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从上海到广州定居,初住于河南大基头。那是寻常巷陌,楼高不过三四层,麻石铺的路。50年代粤人多着木屐,走在巷子里,通街屐声得得……来往者多着唐装,黑胶绸,对襟,裤筒甚宽,走起路来飘飘然两脚生风。裤头也宽大,谓“三自一包”对折成包,柬于脐下,或以绳佩以玉石系之,即步如飞,不至于甩裤出丑。姑娘家竹纱为衣,淡花藏青,大襟衫以布钮扣之。其身材窈窕尽现,曲线浮凸,再在襟前缀一朵白兰花,阵阵的幽香,双脚着彩漆木屐,青发如云,以红丝绳扎辫,粗且黑,晃悠胸前背后,皆生婀娜之姿,楚楚可人。
房东有钱,祖传一幢三层楼房。房东为人随和,心好,不计较。我家租他的二楼亭子间,只容一床,父母住。我则架帆布床睡在厅。“七十二家房客”旧广州住也紧张,间隔狭窄,故开天井采光,盖以天窗。天窗可拉动,由楼顶天台启,直透几层楼,满楼生辉。窗不用玻璃,用蚌壳打磨光片,呈鳞状嵌镶。即雨,“鱼鳞”片亦可透光,点滴雨声,淡淡云光,室中自有广东音乐《雨打芭蕉》,饶有一番南国情调。
房东晨课,虔诚供奉关老爷,神龛处厅正中,玻璃框嵌镶“关公夜读春秋”画像。拂晓,深巷有卖花声,却是老妪,声颤悚然。我未醒,房东太太买回供品,装一盘大红花、白兰、鸡蛋花、柏叶……另一盘食物,有染红的豆沙包,香蕉等果子。一切如仪,房东两夫妇即顶礼膜拜。粤人崇尚关公,忠义千秋。画的像,红脸、长髯,两旁站着托青龙偃月刀的黑脸周仓,捧印鉴的白脸关平。我小时最怕看周仓,此公吹须碌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这个小孩。我怕被他一口吃了,故夜不成眠,尤其熄了电灯,只神龛中油灯如豆,暗红殷殷,着实怕人。
须臾,七八点,巷子开始热闹,叫卖声不断,此起彼伏。有卖芝麻糊,海带绿豆沙、龟苓膏、猪肠粉、麦芽糖、叮叮糖……皆极具诱惑。卖芝麻糊者,其音甜腻腻的,“糊”字尤甚,颇若醍酬灌顶。卖龟苓膏的老妪,音颇如半胶状的膏晃晃然。龟苓膏玄乎黑,形若豆腐状,半透明晃得水灵。卖叮叮糖,其实是葁糖,凝于盘中,敷以炒热的面粉。卖糖人以手中铁片敲得叮叮响以招徕小孩,辄以铁片凿块,一分钱有交易。而为小孩最兴奋奠过于卖鸡公榄者。小贩以马口铁卷成的大话筒高喊“鸡公榄——飞机榄——”以彩纸扎成大公鸡套于身,泡制的橄榄尽在鸡肚中。若有人楼上呼买,即投下一分钱,榄亦随即抛上。货银两讫,百发百中,交易尽在一瞬间,真够“飞机”。而买者也多是有钱人家的“二世祖”,师奶。拉车的、泥水佬、咕哩佬岂有高高在上啖榄之福。他们多住在绳枢瓮牖的涌边棚屋,幽深深的小巷最深之处。唯其稚子尾随着“鸡公榄”,垂涎这“有辣有唔辣”的鸡公榄。
巷尾处有一棵大榕树,树下就是一条小涌了,泛着黑水,臭气熏天。涌流出珠江,粤人不叫河,叫海。巷头出口就是洪德路,街头就是大基头,渡头也。粤人谓过河为“过海”,巷尾小河谓涌。然则广州城交错珠江水网,城中多有濠涌,如西濠、泮溪者,有涌必有桥,如漱珠桥、恩宁桥、环珠桥、龙珠桥……其时,舢板直可撑入城。舢板所装何?各式蔬菜水果也,如菜心、芥兰、杨桃、木瓜、龙眼、黄皮……其中香蕉居多。舢板人城甚早,天未亮时,即挨家挨户去“倒塔”。广州人讲“倒塔咁早”盖出于此。所谓塔者,即马桶,舢板满载而归矣。舢板聚处多为大榕树下的渡头,榕荫下,热闹非常,讲古的、数白榄的、唱龙舟的、盲公卖唱的……笃笃锵,笃笃锵,嘀嘟嘀嘀啷,不绝于耳。大榕树下有青石板砌的石桌石凳,一桌一桌,如同开宴。拥拥挤挤,熙熙攘攘,济济一树,皆自得其乐。着黑胶绸唐装裤的,卷起裤脚,竟能让那隐处也见见世面,凉快凉快,那人浑然不觉。大碌竹筒的水烟照抽,吞云吐雾;听到成湿处,搔着痒处,“哈哈哈”照笑不误。原在巷里叫卖的,也渐渐聚集此处,生意也越做越旺。四十多年了,其景历历,于新的世纪记之,自有物换星移之慨。过海码头(羊城忆旧之二)
横亘广州城东西之水,珠江一脉,而粤称海,究之果然是海,当时惊涛可拍越秀山之岸;上下九亦有西来初地,传为达摩祖师一苇东渡登陆之处。而粤人有阅以沧桑者,言之不谬。50年代始末,滨江路未成,叫作海皮。自大基头至纺织路皆泥滩,有水上人家,旧称“蛋家”,构木屋聚居其上,潮起潮落,风雨飘摇,世代以居,经年历久,其桩木为水所啮,剥落如骨,不盈一握,赖以支撑,危若累卵;而鸡犬相闻,居者自乐。
水上人家的木屋木枢席牖,沥青纸竹篷为顶,木板铺地,女人爱清洁,辄以洗刷,摩挲生光,油亮可鉴。入室赤脚,席地而坐,饮茶待客;夜则席地就眠,可听风涛。室虽陋而净,家虽贫而乐。家家以木板铺桥相通,纵横交错,如水上巷陌,相接沿岸逾数里。板桥逶迤伸人江,皆泊船只,桅樯如林,桨橹交加,乌篷耸动,远看似是归牧的水牛在那里聚息,兼有农家之风,闹中取静,一乐也。然南方台风季节,狂风暴雨肆虐水上人家,多有惨况,本主义制度59年间,国家斥资在纺织路、芳村广建楼房,让水上人家尽迁陆居。“蛋家”以后无人再叫了。所谓“蛋家”是旧社会对水上人家的辱称,欺负船民,不准上岸,此后人未必尽知。
珠江上的船只多以“花尾渡”来往四乡,花尾渡亦即木驳船,饰以红绿漆花,船头画吞江虎面。花尾渡并无动力,要“大烟囱”来拖拉。大烟囱即蒸汽机拖轮,因锅炉上有擎天柱一般的大烟囱而得名。现在后生谓“拍拖”其实是大烟囱带动花尾渡航行的术语。江上望去,两船依偎,恍如一对情侣。
最难忘的是水上的叫渡声“过海啊呢……”那时江水宽,风清水淡,波光粼粼……那叫声娇若莺啭,余音嫋嫋,回荡江面,曳人心魄。桨声吱哑,那是花艇上的姑娘在兜揽乘客,两个船家姑娘,一个摇桨,一个使竹篙点拨。真如凌波仙子一般,亭亭玉立在波光云影间。船家姑娘打扮也别致,碎花竹纱大襟,紧裹窈窕,宽大裤筒跣双脚,婀娜的腰肢娉婷如菡萏出水临风。胸前着一兜,绣有花边,以银元为扣系之,再别一朵白兰花,鬓间也别一朵白兰花,显得素妆淡雅,风姿绰约。因为她们常常划桨使船,出没风波,得以锻炼,身段特别健美,那身衣着更使其身材曲线尽显,玲珑浮凸。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红头绳扎了一条粗黑的长辫,划桨时盘在如玉一般的颈项,黑白分明。那红唇咬着辫梢,微汗沾湿了几根发丝粘在雪白的腮上,更添几分妩媚。旧时有“第一游波罗,第二娶老婆”之说,那缘由是纨绔子弟玩蛋家妹的勾当。每年在黄埔波罗庙有“波罗诞”,祭祀南海之神。“波罗浴日”是当时羊城八景之一。春夏之际,富家子弟包一条花艇去波罗庙赴会,籍此郊游。花艇随珠江东去,直下波罗庙。花艇漆花装饰,嵌有镜花,垂以珠帘,艇上有及第粥或艇仔粥以饷客人,当然费用不靡。到了波罗庙,并无码头可靠船,于是须艇妹背着客人上岸。那些登徒子便可在香肩上大展手脚了。不过,这些艇妹充其量也只能被纳为小妾,已经算不错了。到后来,只落得被玩弄,遭遗弃的结局。
平时在江上摆渡的,可不是这种花艇,却是乌篷船,自然不是绍兴的那种。阔些,可乘十人左右,分坐两舷。船家在船头划双桨,身子前倾后仰很用力。摆到对岸收费两分钱,还有电船须三分。当时过海渡口除大基头,还有堑口、石冲口、纺织路、白蚬壳,最大的是天字码头,过去是官用的,林则徐钦差广州就在此上岸进城。码头极简陋,以竹筏扎成,旁挂汽车轮胎,以防船壳碰撞。这么多的渡船竞争激烈,水手以竹篙勾着竹木排,大声吆喝:“过海呀!过海就来!”叫得恳切,终不如艇妹叫得甜呢招人,且多是粗黑汉子。但过海者甚众,因便宜。一船一船夫,一妇人撑篙,一船为一家。船尾处系着流着青涕的小儿,身上挂一木葫芦,即使落水,有救生之效。因父母忙于工夫,小孩任哭,自吮手指消遣。从大基头到对岸的大钟楼,约十来分钟,一个钟头来回数趟,大概可得四毛钱。当时来说,相当不错了。现在这些渡船和花艇都荡然无存了,上年纪的人只有望着滔滔的江水,作无尽的怀旧之思。现在也真不须摆渡了,当时唯一条海珠桥,继而有了珠江双桥,人民桥;现在更有了海印桥、解放大桥、鹤洞大桥、华南大桥……
游泳稚趣(羊城忆旧之三)
广州一水分作河北河南,河南热闹处少,唯洪德路、同福路、小港路……当时以茶居定旺地。这几处有名的茶居有洞天、成珠、三如、正心等散布其间。若是有一茶居,不论大小,只要有人来一盅两件,那就带旺一市。河南巷陌多涌,有涌必有桥,有桥必有茶居,有茶居必人来饮茶。如龙珠桥、环珠桥、马冲桥……桥边都有茶居,来饮茶的人不剃光头也剪平头,敞开胸或打赤膊的三行仔:机器仔、泥水佬、咕哩佬;更有三教九流,吹嘀啊的、抬棺材的、卖跌打药的……他们欢聚一堂,竖脚划拳,杯盏交错,大声讲、大声笑,管弦粤讴,极尽喧嚣。
桥下泊船,有埠。船家系缆上岸,捧起大碌竹水烟筒,跣足踞凳,竖膝而坐。大呼“开茶!”茶博士即屁颠屁颠提着茶壶过来。这时,小孩有机可乘,赤膊呼啸,一脱裤衩,跃人河涌,狗爬凫水,尖声欢叫,尽趴着船舷,伺机偷取船上瓜果,潜入水中大嚼。船家偶有发现,即人茶居窗口伸出头来,炒虾拆蟹的破口大骂。孩子们一哄而散,吸一大口气借水而遁。无动静了,他们又重聚拢来,再骂,再散,不胜其扰。不过,也真有孩子切磋泳技的,其时兴狗仔式、蛙泳、自由泳、蝶泳,均为时髦,孩子们视穆祥雄、戚烈云为崇拜偶像,嬉笑间仿效得头头是道。
过了龙珠桥,就可到龙田。砖屋渐疏,茅屋渐多。茅屋以禾杆草浆了泥巴搭上竹杆扎的架,敷以为墙。木板为门,竹节为枢,开启时吱嘎有声,小溪潺潺绕出人家的小园,流人涌去,涌有桥为马涌桥。桥侧亦有一茶居,所聚多是农家,茶居不知何记,甚简朴,木桌、木凳支离摇岌,人坐之,左右屹动,不至人仰马翻。茶居所临河涌稍宽,船可摇橹,篙可撑岸。因无人往水中倾倒残渣废物,故水极清,船家可汲水淘米为炊。到夏天两岸翠竹红荔,最宜游泳,爬上树脱裤,随脱随跳,无人看到,且裤衩挂于树梢,无法没收。泳罢即可着裤,神不知鬼不觉。涌水由珠江涨潮倒灌,掬之可饮,味清甘。荔枝伸入水中,凫水间张口可啖,泳自得其趣。
我等在少年时常去波楼游水,此为白鹅潭。波楼旧称咸鱼栏,波楼是挂风球预报气象的信号楼。粤人称球为“波”英译音也。此处水面宽阔,粤北上游伐木扎排放流,到此聚集待市。杉木排上可走动,最宜上水下水,小孩都聚此游泳。有花名“水怪”者,可躺于水面抽烟看报,不沾滴水,使小孩欣羡不已。此人乃老画家麦汉兴,年八旬,近故。我自练不到这般境界,只得沿着杉排作无式之凫。我等趁老师疏忽,“偷鸡”出来游水,只得偷偷摸摸。当时要是谁不敢出来游水,那就大家都瞧不起他,认为他是孬种。众人就朝他吹用手搿成的“竽”,拍打有律,吹莫名其妙的曲子,揶揄起哄,弄得他抬不起头来。其时有港监船巡逻江上,严禁游泳,专捉游水的孩子。我们认为是老师们买通的,专来对付我们。因为被“俘”的小孩都须留下学校、班级、姓名,好向老师报告。而被放归的人,大家深表同情,慰问有加。大抵是了解里面的情况,好在自己被捉时,不至毫无思想准备。
我等多去河涌游泳,致使现在做梦还常常是当时情形。因怕母亲责怪,不敢弄湿了牛头裤,只得光着板子,仓促脱裤,急忙下水。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只是心里老牵挂着藏得十分隐蔽的裤子。总怕丢了裤子,无脸回去见爹娘。那裸归是相当羞人的事,用手捂着那小弟弟,遮遮掩掩的走,虽是小孩子,要碰上女同学,多难为情。好在我还未曾遭遇如此尴尬,倒是有一次几乎栽在一个农人的手上,如今我还记得。那是上初中的时候,嘴边也刚有了点茸毛,是不能“失身”的时候。偏偏游水正畅快,下起大雨来,于是随手摘了河里的荷叶遮了衣服。岂料蹦出一个大汉来,只差手中没有两把大板斧,不然,真当他是李逵了。揪着我,非得要赔他的荷叶。小孩子无钱,那干衣服被他扣着,湿漉漉着一条裤衩被他押着在雨地里走。遗憾肌肉不够发达,有碍观瞻,只能羞得无地自容。以后,再也不敢去招惹农民了。于是另去开辟新的泳区,看来,要去没有荼居之地,人迹罕至,才可少麻烦。也真在广州纸厂后面,他们存放造纸木材的河面上。那里游水不亚于白鹅潭,也是那么宽阔,水更清,一路去也幽静。只是江边有一片坟场,竖的尽是十字架,刻的尽是英文。我想那真是“鬼佬”的鬼了,至今我还看不到有什么资料记载这是什么坟场。有一点肯定的是,那是洋人们的死后去见上帝的地方。
珠江在广州城绕了一匝,这一匝使我思不尽,猜不透,梦中萦回不尽。倒是看着广州城一年一年从唱“卖荔枝”粤曲小调,扎着红绳粗辫,趿着漆花木屐,穿着碎花竹纱大襟衫的广东姑娘,变成长发披肩,牛仔衫、牛仔裤蹬着高踭鞋,戴着蛤蟆墨镜,涂得七彩,浑身铆满铜钉,充满活力,劲力四射的南方姑娘。我呢?对镜忽惊人老矣!
南郊风景(羊城忆旧之四)
我家搬出了洪德路,迁往小港。当时是一片农田,竹林,也有小河、石桥、田基、池塘、小山……飞来飞去的螗微(蜻蜒)、草蜢、蝴蝶……那里只有邮电宿舍,我家住海运宿舍。家四周很静,大有孩子玩的地方。清早广播喇叭响了,尽是些民歌民乐,记得有“二郎山”“花儿”“二月里来”;偶尔也有苏联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最令我刻骨铭心的是“彩云追月”,令我无尽的遐想。天上彩云间真的另有世界?那里可都是神仙,美,飘飘然在天上……
放学回家路上,拔了草茎斗草鸡亦是一乐。采了梓树或桃树的胶,以一细竹枝凝于一端,悄悄地去牯螗尾。可恨螗尾极精,小脑袋后也长了眼,其实它眼睛可视360度,似是看穿小孩的心思,稍一转小头便高飞了,由我捶胸顿足。一路草长,踢起草蜢“得得”乱飞。草蜢似不避人,易捉得多。草丛中泥土湿润,有蜗牛,小孩叫虻。此亦可取乐,每人捡得一袋,斗顶谁的虻壳硬,被顶破了算输。偶尔草丛中有蛇,于是吓得尖叫,但马上收敛,不然会被视怍非男儿。这迫使尖叫者必须有出色的表现,以弥补刚才的过失,才会消除大家结他的鄙视。这样他就非得提起那条蛇不可,趁蛇还不及回过头来咬人,就把它飞旋起来,顺着离心力将它甩出去,或当鞭子似的,把它往石上抽,把它摔得血肉模糊。当然,这是相当惊心动魄的。事后,那人还心有余悸,毛发俱张。
家后面有山,不高,不知名;有水,水不深,亦无名;但有桥,也不知名。潮生潮落,自有盈亏。有芦渚蓼汀,时有翠鸟白鹭爪痕,觅食鱼虾。待下了课,尝试敲针钓鱼,一无所获,忿恨之余,便脱个干净,跳下水大搅,混水摸鱼。翻江倒海也似,始觉消气。
上山亦乐事,但多去漱珠岗,是山后一山。那可是个好去处,岗上怪石嶙峋,老树盘屈,掩着石砌,拾级而上,可达“纯阳观”。观内供奉的是道教诸神,幼时不识,以为是菩萨,蹶起屁股就拜。我知道,神明冒渎不得。不敢在观内多留,便上朝斗台看,传说是高人李青来观察星象,算紫徽斗数之处。儿时不懂,只图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