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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播种快要开始了,白龙涧大队一部分社员们的化肥却还没有着落。在全县都相继实行了“土地大包干”的生产责任制,大家都想多投资、多施肥,这就无形中加大了化肥的总量需求,县化肥厂开足了马力生产还是不能满足社员们的需求。有些社员还是按去年的老皇历办事,等他们去购买时化肥已经脱销了,没有化肥就会影响小麦的适时播种,这玉米间作套种提前了的小麦播种周期就会被贻误。
刘万山急了,亲自到县化肥厂里联系化肥,在他的努力下,一车车化肥拉回了白龙涧大队。他想尽了办法,又搞到了150吨的化肥指标,可是当化肥从车间抢出来后,老天爷也和白龙涧大队老百姓开起了玩笑,一连几天的大雨下个不停。县化肥厂距离白龙涧大队有三十公里的路程,中间隔着一条宽大的青龙涧大河,河上也没有桥梁,青龙涧大河里的洪水有一米多深,水流湍急,运化肥的汽车根本开不过去,化肥只能卸在河的对岸。
陈永年组织召开了紧急支部会议进行了部署,龙绍川自告奋勇带领青年突击队,承担了涉水从河对岸抢运化肥的任务,陈永年负责组织化肥的运输和分配。
天才蒙蒙亮,龙绍川就带着一百多名青年突击队员出发了,他们带着干粮在十几里泥泞的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了青龙涧大河的岸边,看着已经卸在河对岸的化肥,他们在稍事休息后就投入了抢运。
齐腰深的洪水在十几米宽的河里不停的流着,洪水中夹杂着树木和杂物,有时还听到有挟裹石头的撞击声。为了安全起见,龙绍川拿出了早已预备好的两根粗大的绳子和几根木桩,让几个会水的青年带着游到了对岸,两岸同时把木桩深埋在河边,两根绳子拉紧拴在木桩上。对岸的几个人开始了演示,他们每人背着一袋化肥,一只手抓住化肥袋子,一只手紧紧的拉着连接在河两岸的绳子,一步步在河里艰难的向前挪着,湍急的河水不时的把他们冲得东倒西歪,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十几分钟过去了,几个人才在绳子的扶助下回到了河边。满身的泥水,满脸的汗水,一身的疲惫,每人终于抢运回了一袋化肥。
龙绍川心里很高兴,毕竟已经有了希望。他把突击队分成三个组,大家轮流抢运。一个多小时了,大家费尽了力气,才勉强的运过来不到三吨的化肥。河对岸化肥厂的十几辆车子在不停地卸着化肥,一堆堆化肥在雨里淋着;河这边运化肥的几百个社员和架子车,拖拉机已经陆续到达,大家在雨中焦急地等,肆虐的洪水也在不停的涨着,龙绍川开始急了,但看着一个个在河中艰难跋涉的社员,看着一个个满身泥水和汗水躺在河边喘息的青年,他也只有跺脚的份。
按这种抢运进度,这150吨化肥恐怕要两天才能运完。几个支部委员在河边紧急磋商后,决定再增加一路抢运队伍,他们从河对岸的商店里买来了绳子找来木桩,按照原先的办法固定好,在运输的队伍里又挑了一百多名青壮劳力,组织起了第二支抢运队伍。抢运化肥的进度加快了,天上的雨点也加大了,河里的洪水还在不停的涨着,洪水已经埋到了大家的腰部。
到了下午的五点多钟,河对岸的化肥剩下三十多吨了,要是再加快一点速度,看来赶在天大黑前抢运完堆在河边的化肥还是有希望的。在龙绍川的鼓励下,有的强壮劳力每次就背上两袋化肥,尽管大家已经精疲力尽,但都在努力的坚持着,看到这些,龙绍川心里都在流泪。
下午六点多钟,在阴雨的天气中夜幕也早早的降临了,龙绍川艰难的扛着一袋化肥在河里蹒跚的前进着。这时在他的眼前发生了一件令大家心跳肉惊的事情:青年社员高力军肩扛着两袋化肥在他的前面被洪水冲得打了个趔趄,为了护住肩上的化肥,高力军慌乱中松开了抓绳子的手,结果化肥没护住,自己也摔倒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龙绍川也顾不上肩上的化肥了,他用尽了力气一只手拉起了摔倒在水中的高力军,在前面另一个社员的帮助下,高力军才抓住了绳子。可就在龙绍川要换手的时候,一棵被洪水冲来的小树无情地向他撞来,把他冲倒在滔滔的洪水中,身边的几个社员都使尽了力气,还是没有抓住他,他被挟裹在泥沙中冲向了下游。
“绍川被冲走了!”“大家快去救呀!”河水中的十几个社员几乎同时喊了起来。河两岸的一百多名突击队员,河边的几百名运输化肥的群众,都飞快地朝河堤下游跑去。在下游的一百多米处河道的一个弯道,龙绍川被洪水冲到了离岸边还有两米的地方,几个社员奋力的跳到水中,手牵着手把龙绍川拉到了河边。
龙绍川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满身满脸的泥水,头上还有一处在不停地流着血,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望着昏迷的龙绍川,大家都急得手足无措。陈永年拨开了层层人群,就势把龙绍川颠倒揽在怀里,泥水从龙绍川的嘴中慢慢地流出。过了一会儿,也在运输化肥的大队卫生室医生闻讯赶到了,他迅速用手摸了摸龙绍川的胸部,感觉到心脏还在跳动,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陈书记,快把绍川放平了,人还有救,”说着就趴在龙绍川身上做起了人工呼吸。他不断地从龙绍川的口中吸出了那苦涩的泥水,他不断地在激活着龙绍川的呼吸功能,过了大约一刻钟,大家明显的看出来了,龙绍川已经恢复了呼吸。医生又从一个社员手中要过了水壶,用清水冲洗了龙绍川头上的伤口,随手在自己的布衫上撕下了一块,紧紧地勒住了龙绍川头部流血的地方。
半个多小时了,龙绍川还是一直昏迷不醒,连医生也紧张起来了。医生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在洪水中一定有石头或树木碰住了龙绍川的头部,致使他脑部受伤而导致昏迷不醒。他神色凝重对陈永年说:“绍川头部受了重伤,必须赶快送医院抢救!”
这时天已经慢慢的黑下来了。抬头望着那瓢泼大雨、布满乌云的天空,望着河里那奔腾不息的滔滔洪水,看看躺在自己怀里昏迷不醒的龙绍川,陈永年心如刀绞,他在心里喊着:“这杀人的老天爷呀,你是诚心要夺走绍川这娃的命呀!”
为了尽快抢救龙绍川的生命,陈永年准备用村里的来拉化肥的拖拉机冒险过河,尽快把龙绍川送到医院。他嘱咐司机一定要稳住油门,千万不要在河中灭火。他告诉车下的社员,大家一定要紧紧的依托绳索和车厢,千万不要松开手,就是抬也要把拖拉机抬过河去。老练的司机轻轻的踩下了油门,一百多个的青壮年分几层围在拖拉机的四周,人拉人,人推车,他们推着拖拉机在河里艰难的前进着,就这样一米一米的把车子推到了青龙涧大河的对面。
陈永年再三叮嘱大队干部:“留人看好留在河边的化肥;要注意过河群众的安全;要把已经运过河的化肥连夜抢运回村;让大队会计赶紧派人送钱到县医院。”发布简单的指令后,他就让司机开着拖拉机一路飞驰去了医院。
龙绍川被洪水冲走的消息随着运输化肥的人群不断地向前传着,半个小时后,拉着一车化肥走到了半路的龙大山才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把一车化肥往路边一放,头也不回的朝青龙涧河边跑去,泥泞的路面把他摔倒了几次,但他仍然是一路的奔跑着。他在滂沱的大雨中一步步艰难的奔向县医院。
晚上八点多了,挺着个大肚子的玉兰,做好饭在家里焦急地等着绍川和公公回来吃饭。她已经怀孕快十个月了,学校已经给她产假让她在家休息。听着大门外大雨中人来人往,她披着雨布走出去问了邻居,听说河边还正在抢运着化肥,大概绍川也就快要回了,她才安心的回到家里静静地等着。
高龙州拉回了化肥正在家里吃饭,一个社员慌慌张张的进来了,他对高龙州说:“绍川被洪水冲走了!人虽然被救出来了,但至今还昏迷不醒被送到了县医院抢救了,听说大山从半路上知道后也赶到医院去了。”高龙州一听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饭碗,从抽屉里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百多元钱装在了身上,他对媳妇说:“我得赶紧到医院送钱去,你不要吃饭了,先到绍川家里去守着,先不要让玉兰知道这件事,她快要生了,千万不能伤了身子。你就给她说‘绍川和大山哥我们几个晚上都在河边看守化肥,’今晚不回来了。”他又去找了刘昌明,刘昌明从家里也拿了三百元钱,他们冒雨跑向县医院。
半小时后拖拉机就到了县医院,在急诊室里,医生快速给龙绍川作了检查,对伤口作了清洗处理后就给开了住院单,先让住院观察,待明天作了脑部投影后再确定治疗方案。
住院部必须要先交五百元的住院押金,几个人摸遍了全身,才凑了湿漉漉的十几块钱。陈永年对收费的人说:“我们是去拉化肥时出的事,大家谁也没有带多少钱,能不能先让病人住院,明天早上我们再给你们补交。”收费的摇摇头说:“不行,这是医院的规矩,要么你们出去借钱,要么你们去找院长,我实在不敢答应你们!”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龙绍川,陈永年眼含泪花站在那里。这可惹恼了那几个年轻人,他们骂着说:“连救人英雄没钱都住不了医院,这叫什么狗屁人民医院,还不如把你们医院的牌子摘下来扔到厕所里算了!”拖拉机司机也火了,他拉着那个收费人员说:“你出去看看,我们的拖拉机就停在你们的院里,我把车钥匙交给你,这难道还不值五百元钱吗?”那个收费员见司机动手了,就大声地喊着“你们还敢打人吗?”门口的保安,医院的医生都赶来了,不一会吵闹声就传遍了医院的门诊大楼,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走廊和大厅。
值班的副院长来了,他听完了陈永年含泪述说后,看着几个满身泥水的社员和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龙绍川,当即就给院长打了电话请示,破例让病人先住进了医院。
龙大山在路上快步地走着,他顾不上饥肠辘辘和头顶上的瓢泼大雨,浑身湿透了的衣服贴在了身上,让他每走一步都付出了极大的力量。他只想快点去到医院,亲眼看看生死未卜的儿子。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切想见到儿子,因为他明白,龙绍川已经不单纯是自己的儿子了,他还是媳妇玉兰的丈夫,他也是马上要出生那孩子的父亲,他已经是一个有责任的人了,他不能死。
当他到了医院病房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尽管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见头裹着纱布的绍川,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一刹那,他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陈永年带着那几个社员去吃饭了,留下护理绍川的社员看见后,赶快扶起了他,他才一瘸一拐的坐到了病床边的椅子上。他紧紧地握住了绍川的手,接着又摸着绍川受伤的头,他的眼泪嗖嗖的滴到了绍川的脸上。这是个坚强的农村汉子,当年在战场上国民党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腿,前后做了几次的手术,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在“四清”运动中,工作队长拿着手枪抵着他,他都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但今天他却哭了,而且哭的是那样的伤心。
不一会陈永年几个回来了,他给那个护理绍川的社员带回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但一进门就看见了龙大山流着眼泪抚摸着绍川。陈永年轻轻地拍了拍龙大山的肩膀,他一句话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个硬汉来说,再说什么多余的话都毫无意义。
他给龙大山倒了一杯开水,把几个包子送到了龙大山面前故作轻松地说:“吃吧兄弟,不然等绍川一会醒来看见你那熊样,要笑话你一辈子的!”龙大山没有说话,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又喝了一杯热水,他这时才觉得实在饿了,早上在家吃完饭就出发了,中午在路上吃了一个玉米面冷馍,喝了几口凉水,一下就折腾到了现在。
高龙州和刘昌明在雨中艰难的走了六个多小时,凌晨的三点钟才赶到医院。在病房外他们看见了席地而睡的村民,他俩没有叫醒他们,他们知道这些人太累了,他们也知道这几个人兜里没钱,只有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席地躺在走廊里。在病房里他们看见陈永年斜靠在墙上睡着了,龙大山正在用棉签沾水轻轻的给龙绍川擦着嘴部,嘴里还不停地在小声叫着绍川的名字。他们理解龙大山此时此刻的心情,十几年来,这个又当爹又当妈的父亲,虽然脾气倔一点,但他把对儿女的爱都深深的埋在了心底里。两个人在龙大山的背后站了好大一会了,疲惫而专注的龙大山都没有发觉,还在那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他俩流着眼泪,紧紧地盯着龙绍川。
半个小时过去了,起来倒开水的龙大山才发现了这两个人。这三个出生入死的兄弟没有说话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龙大山小声的把情况简单给两人说了,三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的在病房坐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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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万山在县化肥厂安排拉完最后一车化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他连夜赶到了县城住在了县委招待所。那晚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虽然在化肥厂运送化肥的司机口里他已经知道了家里正在按他的布置在连雨抢运化肥,但能不能在天黑前运完,中间出没出问题?他一直在心里惦念着,几次打大队部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他知道是大家都在忙着抢运化肥。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他又一次拨通了大队部的电话,他知道大队长陈永年是个勤快人,每天早上六点前他都会来到大队部,这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他已经把大队当作自己的半个家了。谁知道还没人接。他无意中想到了拨公社的电话问问,公社办公室可是有人值班。当公社办公室的人听出是刘万山的声音时,他激动地带着哭腔说:“总算和你联系上了刘书记,白龙涧出大事了!你们的副书记龙绍川受重伤住进了县医院,是你们大队会计昨晚联系不上你,才把电话打到公社的。我们多次给县化肥厂联系,他们都说你已经走了。”“那你没有听说是咋受伤的?现在咋样?”刘万山急切地问。“听说是为了救人被洪水冲走了,结果救上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了,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没等值班员说完,刘万山那边就已经撂下了电话。
刘万山掂起衣服就跑出了门,六点多钟,县城的马路上还是静悄悄的,公交车还没有发车。距离县医院两公里的路程,刘万山只用了一刻钟就跑到了,他在住院部里打听到了龙绍川的房号,急忙地赶到了病房。
当他在病房外看到睡在病房外走廊里的社员时,他的腿和心就在不停的颤抖着。他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门,陈永年、龙大山几个人都站了起来问:“刘书记,你咋知道了?”刘万山没有顾上回答,他着急的走到了龙绍川的床前,轻轻拉住了龙绍川的手在感觉着龙绍川的脉搏,两眼仔细地端详着龙绍川的脸和头部的伤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都怨我呀,为啥非要在这雨天里让大家抢运化肥呀!这叫我咋给人家玉兰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