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蒙田哲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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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论隐逸(1)

我们且撇开那关于活动与孤寂生活的详细比较。至于野心与贪婪用以掩饰自己的这句好听的话:"我们生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众",让我们大胆诉诸那些在漩涡里的人们。请他们扪心自问,究竟那对于地位、职务和世上许多纠纷的营求是否反而正是为了假公以济私。现在一般人借以上进的手段很清楚地告诉我们那目的殊不值得。让我们回答野心,说令我们爱好孤寂的正是它自己,因为还有更比它要避开人群的吗?还有更比它要寻找活动的余地的吗?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为非作歹的机会;不过,假如真像比亚斯所说:"险恶成了主流",或者如《传道书》里所说:"一千人中难有一个良善的。"

善人何少?充其量不过如梯比的城门或尼罗河的出口。

--尤维纳利斯

那么这种现象在群众中散播真是再危险不过的。我们不学步于恶人便得憎恶他们。因为恶人多效颦者也多;因为不愿与之物以类聚而憎恶者也多,两者都危险。

那些航海的商人留心那些与他们同舟的人是否淫秽、亵渎、凶顽,如果有这种人,便把这些伴侣看做不祥,实在很对。

所以比亚斯很诙谐地对那些和他同在大风中疾声呼救于神明的人说:"住口,省得他们知道我和你同在这里。"

还有一个更雄辩的例子:代表葡萄牙国王埃马纽埃尔驻印度的总督阿尔布盖克,有一次船快沉的时候,把一个幼童托在肩上,惟一的目的是:他们的命运既联在一起,幼童的天佑可以作为他对于神恩的保证,使他得以转危为安。

这并非说哲人不能随遇而安,甚至在大庭广众中也依然是个孤独者;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他就会说,连他的影子也不要看。不得已时,他会忍受前者;但是如果由他做主,他就选择后者。如果他还得和别人的恶抗争,他不会妄自以为他完全免除了恶。

夏龙达把那被证实常和恶人往来的人当恶人惩罚。

再没有比人那么不宜于交际而又善于交际的了:前者因为他的恶,后者因为他的天性。

我觉得安提西尼并没有圆满答复那责备他好交结小人的人,他说:"医生们得经常生活在病人当中,"因为他们如果想帮助病人复元,就要冒着疾病传染的危险以致损害自己的健康。

现在,一切隐逸的目的,我相信都如出一辙:要更安闲、更舒适地生活。可是我们并不常找着正当的路。我们常以为已经放下了一切纷繁扰人的事务,实则不过改换而已。治理一家的烦恼并不比治理一国轻多少:心一有牵挂,便整个儿放在上面;家务虽没有那么重要,却并非因此而减少了烦恼。而且,我们虽然已经摆脱了朝市,却不曾摆脱我们生命的主要烦恼。

心灵的宁静,由于理性与智慧并非由于汪洋大海的旷观。

--贺拉斯

野心、贪婪、踌躇、恐惧和淫佚并不因为我们四处迁徙而稍离我们,忧愁的影子坐在骑士的背后。

--贺拉斯

它们甚至追随我们到修道院和哲学院里。沙漠、石岩、发衣和禁食都不能帮助我们摆脱它们,他胁下带着致命的利矢。

--维吉尔

有人对苏格拉底说某人旅行之后无论哪方面都不见得有改进。他答道:"有什么稀奇!他把自己一块带走了。"

在别的太阳下我们何所求?

谁放逐自己,放得下自己?

--贺拉斯

如果我们不先把自己和灵魂的重负卸下,行动起来将更会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时候,所载的货物便显得没有那么壅塞;给病人换床位对于他害多于益。移动会把恶摇到囊底,正如一根木桩愈摇愈牢固一样。所以单是远离众生还不够;单是迁离地方也不够,我们得把我们里面的凡俗之恶习涤除净;要摒绝一切杂念,恢复自己的自主。

你说:"我已经打破我的桎梏!"不错!试看那亡命的狗。

即使它咬断了铁链圈几可不是还挂在颈后!

--佩尔西乌斯

我们把自己的桎梏带走,这并非绝对的自由,我们依旧回顾我们留在后面的东西;我们的脑袋还被往事充塞着。

除非心灵澄净,什么险都不要去冒,什么冲突也不在我们胸中乱捣,什么焦急和恐怖也不把我们煎熬,还有奢侈、淫佚、恼怒和骄傲,和那懒惰、贪婪、卑鄙与无行,将怎样地把我们践踏蹂躏!

--卢克莱修

我们的病植根在灵魂里,而灵魂又避不开自己,病在灵魂里,她怎能逃避?

--贺拉斯

所以我们要把灵魂带在身边,隐居在自己的躯体里面,这才是真正的隐逸。在城市和宫廷里,他可以享受;而离开则更如意。

现在,我们既然要过隐逸的生活,并且要息交绝游,让我们使我们的满足全靠我们自己吧;让我们割断一切把我们维系于别人的羁绊吧;让我们克服自己以至于能够真正独自活着而且快乐地活着吧。

斯提尔波从他的被烧的城里逃出来,妻子、财产全丢了。德米特里·波利奥塞特看见他站在故乡的废墟中,脸上毫不变色,问他有多少损失,他回答说:没有,多谢上帝,他并没有丢掉他自己什么东西。这正是哲学家安提西尼的意思。他曾诙谐地说:人应该带些可以浮在水面的粮食,以便沉船的时候可以藉游泳来救人及自救。

真的,一个明哲的人决不会失掉什么,如果他还有着他自己。当诺拉城被野蛮人毁坏之后,当地主教保利努斯丧失了一切而且身为俘虏,他这样祈祷上帝:"主呵,别使我感到有所损失,因为你知道他们并没有触着我什么。"那令他富有的财富,那令他善良的产业还丝毫无损。这就是所谓善于选择那些可以免除灾劫的宝物,把他们藏在无人可到,而且除了自己,无人能泄漏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们应该有妻子、财产,尤其是健康,可是别要粘着得那么厉害以致我们的幸福全依靠它们。我们要保留一所"后栈",整个属于我们的,整个属于自由的,在那里,我们建立我们的真自由,更主要的是退隐与孤寂。在那儿,我们日常的晤谈是和我们自己,而且那么秘密,简直不存在为外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儿;在那里,我谈笑一若妻子、产业和仆从都一无所有。这样,当我们偶然失去他们的时候,不能再倚靠他们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并不突如其来了。我们有一颗可以环绕自己、可以给自己做伴、并且有着攻守和予取的器械的灵魂;我们不必担心在这隐逸里我们会论于那无聊的闲散,你要在孤寂里自成一世界。

--提布卢斯

关于德行,安提西尼说,就是自足于己:无约束,无语言,无结果。

我们日常的举动,千中无一与我们相干。你眼前这个爬着颓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着如雨的枪弹;而那个满身疤痕,饿得打恶噤而且面色灰白,誓死也不愿给这个开门,你以为他们是为自己吗?也许为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面而且对于他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同时正沉溺于荒淫与佚乐里的人。还有一个,肮脏、眼泪鼻涕淋漓,你看见他半夜从书房出来,你以为他在书里找那怎样使他更良善、更快乐、更贤智的方法吗?绝不是。他将死在那上面,不然就是教育后代怎样吟读普劳图斯的一句诗或怎样书写一个拉丁字。谁不甘心情愿地把健康、安宁和生命去换取光荣和声誉,这种种最无用、最空虚和最虚伪的货币呢?我们自己的死还不够使我们害怕,我们还要犯愁我们妻子、奴仆的死。我们自己的事还不够烦扰我们;还要为我们邻居和朋友的事呕心沥血。

嗐!一个人怎么会溺爱他人和外物竟比自己还要亲切、殷勤?

--泰伦提乌斯

依照泰勒斯的榜样,我觉得隐逸对于那些已经把他们生命的最活泼、最强壮的时期献给世界的人更适宜、更合理。

我们已经为别人活够了,让我们为自己活着吧,至少在这短促的余生。让我们把我们的思想和意向带回给我们和我们的安逸吧,要妥当布置我们的隐逸并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即使不搀杂别的事,我们也已经够忙的了。既然上帝给我们工夫去布置我们的迁徙,让我们好好地准备吧:收拾行李;及时与社会告辞;打破种种把我们纠缠和让我们分身分心的羁绊。我们必须解除这些强有力的束缚,从今天起,我们可以爱这个或那个,可是只是为了自己。也就是说,其余的身外之物都可以属于我们,但是并不紧紧粘附在我们身上,以致我们拿开它们的时候,还得剥去我们的一层皮,连带撕去身上的一块肉。世界上最大的事莫过于知道怎样将自己给自己。

这正是我们和社会断绝关系的时候,既然我们再不能对它有什么贡献。虽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设法不要借入。我们的力量渐渐减退了。让我们把它们撤回,完全集中在我们身上吧。谁能够把友谊和社交都排斥而只是注重自己,让他去这样做吧,在这使他对于别人变为无用、累赘和骚扰的衰落景况里,让他至少不要对自己是累赘、骚扰和无用吧。让他把自己宽待、抚爱,尤其是约束。完全敬畏自己的理智和良心,以至在它们面前走差一步就觉得羞耻。因为能够自重的人的确很少见(昆体良)。

苏格拉底说年轻的人应该受教育,成年人则勉力善行;老人们卸去一切军民职务,起居从心所欲,不必受什么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约束。

有些天性可能比较其他更宜于遵守这些隐逸的戒条的。比方那些理解力薄弱、情感和意志敏锐,而且不愿意服役或承担任务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比起那些活泼忙碌的心灵,事事包揽,处处参预,凡事都兴奋,随时都自荐和自告奋勇的人,他们由于天然的倾向与自我的反省容易听信这忠告。我们应该利用这些身外的偶然机缘,适可即止,而不必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命脉;它们原不是这样,无论理性和天性都不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