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店铺尽管尽量的装成中国特色,大招牌也是用汉字,且是繁体字,但还是加了英文,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这时的中国人也讲中国话,不过还兴讲鬼话,叽哩呱啦,指手划脚的,全是番鬼佬的那一套。阿强说:“我们中国人讲话就不兴摇头晃脑耸肩膊的。”
陈思台说:“一处一处的地方兴,外国人喜欢表露罢了。”
超级市场里,灯光辉煌,商品是琳琅满目,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怎么也猜不出它有什么用,阿强悄悄的问陈思台,陈思台也说不出,也只得悄悄的摇摇头……
这超级市场真有深圳的一条街那么大,走了进去,如同进了迷宫一般,老半天还不知打哪一头出呢!
陈思台看来看去,不知该买什么好,因为绝大部分的东西在深圳也买得到,且价钱也差不多。他倒是看上了一套女式皮衣,标价是1000美元,相当于人民币七千块左右,在国内可是高档商品,起码过万。
陈思台把手一指,示意那售货员小姐包好它。那老板一看有一笔大生意喜孜孜的走过来,颠着两撇髭须,开心得见牙不见眼,极尽阿谀谄媚,笑声如鹘:“嘻嘻!先生香港?台湾?”
陈思台瞥了他一眼,蔑笑一声:“中国!”
“是呀!是呀!中国开放改革,经济腾飞啦……”这老板也真能,马上跟上形势,向陈思台汇报一通思想。“嘻,先生再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我给你个折头。”
“哗,阿头,你真舍得!不怕阿嫂恼你?”阿强说。
“恼乜嘢啵?买给她的。你这小子扮猪食老虎,诈穷?怕人向你借?快买一件东西哄你未来外母啦!唔怕人地(人家)唔肯嫁个女畀(给)你嘎!”陈思台挪揄着说。
“系囉系囉!呢位先生帮衬帮衬……”老板真会在关键时刻,不失时机地帮腔几句。
“你都系广东佬?”阿强很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乡里乡亲的,那就更应该打折头优惠优惠啦!几多折?”
真要打折头,老板就期期艾艾的了,唔唔呀呀半天,还呀不出个“几多折”来。“睇你都系风吹皇帝裤裆,孤鸠寒的了!难为我阿头帮衬你这么大单生意呢!细佬,钱系揾唔晒的,使乜(何必)这么孤寒。”阿强讥笑老板说。
老板面有惭色,红一块,白一块的说:“好好,九五折啦!”他把牙一咬,心一横,说得很是坚决。
“嗟——”阿强和陈思台都不禁嗤之以鼻,置之一笑。
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陈思台把那件皮草铺在床上展看,越看越喜欢。赌物生情的不禁长叹一声:“唉!阿英这么大个女,相信这件皮衣最名贵的了。我阿妈一世人,辛辛苦苦捱了一辈子,连饭都无食饱过一餐,死时也只着一件烂衫,连我阿爸最后一面也未见上……”
阿强也即收敛了笑:“是呀!也不知你阿爸什么时候返到来呢?不过,讲开了又讲呀,人人都话,那推土机死火地方有点古怪,总觉得有个老人出现过……”
“是吗?”陈思台也不得不觉得这事确是蹊跷,联想到梦,阿英也梦见过,自己也曾梦着……
这一夜,陈思台又梦了。不过,不是在美国,而是在龙岩,见到了母亲,也见到了未曾谋面的父亲……
龙珠大酒店,这其实是龙岩镇的招待所,但快赶上三星级酒店了。
两人,不,一人一鬼……也不是。一人一魂?否。确切点说,应当是两魂一身。来到了这座原应座落在大都市的大酒店——龙珠大酒店。
不过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至于是谁?一时也说不准,有时是陈村锦,有时是老态龙钟的陈有才,不过主要是看到这个“沙尘白霍”的陈村锦。
陈村锦已是辛苦得气喘咻咻的,年纪一大把的陈有才却显得精力充沛。经过这些日子,陈有才再笨也看出了点苗头,他除了知道陈村锦欠了一身赌债,还知道了陈村锦卖了流嘢推土机给龙岩,龙岩镇正找他要赔偿呢!怪不得这家伙要他来龙岩老是躲躲闪闪的。只是陈有才还不知道龙岩镇的镇长陈思台正是自己的儿子呢。
进了酒店,陈村锦就嚷嚷着要开一间好房间。柜面开房部小姐要查验他的证件,他拿出了回乡证。小姐告诉他要收港币,“港币就港币,噜嗦……困死了!”陈村锦把钱往台上一摔,拍得山响。
小姐很气,白了他一眼:“有钱大晒呀!人家规矩就是这样!”收了钱,也就给他填了房单,也一摔给他:“四楼!”
陈村锦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这个小姐都几靓女。于是又显出赖皮的本色,涎着脸说:“小姐,四楼哪间呀?带我去啦!”
“讨厌!”小姐啐了他一口。他也竟不恼,脸皮红也不红一下,贼眉贼眼的反而使劲朝小姐频频“放电”。陈有才看不过眼,冥冥中猛掴了他一耳光,“哇!”陈村锦惨叫一声。
“神经病!”小姐蔑视了他一眼,哼了他一声。
“做乜嘢啵?系又打,唔系又打!”陈村锦怨责冥冥中的陈有才。
陈有才道:“睇下你副衰样,衰得你这般交关!骗财骗色,什么坏事都做尽咯!”“你呢!两个老婆,又怎样睇呀?”陈村锦反唇相讥。
“我虽然两个老婆,不过,都系明媒正娶的。”陈有才振振有词。
“你讲唧!怎知你呀?”
“好啦好啦,不同你煞气了,快快趋趋的上去开房休息啦!”
大堂的小姐们都当看把戏一般看陈村锦在那里自说自话发噏风,忍不住掩着嘴笑……
陈村锦这才感到尴尬,故作愠怒:“笑笑笑,有乜嘢好笑?阿叔中意讲呀,你吹咩?”说着赶快钻进电梯里,立即就按电钮关了门……
住进了房间,这房间也相当的可以,照足三星级的标准。陈村锦打开被铺,便坐了上去。对着床前的大镜一看,镜子里是陈有才,却是毫无倦意;陈村锦却嗒然若丧的坐着……
陈有才正为刚才的事生气,于是又想起陈村锦的种种不是,便忿忿地骂道:“你条烂摊,居然欺骗我家乡人,抵死!要是在旧时,乡民非打断你肋骨不可。”
陈村锦趁机开口:“大佬,这回你不救我就无人救得我了,我死都跟住你啦!你要不救我,那我只有返回香港囉!”陈村锦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陈有才。
陈有才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这回做鬼都唔灵囉!”
“灵!点解唔灵呀?你有大把身家,给一点我使,这样不就灵了吗!”陈村锦赖皮涎脸地说。
陈有才事到如今,也只答应了:“我在香港的一个银行户头,先借点给你。”
陈村锦千恩万谢的,称陈有才是大恩大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夜里,陈村锦已经是睡得死猪一般,陈有才是隔了四十多年才第一次返乡,心情特别的激动,想到即将找到发妻阿彩的坟,找到儿子……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离了陈村锦的躯壳,魂魄飘忽竟独自走了出来,如同做梦一般。但眼前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了,再也寻不着他和阿彩想嬉戏的大树,也找不着旧时的茅屋……
昔日的田野,小桥流水,荔枝基……全都不见了。这里成了新的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火树银花……
大街上,熙熙攘攘,他想问路,但谁也看下见他,也听不见他的话……人家把香烟头直往他身上烫,他叫痛,也没人听见;还有大姑娘目中无人一般,直往他身上撞,他躲壁不及,撞个满怀,四脚朝天的。他朝他们点头哈腰的道歉,他们也都是一点也没有看见。
他倦了,靠在一棵大树下瞌眼,朦胧间,他忽然认出了这里就是旧日的村落,依然是那间茅屋,阿彩正在喂鸡……
他极力的跑过去,但跑来跑去,还是跑不到,他大声地叫唤着:”阿彩——阿彩——”那身子很轻很轻,飘飘然的,可就是怎么也飘不过去。于是他大声的喊:阿彩,是我呀!”
一阵淡蓝色的风,轻轻的吹起,清凉清凉的,陈有才再一看,自己朝思暮想的阿彩就在眼前,虽是做鬼,却依然风韵犹存。
“阿彩……阿彩……”陈有才如梦呓一般地喃喃轻唤。这时他发现自己竟是四十多年前的自己,那么的年轻。
当然,阿彩也是四十多年前的样子,年轻貌美,两人说不尽的相思,久别胜新婚,如胶似漆的翻云覆雨,说不尽的缠绵温柔……
这时,陈思台也正在美国做着同一个梦,他被喊声从梦中叫醒,他总觉得这声音有一种亲切感,如同回到童年,听到妈妈的喊声……
慢慢的他不由自主地披衣出去,步子很轻快,简直飘飘然的,像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似的,不知怎的,他发现门外不是在美国,而是在龙岩的那新建的公园前的大树下,他看见仍是那个老人在俳徊。但一眨眼又不见了,他揉揉眼,再看真切,的确不见了。
回到房中,恍恍惚惚的,自语自言:“奇怪,明明看到那老伯的,怎么不见呢?”房间也不是在美国的,而是在家里,和他同房间的不是阿强,而是妻子阿英,她正叨唠地问道:“拜神不见鸡,呢喃什么?”
陈思台抬头一看,墙上挂的芝加哥风光照片不见了,却是父母的遗照,而人竟是相依相偎,情意绵绵的,看见陈思台望着,不好意思地又分开了。
他便连忙呼阿英,阿英啐之:“你眼花?”
“做乜嘢呀?睡吧!”回答竟是阿强。他立即揉揉眼,原来还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