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地,过去的大茶楼现在都改成了冠冕堂皇的大酒店。香港人消费层次高,吃得讲究,食必称海鲜,鲍参翅肚,饮燕窝当糖水,食鱼翅当粉丝。过去说“食在广州”,香港人说“食在香港”。广州著名的粤菜看来也不怎么兴了,现在又有了法国菜,泰国菜,更兴“日本料理”。尽管如此,广州式的茶市,依然在香港大行其道。早有饮早茶,晏有下午茶,晚上还有宵夜饮夜茶的。总而言之,编出名堂到茶楼大嚼,祭祭五脏庙。
这间茶市在香港来说,算不上高档,不过是档次高点的大排档。高尚阶层的人士是不会来的。其实在这样的茶楼消费更为实惠,不像高级酒店食的是装修钱。比如说,同是一听啤酒,在高级酒店花喝一听的钱,在一般茶楼就可以喝上好几听。同样是饮茶,在茶楼开的茶位是每位五毫,在酒店就得五块。二三十块钱,在茶楼里,足够你一家人吃得直搓肚皮,而在酒店还不够一个人结账。不过,香港人讲究面子,到茶楼饮茶似乎是降了他的“卡士”,相当于档次或品位,也可说是地位。一个斯文人,有高尚职位的是不会到这下九流的地方来饮茶的。似乎只有那些黑社会,市井无赖才会帮衬这种茶楼。
大头昌可是这一带地头的大哥,手下颇有一班马仔,说一不二,指指鼻就过得去,警察也奈何不得。这里的麻雀馆、指压中心多是他的生意;除此,还做大耳窿放高利贷。陈村锦和他搭上线,真也可说是“葸猪头遇着壅鼻菩萨”,臭味相投了。
这回在龙岩镇的水货推土机就是他两人搿份做的生意。不过,只是两人各怀鬼胎,心照不宣罢了。大头昌对陈村锦拍胸口称“包无流嘢,”而陈村锦则发誓“那价钱,可是实打实凿,包无打斧头”,两个都那么天打雷劈发咒。
自从那批推土机在龙岩镇出了毛病,事发东窗。这叫陈村锦如骑虎背,这一边钱还没收齐,那一边欠了大头昌上百万的赌债,搞得他两头不是人。
于是陈村锦约了大头昌讲数,他确实被大头昌骗了;不过他也骗了大头昌。只是大头昌似乎还未发觉,正为自己的手段洋洋得意。心里正忖着:“这衰仔,真懵,懵到上心口。生仔若生着他,真系祖宗唔修咯……”
而陈村锦心中也在忖:“这衰公,跟我玩野!你都未死过,哼……”他正一路想,一路朝茶楼走去。
茶楼上,大头昌是早就到了,他一个人就占了一张桌子,两把倚子,坐了一把,另一把则用以搁脚,且常常抖抖脚以消遣,弄得那把椅子“格吱格吱”的作响,于是引得旁边的茶客们不时的转过头来诧异地望望他。但一看他的派头,自知奈何不得,也只好敢怒不敢言。这种人不要去惹他,也惹不起,天晓得他的马仔在什么地方埋伏着,随时随候都可能抄家伙出来大“开片”(殴斗)。一个“大哥大”移动电话搁在一边,就已经表明了大头昌的身份。大头昌此时也感觉到众人对他敬而远之的神态,这使他更是得意忘形,昂了昂头,用鼻孔扫视周围,撮了撮嘴唇皮,嘘嘘的吹了几响,虽不是响亮的口哨,但那不可一世的气势却暴露无遗。
他自我感觉甚是良好,似乎整个香港都在他的脚下匍伏,他大可在香港叱咤风云,渐觉得身体内的一股气膨胀起来,使他横视茶楼内的庸庸之辈,自觉有一种鹤立鸡群超然之感。于是挺胸凸肚,尽显其傲慢的形体。
为此,他喉咙里直憋得想大吼一声。不过,他觉得这样不雅,于是以一种关公夜观《春秋》的姿势,举了茶杯,捋了一下想象中的美髯,用他那长了哨牙的厚唇,呷了一口茶。似乎如此才能显出他的身份。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影子一晃而过。大头昌可说是身经百战了,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感到弓杯蛇影。况且,这影子似曾相识,总是不时的出现过,但又看不出庐山真面目,会是谁呢?大头昌心头闪过一道阴影,马上把他刚才还旁若无人的气焰浇了一勺冷水也似,一下蔫了。
他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人有来头,“莫不是他?”他疑神疑鬼的一闪念,又不见了那影子。他揉了揉眼:“丢那妈,撞鬼?”连忙啐了一口,“呸!大吉利是。”
正在这个时候,陈村锦来了,朝着大头昌点头哈腰的:“昌叔!”
大头昌这才从无绪的疑惧中惊醒过来,有点猝然,连忙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淡笑,朝陈村锦撇撇嘴:“噢,来啦!坐呀!唔须客气嘎!”
陈村锦一坐下就叫苦连天:“哎!昌叔,我畀你累死呀!你知唔知呀?你那批货流嘢来嘎!昌叔,大家都这般熟了,自家人一样,无谓靠害啦!”他正提着茶壶自把自为的,一边叨唠,一边自斟……忽听得“啪”一响,吓了一大跳,马上噤了声,慢慢抬高了眼角,这才发现大头昌怒发冲冠也似,那茶杯捏在他手里,茶水溅了一桌面。即时两个马仔不知打哪里飙了出来,一边一个恶狠狠的瞪着陈村锦:“你敢这么跟大哥说话!”还未等陈村锦反应过来,“叭”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陈村锦脸上,陈村锦“哎呀”一声叫,一摸脸上,滚烫滚烫,他照看墙上的大玻璃镜,脸上是五道红红的手指印。正待发作,但一看身旁那两条彪形大汉,吓得暗暗的吐吐舌头,“哗!好劲抽哇!顶他唔顺咯!”陈村锦很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即陪着笑对大头昌说:“昌叔,细佬有乜嘢唔对的地方,你大人有大量,何必……嘻,我知,你昌叔也是为我好,放点银纸落我袋,教我做人的道理。”
“世侄,做人醒定点,无大无细,目无尊长!”
“唔敢唔敢……”
“点样呀?欠阿叔的钱,打算畀抑或唔畀?”
“昌叔,你想想,那批货穿了煲,出了烟,人家不给钱,你叫我点样……”
“你的意思即是怪阿叔囉?”
“唔敢唔敢……不过,那批货真系水货啵,是不是……”
“可以——要挟阿叔咯啵,牙手牙脚了。好呀,只要还了那些赌债,我自然赔那批货。”大头昌藐了藐陈村锦一眼,嗤之以鼻。
一听大头昌要追还那笔赌债,陈村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腿发了软蹄,脸色也变得青青白白的,眼睛眉毛打了死结,眼珠子凝成死鱼眼一般;嘴皮牙齿也拢不成一块,挟挟岌岌的错开了。“昌叔……这……这……”
“这这这,这什么?好公道唧!你要我赔货,我要你还钱,天公地道。”
原来,陈村锦在镇上所谓投资,是借大头昌的钱买的机器订好合同先付50%的款。而那笔钱是龙岩镇付的,陈村锦的“陈村”就“陈”在这里,迫不及待的作了赌本,和大头昌赌,大头昌有陈村锦那么戆?陈村锦还没“埋牙”就让大头昌一弹就弹开了,没下几盘,陈村锦就几乎连牛头裤也得剥下来。要是还这笔赌债的话,照香港的规矩,时间越长就连本带利打好几个滚,一百块会还出一千块来,陈村锦欠的是百多万的赌债,那就是把陈村锦切成一块块卖了也还不了十分之一,这可不要了陈村锦的命?况且这时间已过,陈村锦仍未付款,而机器又坏了,单这一笔赔偿就不得了……
于是,他只得车天车地车大炮,暂且用缓兵之计。这下,他才眼珠子一转,眉毛弹了一下,说:“嘻!昌叔,不说你还不知呢,我那家姐今年也有六七十了,老姑婆,你都知的啦,顺德的自梳女,梳起不嫁的。嘻嘻……”
“这关我鸟事呀?”大头昌揶揄地藐笑。
“关——怎么不关你的事呢!”陈村锦卖关子地鄙笑,故意说得欲隐欲现的。
“笑话!发你的梦!你想在我面前认舅仔!想坏你的心肝吧!”
“昌叔真会开玩笑,我哪能这福气。我是说我家姐就我一个亲细佬,她可是大富婆,在美国可攒下了好几百万身家啊!”
“那又怎样?有了你这个不肖的细佬,她也真三生有幸咯!老虔婆肯把钱给你这个烂赌细佬?”大头昌嗤之以鼻。
“肯,肯,怎么不肯?自幼我家姐最疼我这个细佬的了。上礼拜地还从美国打电话告诉我,钱已经汇了来香港,我想也快到了。”
大头昌可不是树上的雀仔,就这么给陈村锦哄下树来,他可比树上的雀仔更不轻易上当的,“哐鬼吃豆腐呀!从来就未听说你还有个老虔婆家姐,即使有,她见你这么烂赌,早就怕了,有鬼钱给你?”
陈村锦把心一横:“昌叔,这你也不信,老实说吧,钱就无,命就有一条。”
大头昌说:“哈,你算是要胁阿叔囉?好!那就留下烂命一条,等你家姐拿钱来赎命吧!”
马仔们一个二个捋捋手,磨拳擦掌的蠢蠢欲动……
陈村锦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说:“昌……昌叔,讲笑讲第二样,怎么搞这玩意,你不过吓吓我吧?我可不耐吓的呀……”话音未落,一个马仔伸手就是一巴掌,刮得陈村锦满天星斗的,这一记可不比刚才的那记水平低。陈村锦理会痛定思痛的道理,料想还会有更高水平的等着伺候,所以还不等那马仔飞起一脚,他可比通了电还反应得快,即转身夺门而逃了。
香港启德机场,可是靠着大海的,后面还是高楼大厦,那飞机师肯定有很大的本事,挨着高楼大厦,又不碰着,又不会过了头冲到大海里去。陈有才在飞机上往下面张望,看到香港广厦连云时,忽发此奇想。当然他是极不愿意看到飞机碰到了大厦抑或飞机冲进了大海的。这样,此行可就泡了汤,回不了老家,看不了阿彩,见不了儿子,找不着阿清兄弟。
谢天谢地,总算平平安安的,飞机很是平稳的着了地,在停机坪开得风驰电掣一般,又慢慢的停下来。陈有才这才缓过一口气,他所耽心的事总算没发生,倘若凤仪也来,她肯定会满口“喃呒阿弥陀佛”的念,想起两夫妻吵了一架才走,陈有才不禁喟然长叹。
他提着十分简单的行李下了机,缓步的走出了机场。
在机场外头,红红绿绿的的士排得一长串,司机大佬横着腰包,大声地招徕乘客:“阿生,去边度呀?”
陈有才可不想让那些香港的土司机宰。在台湾时,他就风闻香港司机宰客相当的狠,认为台湾佬的钱好赚,一个个都是“水鱼”任人宰,当然陈有才是极不愿意被人宰得一颈血的,他想还是走去的士站排队等候那些把“刀子”收起来的司机为好……
这一边,陈村锦正被追杀,落“慌”而逃,没命也似的怆惶,慌不择路。他想越是往人堆里钻,那些马仔们就越是难找着他。于是,神推鬼拽的竟往机场跑来了,而且还一头和陈有才撞个满怀,陈有才猝不及防,被他撞个满天神佛,不辨东西。
待陈有才定下神来,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头尖额窄的香港佬,骂了一句:“发鸡盲呀!赶着去投胎呀?”
这一骂,倒使陈村锦计上心来。因为他听出陈有才虽则是广东话,但杂有很浓的台湾的闽南话口音。“台湾佬……”他心中不禁一笑,“天助我也!好,我就做场好戏看看囉!”
于是他连连的点头哈腰,左手敬了礼,右手又敬,两只手轮番的敬来敬去,连声的用那种广东英文道歉,“嗦哩,嗦哩,嗦哩……”其殷勤程度让陈有才看了深受感动,觉得香港人也真知错能改,知耻近乎勇,也就不好再过分责备了。
一会边,陈有才看他那神态,心里也甚是不舒服,总觉得太油滑了,也不会是善男信女的。只是不冷不热的说:“好囉好囉,无相干囉!”
陈村锦也察觉对方有点瞧他不起,当他是个傻佬,于是他觉得有必要充一充阔佬,“呢位先生,系唔系要去大陆发达?你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热。我可是大陆投资了几千万囉,大陆生意好做。大陆人一个二个都是水鱼,老趁得很呢,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钱啊?大陆的政策一时一个样,趁他们还未醒悟过来,快快趋趋的捞他个盘满钵满的就跑。你话系唔系?”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就向一辆的士走去,陈村锦连忙上前去替他提行李,又赶上去替他开的士门。
这时,大头昌的打手追了来,发现了陈村锦,就大喊:“咪走呀!咪走!(不许走)”陈村锦大吃一惊,正想钻进的士去,却被陈有才推了出来:“我走我的,关你什么事?”陈村锦还想挤进的士,却一下被打手抓住了胸口的领头,他正想朝陈有才喊,却忽地看到一个神秘的人影一闪而过,自己便和那两个打手一起无端端的人仰马翻的横倒在马路中。
只是陈有才觉得刚才那人影有点面善,很像阿清兄弟,于是即跳出了的士,正想上前追去,可一眨眼工夫,那人已是无影无踪了。那司机看情形不妙,也早想逃之夭夭了,便假意地忿忿骂:“玩嘢咩,阿叔唔得闲呀!你唔搭,第二位!”
这时,打手们也爬了起来,正要攥起拳头揍陈村锦,陈村锦急中生智,便大声叫:“大哥,你不是说台湾有好几个亿放在香港的?昌叔想同你玩玩!”
那两个打手不知底细,还当是台湾帮的大哥来了,且听说还和大头昌做生意,便不敢放肆了,于是放下了拳头,朝着陈有才点点头笑笑。陈有才正觉得莫名其妙,陈村锦连忙把他塞进一辆的士,“砰”一下关了门,叫声司机:“去丽晶酒店!”
那两个打手还呆呆的站在一旁送行呢,还朝他俩的的士扬扬手:“拜拜!”
两个打手回去,大头昌问:“捉到那个烂摊无哇?”
两个人面面相觑,回话道:“大佬,那个烂摊有个台湾大佬,好有头有面的呀,说要和你大佬倾一单生意啊……”
“你两个…哼!真畀你们激死,凡事要过脑,头是生来想的,不是生来衬的,真系头大无脑,脑大生草!”大头昌冲着两个家伙发火,两个人都噤若寒蝉,一声不哼的。
“快点去打探一下,到底有点乜呀料!”大头昌一跺脚,发号司令的。两个连忙应了一声“系”转身就要走。
“你俩别回来告诉我,又抓不到人!”大头昌冲着他俩背门喊道。
再说陈村锦把陈有才莫名其妙的送到了丽晶酒店,陈有才也势成骑虎,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进去,因为陈村锦手里正提着他的行李,所有的旅行证件和钱都在里面。不由他不跟着陈村锦。
陈村锦本来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这下反倒他成了主人似的,朝着大堂经理咋咋呼呼的。事至此,陈有才一言不发,任由陈村锦在那里跳扎,这样,自己也省了不少心;再说他也实在是累了。他出来时心情甚差,心里似不很好受的,也就懒得出声。一进了大堂,他坐在一边就想打盹……
陈村锦于是反客为主,从陈有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钱,在大堂上大耍威风,好像天底下就他才是财主似的。他嚷嚷:“要最好的房间,订最好的餐!”因为从来没在大酒店如此威风过,这次是狐假虎威,痛快一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