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蒙田哲理散文
28403700000032

第32章 论教育(2)

如果我们要履行普罗塔哥拉对他的学生提出的这条规律:他们要不是照他所要求的纳费,便要到庙里去起誓,赞颂他们从他那里获得了多少教益,以此来酬谢他的辛劳。那么我的教师们就要糟糕了,如果他们受我的经验宣誓的处分。

我的佩里戈尔的方言很诙谐地称这些自作聪明的人为"lettreférits",依照你们的说法是"lettre-férus",就是说,这是些被文字斧头劈了一下的人。真的,他们大多数连常识也够不上。你们看见农夫和鞋匠简单而且自然地赶他们的路,只谈他们所知之者;而这些人呢?为了那浮在他们脑海表面的知识而高视阔步,不断地颠踬和绊倒他们自己。他们脱口说出一些至理名言,但需要等别人把它们配置。他们的确认识盖仑,但丝毫不懂得病人;他们已经把你的头塞满了法律,可是连案情的关键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一切事物的原理,但要找一个人来把它实施。

我曾经看见一个朋友在我家里和一个这样的人辩论,他戏造出一些无意识的术语,东补西缀,毫无伦次,除了在里面插入一些适合他们争辩的字眼。就这样他和那蠢汉辩论了一整天,那蠢汉老是以为他在答复人家对他的抗议;而他却是一个有名望的文人,身穿一件漂亮的长袍。

伟大的贵人,你不愿看那在你后面发生的事,当心那掷在你背上的嘲讽!

--佩尔西乌斯

无论谁逼近去观察这些散布在远处的人,都会同意我说的,他们既不了解他人也不了解自己,而且,虽然他们的记性颇充实,他们的判断力却完全空虚,除了他们的禀赋把它造成两样。譬如我在图纳布斯身上所见到的,他惟一的职业就是笔墨生活(据我的私见,他是这职业中一千年来最伟大的人物),可是他丝毫没有学究气味,除了他的长袍和一些对于朝臣不能算文雅的外貌,但这是无足轻重的(我讨厌那些容忍不端整的灵魂易于不端整的衣冠,而只依照礼貌、风度和靴子来相人的人)。因为他的内心有世界上最修整的灵魂。我常常有意引他谈论那些离他的职业最远的事物,他看得那么清楚,体会得那么快当,判断得那么中肯,你简直以为他除了主持军务和政事以外不曾做过别的职业。这是些优美而强健的天性。

由上帝温和的手,用较优质的泥土塑就。

--尤维纳利斯

他们接受不好的教育,却不为坏教育所沾染。然而教育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不教坏人们,还得要把人们教好。

我们有些最高法院,当他们选择新官吏的时候,只检验他们的学识;另外一些则还要检验他们的判断力,让他们去判决一些案子。我觉得后者的方法比较好,而且,虽然两种才能都是必需的,不能缺其一,无论如何判断力总比学识重要。前者可以不具备后者,后者却不能不具备前者。因为,正如这句希腊格言所说的:

没有心灵去支使,知识又有何用途?

愿上帝祝福我们的司法,使这些裁判官具有的理解力和良心均不亚于学识!现在我们不能光是把知识贴附在外表上,而要融进心灵里去;不单是要洒在上面,还要把它濡染;如果这还不能改善我们自己那不完全的境况,还不如任其自然好得多。一把可以伤害它的主人的危险的利剑,如果被一个不知道怎样使用它的弱手所掌握;还不如根本不会使剑的好(西塞罗)。

或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和神学都不要求妇女有很大的学问,而布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让第五的儿子,当人家对他为苏格兰的公主伊莎博议亲,并声明她所受的家教很简单,缺乏文艺教育的时候,他回答说他宁愿这样,一个女人只要能够分辨她丈夫的衬衣和紧身衣便够博学了。

所以,我们的祖先不看重文艺,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决不像现在人们所大声疾呼的;而且就是今天,它们也不过是偶然存在于我们国王的主要评议中而已。如果一个人要由法律、物理、教育,甚至神学来致富,你就无疑地会看见他在一个和从前一样卑贱的境况中了。有什么损失呢,如果它既不教我们善思,又不教我们善行?自从博学之士一天天多,善人就一天天少了(塞内加),对于那没有道德而有知识的人,一切知识都是有害的。

但我刚才所要找的理由,说不定也可以在这上面找到:就是学习在法国的惟一目的是谋生,如果我们除开那些生来就是为荣耀的职务多于为谋生的职务的人,他们致力于学习的时间是那么短(对于书还没有读上劲,便去从事于一个和书籍毫无关系的职业),于是那专门研究学问的,一般就只剩下那家境贫苦,要靠学问谋生的人了。而这些人的灵魂,由天性,由家庭教育,由榜样,既然都是极卑下的混合物,便生出一些知识谬误之果来。因为知识并不能把光赐给一个原来没有光的灵魂,或者令盲人可以看见;它的职务并非供给他视觉,而是指导他、调节他的步伐,只要他自己有脚和健全敏捷的腿。

知识是良药,但没有哪种药能够不因那贮藏它的器皿污秽而变质腐化的。有些人视觉清楚,但不能直看;所以见善不能从,见知识而不能用。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认为一个主要法则便是"公民的责任得视他们的天性所定"。大自然能做一切,而且也做了一切。跛者不宜于做体力运动,正如残废的灵魂不适宜心灵的运动一样;虚伪和粗俗的灵魂是不配研究哲学的。当我们看见一个人穿破鞋,我们总认为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即使他是个鞋匠。同样,经验似乎常常贡献给我们一个比旁人更不会讲究卫生的医生,更不道德的神学家,更不通文字的学者。

希俄斯岛的阿里斯顿说得很有道理:哲学家对于听众有害,因为大多数的灵魂都不适宜于从这样的教训获益;而这教训如果无益,就必有害:"许多浪荡子出自亚里斯提卜的学校;许多暴徒出自芝诺的学校。"

色诺芬认为波斯人的教育方法很好。我们发现他们教育儿童以道德,正如别的国家教授文化知识一样。柏拉图说波斯人承继王位的太子就是这样教育起来的。他出世后,人们不把他交给女人,而交给国王身边那权威最高的太监们,为了他们的德行。他们负责使他的身体发育美好和强健,七岁时他们教他骑猎,到十四岁时他们把他交托给国内四个最贤明、最公正、最有节度,又最勇敢的人。第一个教他宗教;第二个教他真诚;第三个教他控制欲望;第四个教他无所畏惧。

这是值得深思的事:在利库尔戈斯的优越的政府组织大纲里(这大纲的确尽善尽美到一个反常的程度,虽然它把儿童教育看做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在关于艺术女神一部分也很少提及文学:似乎这些高贵的少年,既然看轻道德以外的一切束缚,并不像我们一样,需要有学问的教师,而只需要勇敢、谨慎和正义的教师。柏拉图在他的《法律》一书里便仿效这榜样。波斯人的教学方法便是问学生许多关于人类的判断力及行为的问题:如果他们对这些人与事做出褒贬,他们得说出其论断的理由;这样,他们磨锐了他们的机智,同时又学会了辨别是非与善恶。在色诺芬的《居鲁士的教育》一书里,阿斯提亚格要居鲁士叙述他的最后一课。"那就是,"他说,"在我们学校里,一个年纪大的学生把他那太小的外衣交给他一个较小的同伴,又把这后者的大衣拿走。我们的老师要我裁判这一纠纷时,我判断这事应该维持现状,因为这样于双方都有利。谁知他责备我裁判得不对,因为我只考虑到适合与否的问题,而我首先却应该体察这件事是否公正,那就是不容许任何人强夺他人所有。"他接着说他因此被鞭打,正如我们在我们村学里为了忘记某一个词的"不定过去式"时一样挨了打。

我的老师要先做一篇雄辩演说词,然后才能够说服我他的学校可以和居鲁士的学校相比拟。波斯人要走捷径。既然各种科学,即使我们直接研究它们,也只能够教我们以智慧、诚实和决断力,他们宁愿一开头就使他们的儿童直接获致此一效果,不用别人启发、传授,而用行动的实际体验来教导他们;不仅用言语和训条,尤要用榜样和工作来活活泼泼地陶铸他们,以便他们的学问不单是心领神会得来的知识,而是从事物的本质和习惯中获取的;不是得来的东西,而是自然的禀赋。有人问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儿童应该学什么,他答道:"他们长成大人的时候应该做的事。"无怪乎这样的教育获得惊人的效果了。

据说有人常常到希腊别的城邦去寻聘修词学家、画家、音乐家;却到斯巴达去找立法委员、司法官和将军。在雅典他们学习怎样说得好,在这里学习怎样做得好;在那里,学习怎样摆脱诡辩理论的羁绊,和揭发那狡诈地交织的巧言的欺骗;在这里,学怎样拆除逸乐的网,和勇敢地摧折命运和无常的恫吓;前者崇于空言,后者崇于实物;前者不断地操练他的口舌,后者不断地操练他们的灵魂。据说当安提帕特问波斯人要五十个儿童作为人质时,和我们正相反,他们回答说宁可拿两倍于此数的成人来替换。他们认为让孩子当人质是对国家教育的损失!阿格西劳斯要色诺芬送他的儿子到斯巴达去受教育,并非为学修词学和辩证法,"而是,"他说,"学那最优良的科学,就是说,那服从和命令的科学。"

看一看苏格拉底取笑他的学生希庇亚斯的故事是非常有趣的。后者对苏格拉底叙述他在西西里岛许多小城教书如何如何赚了大钱,在斯巴达却分文未获,又说那些人是蠢汉,不知量度和计算,不注重文法和音节,只浪费他们的时间去学习王位的承继、立国和败亡,以及许多同样无用的故事。苏格拉底等他说完后,一步步地使他认识到该政府组织的优良,他们个人生活的幸福和道德,让他们自己得出他们的艺术是怎样无用的结论。

无论是在这尚武的政府或其他和这类似的国家里,事实都教训我们,学术的研习与其说使我们的胆量坚强和勇武,毋宁说使它柔弱和女性化。现在全世界显得最强的国家要算土耳其了:他们被训练去轻文,正不亚于重武。我觉得罗马人在学术未昌明前比较勇敢。我们今天最善战的也就是那些最粗钝、最没文化的国家。斯基泰人,帕提亚人和帖木儿便是最好的例证。当哥特人蹂躏希腊的时候,那些图书馆所以得免于火灾者,完全因为其中一个哥特人散播这意见:"应该把这类足以引诱他们不务军事,而以一些次要的闲业为戏的用具留给我们的敌人。"当我们的查理八世剑不拔,弩不张就征服了那不勒斯王国和托斯卡纳大部分国土,他的诸侯们都把意外的胜利归功于意大利王王侯们平日不尚勇武,不习兵事,而只乐于研究学术,以求精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