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会西起,时光不会倒流。若终是地球反转了,人也不会缩回娘胎,马王堆的僵尸也不会活转过来。广州城七十多层的大厦也不会回复成山上的泥土,海水也不会再漫至城下,寂寞拍打。至多不过是出了太阳西升的奇观,另一种辉煌罢了。乃填《何满子》词乙阕:
自古岭南故邵,隹来冠盖如云。汉武秦皇曾记否?中原始肇人文。素垩青砖趟栊,西关大屋至争。海上丝绸之路,舳舻千里无尘。选胜莺花珠水滨,夜间虹霓缤纷。珠水云山风韵,粤歌何处低吟?
云想衣裳花想城
广州既然有花城之名,那一定到处姹紫嫣红,花好月圆。的确如此,广州不至于“开到荼蘼花事了”从“参天擎日舞丹龙”的英雄花木棉,到流溪香雪的梅,从春到冬,尤其在除夕花市中,那更是二十四番花讯的大检阅。桃花、水仙、吊钟、兰花、牡丹、菊花、银柳、芍药、素馨……那真是一个芳菲世界,如同佛经所描绘的天国胜地,那里的天人,人人尽好看,衣着华丽,天衣无缝。在此绿肥红瘦的花丛中的人们,他们真的是着无缝的“天衣”,令人遐思不已,浮想连翩。
我是在上世纪的50年代初移居广州,还着上海装。当时住大基头,看广州人着装,似是感到到了蛮邦。听不着吴侬软语,看不着越女浣纱。广州人衣着基调黑白,黑的胶绸,在上海叫香云纱;白的府绸,似乎是绫缎吧。多作唐装,对襟,高领,广州人叫企领。在上海是用排扣,用原衣料制成。而到广州则以钚钮,只有绿豆大,铜质。钉于襟里,外以黑骨钮掩饰。只须在下摆一扯,即可脱整件衣。那多是大天二的打扮,二话不合,即“啪啪”一扯,脱了外衣抄家生。
当然,解放了,大天二被镇压了。但这衣服仍令人惊悚地保留了,为市井之徒穿着。但里面肯定是白笠衫,也就是汗衫。圆领开口,以两粒蚌壳车成的钮扣之。男人们把健硕的胸肌凸显其内,把领口撑作V形,隆突其猛,鼓荡其豪。若那衣脱了,露两条古铜色的壮臂,肌腱磊落,伸屈之间,嘞嘞有声。裤也是唐装,裤筒飘然,裤头折迭,手板宽的皮带,巴掌大的铜扣锃亮。脚蹬老式布鞋,广州人叫作“伯父鞋”或“懒佬鞋”,因为不须结鞋带,只须一揪便可着上,或光脚,或着袜。但多为光脚着,以减脚臭。这身短打打扮使广州男人显得孔武有力,尤其武馆食夜粥者,舞起醒狮来,翻腾跳扎更加利索。盖广东大侠黄飞鸿造型,皆着此装。
黑胶绸似宜广东着,湿了汗,须臾便干透。轻薄,风一吹,极凉爽。只是烈日当空时,晒得极烫,但一到荫处,即褪尽热气,囊括清凉。大概因为便宜,更成为广州人夏装衣料的首选。连女子也着,但以旗袍裁剪制成,大襟,揸腰。却是以原衣料作扣,尽于右侧。使胸部尖勃坚挺,掩不住女性风韵。若是劳动界则多了一块黑布的肚兜,以港币小银元作扣子以系。因为此处衣着久了,居然两印明显褪色。用此兜以增遮掩加固之效。只是裤子无此方便,最丰满处,也是两印圆褪于后,那就只打补丁了。当然,她们不会着懒佬鞋,而着漆色的木屐,如同当今的高踭鞋。不过,珠江上棹艇的艇妹,她们不着鞋,连屐也不着。光着脚在舱板上,随着摇桨俯起进退。那粗大的辫子搭在肩上,用银牙叼了辫梢,微汗熏红她的浅靥和巧唇,胸挺臀凸,尽显女性的青春的健美。若是家境稍好些的,则未必着黑胶绸了,而着府绸,白底染了蓝色的碎花,或是染了蓝底留白了碎花。若不是花便是圆点点,或大点、或小点。但是让人感觉这衣衫里裹着鼓鼓囊囊的胴体是世上最美好的生命,那是世间的尤物。长长的发辫与长长的手臂齐晃,扣子处别一朵白兰花,娉娉婷婷走在街上,那可是当时广州最美的市井风情画。
男人也有着白的,显得斯文多了,手中更摇着一把折扇,画的是兰竹,最好是荷花,好添凉意。另一面则题了几句诗,多是唐诗。因为扇面多为熟纸所表,在上面写字画,更考功夫了。当时,我在南武中学读书,同学多好书画。因为岭南画派大家梁占峰为左邻,我们多从其习画,至今仍保持此好。于是一到暑天,班里折扇此起彼伏,互相取赏切磋。或花卉、或山水、或仕女。
那时快60年代了,这种唐装衫再不时兴了。香港衫流人,于是后生仔多格仔衫,有大格细格之分,尤以大格风行,且要鲜艳,竟有着大红格的招摇校园。不过那时兴文装,所谓文装,是以中山装改进,西化中装。企领,下摆两口宽袋无盖,西装钮门,大圆响胶钮扣。胸前一小口袋,可以稳插“派克”笔,以示有文化。多为深蓝,以显城府。那把折扇,插于无盖口袋,随手“唰”的打开,悠然而摇,以显斯文尔雅,滋由淡定。似有“羽扇纶巾,谈笑间,灰飞烟灭”的风采。且把头发烫高了,呈波浪状,广州人称之为“挞”,油头粉面的,颇有玉树临风的气度。
那时,上了高中,我却未谙其奥,喜欢着笠衫,或者叫球衣。着之不须一粒粒扣钮,过头一套,紧身,可是只显排骨。文不文,武不武。后生时兴练武术,谓之食夜粥时,或一条长球裤,单色,多以大红。脚上是一双薄底快靴,不过是硬塑底的“懒佬鞋”。有这么一套行头,后生仔足以高兴得不枉此生。于是在操场练拳,更是起劲,最好有女生经过,就更加起劲,乃至得意忘形。即使“跌落地,也在拿番揸沙”。好在女生不懂拳脚,并不在意,只当是套路规定。抿嘴一笑,那就足让这愣小于,失魂落魄好些时候,痴痴的每天去那里打拳,巴望那女生再出现。
而女生穿着,以花连衣裙为时髦。两条长于子辫,辫尾绷以大红绸蝴蝶结,白衬衫圆领,显得婀娜多姿。她们若在男生们面前经过,男生们当堂鸦雀无声,眼金金的,倘若佳人回眸一笑,那更令他想人非非,兴奋好一段时间,直到女生再无表示,大失所望之余,沮丧一阵子,茶饭不思。
广州无雪,但冷得似乎更甚。曾经有哈尔滨人来广州造船,因北方江河尽结冰,只得到南方来造。他们穿戴了在北方的全副行头,皮帽皮袄似也吃不消。说是北方的冷只消这副就可以解决问题。而广州的冷,从骨子里冷出去,多多皮袄也难顶。看来广州人更耐冷,他们也不过一件棉袷。且广州人有“上面蒸松糕,下面卖凉粉”习惯,下身只着一条单裤就搞掂。所以着皮革的话实在是太夸张了,最多不过一件丝棉袄,围一条颈巾,足以御寒。但这主要是在过年时,打扮颇传统。斯文的唱唱粤曲,唸唸“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好武的便举起醒狮,急鼓千槌的热闹起来,家家门口去舞狮,讨封“利市”,多少无拘,只图个好意头。那他们就更不必着棉袄了,只一件白笠衫足矣,只是胸前印了某某武术馆。这样的衣着也不过维持三几个月,马上又得转季了,故广州人寒衣并不充裕,决不会“人有人冷,衫有衫冷”。姑娘们则多是为了炫耀自己的靓,常常会“未冷先冷,未热先热”。所谓“二八天时乱穿衣”也就是说,早春二月天,姑娘们马上着单衣,以显其窈窕。八月秋老虎,她们却已穿上长袖夹袄,以耀其绰约。作为男生也有没那么明显按季换衣,倒不是他们要炫耀自己的风流倜傥,而是过于“大头虾”不知冷热,疏于自理而已,以至有乱穿衣之为。
文革了,所有的打扮皆成了资产阶级腐朽表现。越是有补丁的衣服,越能证明你艰苦朴素。工人装,贫下中农装大行其道。人人非黑即蓝,还不至于个个着大红衣,虽然袖套是鲜红的。后来,伟大领袖穿上了军装,于是大兴着军装,颜色最好是欲褪未褪之间。显得你革命不但已,还显得精神、敏捷。此时我已进工厂,工人的工作服谓“坚固尼”,当然不是“尼龙”料做的。硬正,耐磨,不宜破。不过不像是穿在身,确切地说是披挂在身,如同旧时的战袍。无论男女,着了上去,就一样的身型,分不出男女了。但人家聪明,一样的坚固尼,就做成了牛仔衫,牛仔裤。加上金属的钮扣,钉了铜牌子。把身体包得严实,该突显处就突,比如大腿,乃人最有力量处,裤筒就紧贴肌肉,尽塑出整条大腿的力量。牛仔裤紧盖此道理吧!当然那是后来开放了才允许穿着。
文革之时,除非你有两个脑袋不可。否则必被红卫兵砸烂狗头,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运好的,也得被剪破了裤子,剪了阴阳头,如同狗啃,挂了黑牌,用红笔打上叉叉,企上波台。若是女的,也得将你的花裙子扯成条条,涂黑了墨,弄污污秽秽的,也是阴阳头。反正那时候,人对美有切齿之恨。因为全民皆灰,岂容你独“臭美”。这也是一种大锅饭,人人皆吃“忆苦餐”,怎容你碗独有肉。
那是一场噩梦,不说也罢。倒是五六十年代,广州的那种传统的朴美令人怀想不已。虽然史载并无李太白到过广州,倘若有呢,匆匆一别,兜虱追及岭南,未见记录也未尝不可。既然他能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又何尝不会发“云想衣裳花想城”的感慨。尤其是当今,什么稀奇而美丽的装束,层出不穷。甚至想无可想,男兴女妆,女兴男装也有了。女的越露越多,男的越包越密。一样坦腹露肩,女的是衣着时鬈,男的则是衣冠不整。一样到了大酒店,女的有侍应生恭候光临,男的则要被轰出去。将来时装如何趋势,不得而知。会不会届时兴一丝不挂?真的是天衣无缝,不费一丝,用一种涂料,往身上一喷,如同“固发剂”,凝成贴身时装,玲珑浮凸,全塑人体之美。也或许届时兴“木乃伊”装,万布缠身。人出门前费个把小时包扎起来,作为一种时尚的消遣。两个极端的可能,都会有可能的概率,只要有人敢做的话。那就要看人们的精神文化取向,物质文明的趋势。乃填《绮罗香》词乙阂为是文记,词日:
珠水白云,锦花绿叶,十里羊城旧梦。冠盖如流,谁记罗衣簇拥。问风流,身段玉山,举莲步,轻尘移动。正红肥绿瘦年头,风情至少有千种。青砖故宅趟栊。企领大襟装束,纸扇轻弄。玉树临风,偏又引来飞凤。二千年,殊抹文身,插翎羽,尉佗当封。记悠悠文化岭南,至今须自重。
食在广州寻旧味
从上海到广州还是50多年前的事,还是儿童,记得先生原是教“卜卜斋”的。刚从“民办”转为“公办”,粤语授课,我听不懂。怎么也不明白何以“上课”讲成“上堂”,下课讲成“落堂”。我忖度,大概广州刚从清朝出来吧,动不动要过堂。不然他如何呛书得颤傈傈的声音,再说他手中有一把小茶壶,嘴皮子时不时要嘬它一下子。他是说讲得口干,要湿湿“笛嘴”。我想广东人饮茶盖出于此?
街口有洞天茶楼,可谓是老字号了。天蒙蒙光就开档了,先生曾有即兴诗,吟得屹头屹脑:
一声窗外听鸡公,天色已经有啲蒙。
借问老师何处往,洞天楼上揿茶盅。
我年尚小,初来甫到,无人携上楼,无从得知楼上热闹程度。但从先生撩着牙签,一副饱态,两声微嗝,可知其很感满足。我听他透过“声气”,多是一碗排骨饭,一小杯“肉冰烧”以排骨为谜,酒余饭也饱了,花赞无多,不过两毛零。
后来,我家迁至郊外,马冲桥是必由之路。桥畔有茶居,竹棚盖瓦搭成,竹席为窗以竹一撑即启,四围通风。苍榕拂起的凉风,从水面掠过涌人屋中,四座清凉,好过空调。只是条凳支离屹岌,八仙桌也如筛水洞一般。摆的是崩口缺角的饭碗、茶壶、茶杯,筷子长短粗细不同。一帮赤膊赤脚的茶客,捧着大碌竹烟筒,稳稳的踎在摇动的条凳上吞云吐雾。或提起壶朝杯里倒水,仰脖牛饮。厨房也是竹棚,灶是砌在石基上,瓦筒为烟突,燃起枯树柴皮,火舌乱舐。“候勺”掌勺,铁勺在铁镬里炒着,哐哐直响。只要他心情好,便执起镬将炒着菜或粉,或肉一抛而起,在半空打了个跟斗,洒了下来,再摊在镬里,掉在冒泡的油里咝咝直响,热气腾腾的,或是油气,或是喷了酒,都会在镬头陡然冒出火舌来。整个氛围映得红通通,充满这种“够嗮镬气”的雾气。这种烹制操作极像是魔术师耍把戏,即使是现代的大宾馆、大酒店的厨师们,也保持这般手势。
我上初中时,上学时每每经过,故能看到透彻。也听得清楚,小二们捧着大蒸笼,虽是戴着口罩,只是套在下巴处,口沫横飞地叫嚷:“猪肠粉,干蒸烧卖,虾饺,糯米鸡,叉烧包……”我只得直咽口水,这些东西,我闻所未闻,这么多名堂,我想一定是很好吃的。只是我家还穷,每天早上还保持上海人的习惯,吃泡饭,餸多是萝卜干。想到茶楼的早点品种多样,不免嘴巴馋咝咝的。其实上海的早点也多,大饼油条、粢饭糕、生煎馒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猪肠粉、油炸鬼、松糕、叉烧包、成煎饼、牛脷酥……也是旗鼓相当的。而且就在眼前,我才多少岁呀!能不馋吗?一是家里母亲要悭俭,隔夜饭总不能倒,便当早餐。因为她说了“告花子不扛隔夜饭”。意思是说“乞丐不留隔夜饭”,有隔夜饭才显得有面子。我想,广州人肯定不认同这说法。因为他们是“餐搵餐食餐餐清”,我认为这才符合饮食卫生。
年幼时,广州早点,最难忘的是猪肠粉,那是用米粉浆做成,卷成肠状,用大剪斜剪,切口呈树干年轮状,糁了芝麻,拌以辣椒酱,甜酱,味道好极了。及长,再无此感觉。却要吃拉肠了,中间卷的是牛肉等,一碟拉肠,显得饮早茶是那么回事。若再吃捞酱的猪肠粉,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过现在是改了形式,是用小砂锅,拌了葱蒜及酱料,在炉上煮得嗞嗞冒烟,上桌时还在暗睹在滚。谓之暗睹煲肠粉。
广州天气热,太阳甚猛,放学回家仍然灼人,身水身汗。上海有光明牌棒冰,到了广州却叫雪条。广州人不曾见过雪,以为冰即雪也,故叫雪条。还是上海的叫法准确些,结在棒子上的冰块。雪条有点凭想像,雪竟能成条,匪夷所思。不过,最难忘的却是海带绿豆沙,绿豆煲得都融了,起沙。不是大红西瓜也是要起沙的吗?且甜,那才有口感。广州人除了爱饮汤,还爱饮糖水。其实也是汤,只不过甜。大概广州于南,属火,旧说瘴疠多燥,极须清凉温润。汤多老火,连猪骨头也煲酥了,老人也咬得动。汤水白如奶,稠如浆,谓之正。那是液化了的猪、鸡。甚至永汉路(今北京路)有一间用大铜锅熬,专卖牛骨汤的店铺。用大铜锅熬的还有凉茶,过去是王老吉,现在是黄振龙。不过最难忘还是王老吉,“老老实实,清热止咳”。饮在口中苦,却渐在喉间回甘。不过,小孩多不自觉饮之,要大人千哄万哄,几乎是哀求,倒过来喊小鬼是老豆了。到这个份上,软硬兼施是免不了的,旁边放了一根竹篾。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孩子在恩威并施之下,闭着眼睛,只得把这碗苦茶喝了下去。因此,老板便置话梅,甘草榄之类干果送口。饮凉茶其实是不得已为之的事,比如吃了咕噜肉之类的煎炸之食,怕上火,那是必要饮的,这样才可能避免嘴上打泡。太阳晒多了,饮了可以解暑云云。
那时吃的不如现在多,什么皇帝蟹、老鼠斑、大龙趸、海豹蛇、澳洲大龙虾……尽是外国籍的海产,前所未闻。不过,这类东西吃多了,对健康并无好处。广州人什么都敢吃,这是全国公认的。广州人的吃经,颇有经典金句,如“宁吃天上二两,不吃地上半斤(旧秤八两)”、“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狗肉滚三滚,神仙都企唔稳”。但随着饮食文明提高,过去什么“穿山甲”“果子狸”“猫头鹰”均不准上餐桌了。甚至连蝓蟝、蛤蚧、田鸡也多不是野生的了,然而用激素,人工饲养的,人家都怕了。据说,照这样吃下去,50年后,男人都不是男人了,无怪乎现在男人都踢不起足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