了。”妻子笑着说道:“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意思是说:“假如我能婚配参军(王浑的弟弟王伦)的话,生的儿子本来可以不止这样呢!”妻子对丈夫的夸奖在内心里是十分甜蜜的,然而嘴上却不说,反说自己本来可以做得更好呢。话中似有责备丈夫的意思,实则表达了对丈夫的满意和亲切之情。
夫妻之间的爱情生活是甜美的。然而,面临爱情、婚姻的选择,女性们所走的道路是不同的。《假谲》第九则中刘氏母女二人,因战乱而流落江南温峤(曾任东晋司马)处。刘氏托温峤给女儿找个女婿,温峤因见其女“甚有姿惠”,自己又丧妻已久,便有意给自己定亲。他回话说已找到了一户人家,门第、名声都不比自己差,并送上一玉镜台作聘礼。至拜堂后,新娘用手拨开纱扇,拍手大笑说:“我固疑是老仆,果如所卜。”一句话便写出了刘氏女对这桩婚姻的满意和喜悦之情。在战乱年代,找一个安定的依靠是极不容易的,更何况找一个像温峤这样有名望、有地位且人品极高的丈夫呢?又如东晋士族诸葛恢的大女儿,曾是太尉庾亮的儿媳。新寡后,其父答应将她嫁给江玄思,她却不从,但最终经不住江郎的追求,默然相许了。《尤悔》第二则中的颜氏女则是自认为婚姻不幸福,却又因丹阳尹王浑家门第高贵而不敢离婚。《惑溺》第五则中女主人公贾充(曾任三国魏尚书仆射)女更是一个大胆追求所爱的女性,甚至与韩寿(官至河南尹)偷情。其文曰: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责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着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这个故事是以真挚爱情的最终胜利为结局的。作为父亲的贾充无可奈何,只好秘而不宣,将女儿许配给韩寿,以了结这段私情。故事的大致情节与后来《西厢记》颇有些相似,只是人物形象还不够丰满,却初步具有了小说的雏形。文字简洁生动,且富表现力。与此篇相映的,是《贤媛》第十八则中的西晋时庶族女子络绣,为了增光自家门第,而甘愿做妾,嫁给了士族出身的安东将军周浚。女主人公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反映出了魏晋时期庶族阶层对较高门第的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