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唔使问阿贵”是人都知道,翻过这山就是香港。香港的日子比这里过得好,不过也不是那么顺当的,这里是人都发梦想去香港,好似香港随地都有银纸,不拾白不拾。人人牛奶面包,个个洋楼的士。哪里要做什么工的?到餐厅洗洗“大饼”(碟)都发达。山这边村里就有不少后生偷渡过去。爬山的爬山,游水的游水,爬山的不怕狼狗,游水的不怕鲨鱼。也真是千辛万苦的。不过他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有什么法子!用他们的话说,只好跪地喂猪乸,抓颈就命,皆因为穷。偷渡过去无非也是为了日求两餐,夜求一宿……
那时,村口那棵大榕树挂的那条铁,听说是截了广九铁路一小段铁轨,当作上工的钟来敲,“叮叮叮”,响也响不出村子。也是的,这年月,谁来上工?年轻的后生仔、后生女都到山那边去发达了,谁愿意干这七分钱一个工的农活。生产队也不过几个老坑公、老坑婆,还有就是现在还穿开裆裤,拖两堂青涕的香港老板未来的接班人。也就是说那段当钟敲的铁路铁形同虚设。
现在好了,村里不再出工了。生产队都没了,公社也没了。大榕树上的广播喇叭也没了,挂在树上当钟敲的那段铁路铁也没了,鬼知道去了哪里?总之,一夜之间都没了。偏偏书记这官位还有,大队书记变了村支部书记,公社书记成了镇委书记。做官的依然做官。不过,这个镇委书记却是后生得很,姓陈名思台,却未曾做过公社书记。因为有文化,说出话来头头是道。农民们都服了他,觉得他比公社干部强多了,从来不曾见他训人。便认准他是个好相处的干部,于是大家自然而然的投他的票。
陈思台也真不负众望,干了几件让老百姓们都高兴的实事,比如说,家庭承包农田责任制,这事一实行,家家种田种得热火,鸡呀,鸭呀,满山满塘的。大队那阵是一家只许养三只鸡,多了就是资本主义,要割尾巴的。如果说包产到户,大概那时,人人听了都会打冷颤毛骨悚然的,说不准要拉去挂牌游街的。刘少奇栽跟斗就栽在这事上。其实,这村子闭塞,只听说资本主义要受批判,没听说资本主义国家还有值得学习的地方,这在城里早就说开了。陈思台报纸看得多,什么国家大事不知的。像这样的事,小儿科啦!不过,在那时那地说来可是相当的有胆有识了。人人有了实惠,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自然大家都拥护他了。
自从深圳办经济特区,这村子也风光起来了。往日种的地都推平了,要盖厂房,租给香港佬来开厂。那时,龙岩刚刚推平了一块地,盖了几座厂房。可这地方偏僻,深圳开过来的公路坑坑洼洼的。一下雨,更是成了泥浆,车子一下去就成了酱鸭,更不消说人,谁会蹬这过了膝的泥瓣酱。除非那老板是黐了线,傻了,不然谁会到这鬼地方来投资。
不过,也真有跛脚鹩哥自有飞来蜢。一个夹着公文包的香港佬猥猥琐琐的走过了罗湖桥。茫然地张望这个经济特区,到处是一片泥地;橘红色的推土机,大卡车,络绎不绝,来来往往,走马灯一般,车车的转。这家伙在香港生意不成,很是失败,说是要到深圳尽此一煲,搏它一搏。就像刚上麻雀台的赌棍,红了眼,总觉得稳操了胜券似的。
一辆驶向龙岩的公共汽车浑身泥浆,连售票员的鞋也沾满了泥,连嘴唇皮也沾了泥。他们承包了这台巴士,去龙岩这鬼地方票价高一些,且人也多些,有赚头,看在钱份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这香港佬查看了报纸,看看这车的确是去龙岩,不错。打的士(计程出租小车)得花一百多块钱,搭巴士不过三几块钱,省得不少钱呢,便也顾不得体面了,连挤带拥的上了那车。
巴士走了一个多钟头,总算到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好像这地全翻了过来,就像晒被褥似的,黄褐色的泥巴全都翻了个底,到处是泥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镇政府,不过是一幢砖木平房,过去是公社办公的,所以也不难找。
陈思台听说有人找,便走了出来。一看是个香港佬,好像来了个财神爷似的,连忙迎上来,紧握着这香港佬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
办公室里立即沏了香茶,香气袅袅的。两人寒暄了一番,便互递名片。陈思台一看,便很有敬意地说:““哟,是陈总经理,同姓三分亲。”
“这么说,书记,我们是同宗了!敝号是个很有实力的财团,看好龙岩是个投资的好环境,百闻不如一见,眼看为实。果然——不错!”
“那就请陈总经理多关照了。”
“好说好说,大家都系中国人嘛,乡里乡亲的。”这个香港佬其实在香港算得上什么啵,一个广东人称“沙尘白霍”又屎又无料的胚子,这种人用“印度时辰钟大声夹无准”作比喻最恰当不过了。这种人下棋是“臭棋”;干活就声音大过力气;干什么总是生怕来不及炫耀自夸。于是大家便叫他陈村锦,其实真名叫阿锦,只是不知是什么锦罢了。因为陈村这地方的人都是这样子,如同成语说的“夜郎自大”,以为在广东只有陈村这地方才是广东,广东就是陈村。所以人们把这种人谑之为“陈村种”。同样,陈村锦这人就以为全香港就非他莫属了。
陈思台这么一说,陈村锦倒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了。好像这龙岩镇的发展全凭他陈村锦似的,目中无人得连毛毛也打成风球,飘飘然的了。对陈思台的客气话,觉得理所当然,“唔唔呀呀”的应个不停。
陈思台说:“我们这里开发,以后前途光明的呀!”这是很自然的话。而陈村锦听来,好像是他给这里带来了光明,便大声的应道:“系囉系囉!紧系光明啦!我返去叫他们把国外最先进的开发设备全都拿到这里来,把这些山统统的推平!”他把手一挥,真像有千军万马归他指挥似的,他说得那么认真,使得陈思台不能不怀疑可信的程度。正如那时村中的小孩改了“红色娘子军”的词唱“系唔系真系嘎?系唔系真系嘎?嗦嗦咪嗦哆哆哆,咪咪啦咪嗦,咪咪啦咪嗦……”陈思台心里这时真是这么嘀咕着的。
当然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是陈思台的为人。既然陈村锦这么认真,陈思台自然不会儿戏。于是他留了陈村锦吃饭,龙岩镇最堂皇的那间饭店要数“皇家海鲜大酒楼”了。陈思台开了个厢房,把门一关,好谈生意嘛,现在特区都作兴这么斟生意。陈思台可一点也没有乡巴佬小里小气的意识,他把手一递,一个小姐急急走进来,陈思台吩咐点菜,小姐便毕恭毕敬的躬着身,取出笔来:“先生想吃乜嘢?”陈思台正想说,陈村锦毫不客气:“有无佛跳墙?喝的嘛,就来一瓶交叉洞。”陈思台刚张口要点菜,即被他那豪气唬住了,心里暗暗的叫苦。可不是一个佛跳墙闲闲的也砍你好几百块钱;所谓交叉洞也即“人头马XO”,那可是相当昂贵的洋酒,闲闲的也得上千。这顿饭,看来没三千两千下不来。可要是这时候褪舦,打退堂鼓,岂不被这个香港佬看小了,还倾什么大生意?陈思台这时是势成骑虎,只得硬着头皮撑住……吃一只鲍鱼,夹一箸石斑,都戳得陈思台心痛,这要耗掉他的好几个月的工资呀!心里暗暗的叫苦,“唉,做这个芝麻绿豆的官,也够难的!”
等得陈村锦酒醉饭饱,表现极是亢奋,脸红红的,说话更是豪气,简直是大言不惭了,就差没说皇帝是他的老豆(父)了。他一拍胸脯:“无问题,呢点小事湿湿碎啦,拿他个十几二十台的推土机,闲过乜嘢话?对对,叫易如反掌。无相干,世侄,放心啦,包搞掂(办妥)!”他直把胸口拍得嘭嘭的响。陈思台怕他真把心肺震坏,连忙劝住他:“信!我信!”
陈村锦嘴一咧,笑得傻兮兮的,头一歪,竟伏在桌上呼呼的睡了。这可把陈思台弄得束手无策了……他把心一横,“顶硬上啦,鬼叫你穷呀!”是呀,为来为去无非是想这个香港佬能大手笔一挥,投个七百八百万的,万事开头难呀,只要有了第一担,开了头,以后就会陆续育来呀。陈思台是为龙岩的将来,尽往好处想,总想在开发区上好有个突破。想想如果这香港佬真的肯在龙岩的开发上投资,那这顿饭也不至于白吃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心安理得多了。于是支着这个七歪八倒的陈村锦,摇摇屹屹的走进了招待所,就把这个疯了半天的香港人撂在床上,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唾沫横飞的讲胡话。生怕他会“文思如涌”止不住迸发出来,于是找了个塑料桶,就放在他的头边,即使是喷泉也不至于一泻涂地。
现在可不同于当日陈村锦来之时了,开发地产热这风越刮越犀利,像是要把村里村外的山全都要推平了似的。这一来,农民们不大乐意了。这地说实话是他们的祖宗传下来的,是他们的命根子。那阵子土改,家家分了地,都以为这下好了,自己有了地,总有好日子过的。后来合作化了,接着又是公社,有地等于无地,这忙来忙去,还是那么穷,豉油捞饭,已经不错了。总算盼到了打倒“四人帮”邓小平提出开放改革,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实惠点来说,让老百姓赚到钱就是好政策,村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可现在又说要征地,这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这共产党的政策也太会变了……于是村子里哗哗的烧开了一锅水似的,或者干脆说是倒泻一箩蟹……
在镇长陈思台的新盖的大屋刚刚落成,乔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区彩的遗照供在堂上,陈思台恭敬地向母亲鞠躬上香。默默地念道:“母亲,为了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要开发,盖工厂,只好挪挪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一辈子挨穷,没过上好日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