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在一个麦收的夜里,忙碌了一天的社员们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夜里十二点左右,龙大山家的门突然被队里的饲养员敲开,他进到院里悄悄对龙大山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在队里的五棵青杨树丢失后,龙大山就怀疑是村南的哪一个社员所为,就悄悄的给处在马路边的饲养室里的饲养员交代,发现拉木材的要及时告诉他。看来这家伙是趁着大忙天大家都疲乏不堪的时候,开始转移或销售赃物了。他急忙叫醒了绍川,让他骑着自行车叫上高龙州,先顺着马路追赶;他又叫起了刘昌明,让刘昌明用自行车带着自己也追了去。
龙绍川两个人在出村不远的路上就看见了前面的两辆架子车,他急着就要上前阻挡,被高龙州用手给轻轻的拦住了,他小声地说:“别着急去拦,咱先悄悄的跟着,等你爹他们来了再动手。你想天这么黑,人家是俩人,咱也是俩人,这打起来咱也不占便宜,路两边又都是玉米地,弄不好人一跑就费事了。”别看高龙州是个粗人,但此时龙绍川在心里挺钦佩他。不一会龙大山和刘昌明也到了,刘昌明手里拿着个手电筒,龙大山手中还掂了一根棍子。
在黑暗中龙大山小声地作了部署:“在快要接近车子的时候,咱们分为两组,绍川你和高龙州急速的冲到车子的前边,我和刘昌明断后,各组负责抓一个拉车的人。每个人负责把守路的一边,因为路边只有一米多远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防止拉车人钻进玉米地逃跑,因为人前面拉车的人抓捕困难,龙大山就把手中的棍子交给高龙州。
前面的架子车在缓缓的行进着,眼看就要走出盘龙村的地界了,两个拉车人心里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在接近车子五、六米时,两个拉车人还没有发觉。龙绍川突然加快了车速,一刹那间就窜到了架子车的前面,龙绍川把自行车往路中间一摔,两个人像从天而降一样挡在了拉车人的两边,高龙州高喊一声:“站住!看看你车上拉得什么东西?”前面的那个拉车的是个年轻人,只见他一拐车把,架子车就向龙绍川冲来,在龙绍川躲避的那一瞬间,他钻出辕杆就朝路边的玉米地跑去。高龙州一看急了,一个箭步蹿上去,抡起手中的棍子对着那人的腿部就是一棍,只听小伙子“妈呀”一声!就被打得趴到了地上。高龙州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狗日的东西,我让你跑。”当龙绍川和高龙州过去摁住那人时,一股刺鼻的臭气熏得两个人很难受,龙绍川说:“高叔,这地头是不是有个粪坑,我咋觉得这么臭呀?”高龙州扑哧的一声笑着说:“傻小子,这哪有粪坑呀?是这家伙不经打,让我一棍子打的吓着了,把稀屎拉到裤裆了!”
当龙绍川和高龙州挡住前面那个拉车人时,还没等后面的那拉车人反应过来,就被龙大山和刘昌明紧紧地夹在了车辕杆的中间,刘昌明用手电筒往那人的脸上一照,那拉车的人就瘫坐在地上了。“是刘有才!”刘昌明不由得叫出了声。这时高龙州在前面喊着刘昌明:“快把手电拿来照照,看看这一位拉稀的是何方神圣?”当刘昌明的手电光照到了躺在地上那个人脸上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喊道:“贫协副组长”。龙绍川凑前一看,原来是住在村南的刘志高,他依稀的记得,这个人好像在“四清”运动中当过什么“贫协会”的领导。
这是张熟悉的脸,十几年来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这是张阴险的脸,他是个善于搞阴谋诡计的人;这是张令人憎恶的脸,他让在场的几个人在那非常的年代尝尽了屈辱和苦难。看到躺在地上的刘志高,刘昌明气的狠狠地踢了一脚说:“刘大组长,没想到你也有今天!”高龙州一改往日的作风,笑着对刘昌明说:“不要再踢他啦,一会把人家的尿也给剔出来了,就成了屎滚尿流了。”接着他转身对着躺在地上刘志高说:“实在对不起刘组长,你咋不早报上你的大名呀?要是知道是你老人家,我咋着也要棍下留情,看吧你弄得这一裤裆的屎,一会你见了咱盘龙村的父老乡亲们可咋整呀?”
这不热不冷的一席话,把地上的刘志高给激怒了,他高喊着说:“高龙州!放你娘的屁,要是你知道是我,恐怕你早把棍子抡到我头上了,这不正好公报私仇吗?”“什么公报私仇呀刘志高,咱俩有仇吗,我咋不记得了?”看着高龙州还要继续和刘志高斗嘴,龙大山急了,他吆喝着说:“龙州你在那扯啥咸淡哩?你也不看看几点了,明天不打算去地干活了!”高龙州笑着说:“你急啥哩大山哥,你也不来看看躺在地上的是谁呀?一见这位兄弟,我就来精神了,就是一夜不睡觉我也不困。”
其实龙大山心里早有数了,他刚才一见到坐在地上的刘有才,他就知道前面那个是谁了。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吗!这偷鸡摸狗的事刘有才还能找谁帮忙呀?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刘有才说:“起来吧老哥,把车拉回去吧,不然这一会天明了,看你爷俩咋进村呀!”一句话提醒了李有才,他喊着:“志高起来吧,是杀是刮咱回去再说吧。”也不知是龙大山的话提醒了他,还是他特别听老爹的话,这刘志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车子就要走,但无奈这满裤裆的稀屎顺腿往下流着,鞋也弄得湿漉漉的,举步维艰呀?他一咬牙,索性把身上的裤子脱掉顺手扔到了旁边的玉米地里,反正天黑着哩!谁也看不见。就这样刘志高就光着屁股拉着车回到了盘龙村。
一路上龙绍川的心还在紧张的跳着,他哪里见过这阵势呀!这惊险和有趣的一幕,简直都可以赶上电影和小说里的情节了。特别是想起刘志高用架车把撞他的那一瞬间,他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有点后怕,当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是本能的在躲避着,要不是龙州大叔急中生智的那一棍,这刘志高还真的就从玉米地里逃之夭夭了。想着自己年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无用,他心里有些难受。
两车木头被拉到了生产队办公室的门前,刘志高父子蹲在了办公室的墙脚,看着光着屁股的儿子,刘有才急忙脱下了自己上身的布衫,让儿子遮住了那不堪入目的下身,毕竟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一会天明时那些男女社员来了,这刘志高今后还咋在村里做人呀!
几个干部在紧张的审讯着两个偷树人,龙绍川拿着笔在记录着。高龙州让刘昌明把刘有才先带到门外站着,由刘志高先过堂。龙绍川暗暗称奇,没想到这帮人还挺有审讯经验哩!还知道分别问话。在交代了父子俩偷树的过程后,龙大山问他如何起意偷树时,刘志高说:“自己的女儿今年是个高三学生,学习成绩一直是年级的第一名,女儿知道家里没有钱供她上学,前一段就提出不想参加高考了,她不想给家人再增添负担。我急了就对女儿说:‘这钱不是你要操的心,只要你考上了大学,你爹哪怕去偷去抢也要供你上大学。’这大话虽然是说出去了,但家里最多也就是能凑个一百多块钱,我这几年在村里混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想借个钱都难。那天去山里砍柴,看见了那几棵高大的青杨树我就起了歹意,做下了这不该做的事。”说到这里,绍川看到刘志高掉泪了,人常说“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绍川相信,这个在高龙州那狠狠棍子下都没有掉泪的男人,这时说的话和掉下的泪应该是真诚的。
刘有才也把事情的过程说了一遍,其他细节都没有大的出入,只是在谁先提出要去偷树的问题上有分歧,两人都承认是自己提出的。在说到偷树的动机时,刘有才叹了口气说:“这人穷志短呀!”。在这个时候这两个人还在互相掩护着,龙绍川感到气愤,但气愤之余心底里还真有点感动,这不正应了龙大山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天下还是父子情意深。”等刘有才在材料上也签字画押后,龙绍川用手指着材料上有出入的那句话,分别让龙大山和高龙州看。龙大山看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高龙州看了后笑着说:“绍川你就等着看戏吧?这才是个开始。”
等办完了这些事后,村里的鸡已经叫明了,龙大山伸了个懒腰说:“绍川你和你龙州叔先回去睡觉,我和你昌明叔在这里看着人和脏物,明天早上你们来换我俩。昌明你把会计室的门也开开,两人要分别看管着。”看着父亲这么小心翼翼的安排着,绍川不由得问高龙州:“这看管人都有这么多的学问呀?”“小子你不懂了吧,你爹这样做是对的,两个人如果关在一个屋里就会串供。再者这人在这丑事刚发生的时候压力最大,往往是最容易自杀的时候,你爹是对咱俩不太放心,你年轻我又粗心,他害怕这两人出个什么事,那咱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龙绍川走在路上还在问高龙州:“那明天这两人咋办?”“咋办?明天交派出所处理!这两车树咋的也值个三四百元钱,足够立案了,少说也要判他爷俩一年两年的。”高龙州笑着说。看着高龙州那幸灾乐祸的样子,龙绍川心里不解地说:“龙州叔,我咋觉着你的心那么狠呀!从刘志高爷俩说的情况来看,他们去偷树也是实属无奈呀,是为了给女儿凑够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才铤而走险的,说的我心里都怪不落忍的,如果真的给判了刑,他女儿今后咋上学呀?”看着龙绍川一脸同情的样子,高龙州生气了:“绍川你给我记住了,刘志高这东西是只恶狼呀你可不能学那‘东郭先生’,你知道你妈咋死的那么早吗?回去有空你好好问问你爹就什么都明白了。”说着就沉着脸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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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川一觉睡到了太阳出来,玉兰和姐姐早都下地割麦了,只有小妹一个人在家做作业。绍川翻身起来洗了脸,就一路小跑地去了生产队办公室,他想起了昨晚父亲说的话,要他一早去换班。到了办公室门口,看见高龙州一个人在两个办公室门口不停地转着,他刚要开口说话,只见高龙州朝他摆手,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高龙州跟前,高龙州又朝两个屋里指了指。他探头看到,在两个办公室的桌子上,父亲和刘昌明都爬在那里睡着了,刘志高和刘有才也分别坐在地上睡着了。折腾了一晚上,看来双方都休战了,龙绍川搬了两个凳子,和高龙州坐在两个办公室的门口警戒着。
早晨八点多钟龙大山醒了,他站起来瞪了龙绍川一眼说:“你赶快骑车到大队给刘书记汇报一下,另外给公社派出所打个电话,让赶紧来人把这两个带走,咱可没有时间再这样看着啦!”绍川知道父亲瞪他那一眼,是在怨他来地晚了,二话不说就骑着车子走了。
到了大队部,刘书记正好在,他就把昨晚的情况给刘书记细细地说了一遍,又把要给派出所打电话的事也告诉了刘书记。最后他用征询的口气问刘书记:“刘书记,你说这事除了交派出所处理,别的就没有其他处理办法了?”刘书记反问道:“咋啦绍川?你有什么想法?”绍川迟疑了一会说:“其实对于这偷盗集体财物的人我是非常痛恨的,他们这是以身试法。但我听了他们的述说,是因为家里没钱,没法给马上就要上大学的女儿凑齐学费和生活费,才出之下策去山上偷树,这都是贫穷惹的祸呀!我的直觉和经历告诉我,这两人只要其中一个人被判刑,就会让这个目前就读高三的女孩辍学,她可是县里高中全年级的第一名呀!这也就等于给这个无辜的孩子在政治前途上判了死刑了。我这心里还真的有点难受,刘书记你说我是不是有点温情主义?是不是政治上不够坚定?”
听了龙绍川提出的这个问题,刘万山沉思了很久他在想:“这迫于生存的需要去犯罪和为了享受的私欲去犯罪,在犯罪的动机上是有着根本的差别,虽然国家在立案和量刑的标准上已经有所区分,但具体到每一个案例上仍然是千差万别的。但国家的法律法令统一到一个基点上,其目的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保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教育罪犯和改造犯错误的人,创造一个安定,团结和谐的社会秩序。处于这个基本点考虑,如果能达到保护集体利益和教育犯罪群众这个目的,如果有另一种办法能实现这个目的,那为何不去尝试尝试呢?尽管这对决策者个人来说要有些风险。”
想到这里,刘万山笑着对绍川说:“绍川,你能这样想,且不说你想得对不对,我都很高兴,因为你的心在逐步的贴近着群众,在想着生活在最底层人民群众的利益。这不是政治上坚定不坚定问题,这恰恰说明了你在政治上逐步的成熟起来了。什么是政治?它不单纯是那些政治家的说教,也不单纯是那些哲学家的推理,它体现着党、国家和人民群众的最根本利益。具体到今天你说的这个事情,我看这样处理,一是咱要征求一下盘龙村干部和群众的意见,再听听公社派出所同志的说法,毕竟他们是执法机构,在这方面他们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但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咱都要想法挽救这个无辜女孩的政治前途,因为她没有罪过,她也是我们国家未来的一员,这个事我来担这个风险。”
在刘书记面前,龙绍川永远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他总是能在迷茫的时候给你指出方向,在他这个历史系毕业的大学高材生身上,龙绍川学到的是做人做事的经验和知识,汲取的是无穷无尽的人格力量。
他们没有打电话,两人直接来到了公社派出所。派出所张所长听了两位书记的想法,就直截了当的直奔主题,他说:“在农村遇到这样的经济案子不少,只要他不是惯犯,只要他偷盗的动机不是为了聚财享受,虽然我们目前立案的标准是二百元就可以立案,但只要案值不超过五百元,干部群众同意接受监督改造犯罪嫌疑人,我们可以采取交保证金和处罚的办法来作处理。当然还是做了卷宗后送拘留所这个办法简单,也最省事,这也少了很多的麻烦。”
刘书记说:“张所长,我们来找你就是想听听咱所里的意见和建议,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只要能挽救这个家庭和孩子,就是有点风险我们也愿意担着,群众和干部的工作我们做,具体处理程序你们就依法办理。”“你们真是好人呀,现在能这样为老百姓设身处地考虑的干部不多了,有了你俩这是白龙涧大队群众的福分呀!这样吧,现在我就让所里去人做个笔录和卷宗,把赃物暂封存在生产队仓库里,你们大队给出个担保证明,犯罪嫌疑人只要随叫随到就行了,人我们可以暂时不羁押。”
清晨那些急于下地劳作的社员们,大都没有在意那停在生产队办公室门前装着木料的架子车,也没有在意办公室那敞开着的两扇门。夏天的时候,下晌了的男女社员们,在路过生产队办公室门前的大槐树时,都要这浓密的树阴下歇歇凉,说说话再回家,阵阵凉风刮走了脸上的汗水,句句欢笑缓解了满身的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