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呼鹰楼遐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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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行吟(4)

从奉节坐船回宜昌,大江东去,霞飞日出之际,峡江云蒸,紫气蔚然。两岸苍翠的绝壁,听不到裒猿啼切,只传来纤夫阵阵苍凉的号子。我惊诧这滔滔大江,可是倾尽天上之水,划作分野南北的茫茫一派。两岸逶迤的万重山,是大江的波涛延伸,卷作千仞,汹涌直拍苍穹,凝固天际,大江以壮行色。此间,我却看作“江舞金蛇,山驰玉象”。因为霞光泛于江,万道金光;翠绿的山峰如同硕大无朋的碧玉横空出世。

登上船,翘首望处白帝城,令人发怀古之幽思。这使我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刘备,一个是李白;这两人,一个是战神,一个是诗神。同样是在白帝城,刘备抱着终生的遗憾,兵败托孤,一片愁云惨雾的悲壮。战神的颓然倒下,崛起的却是诗神,五百年后的李白却对着如旧的江山,顺流而下,大发豪吟: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刘备悲极,而李白豪极。刘备留给白帝城是末路英雄血泪的浩叹,而李白却为白帝城平添了千古不衰的云彩。

孔子望着这不舍昼夜的洪流,发出顿悟时间稍纵即逝的嗟叹。城下流水一期一会,这一分钟的水已经不是上一分钟的水了,这就是“禅”的诠释: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的界定,显而易见。刘备托孤时,败局已定,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已无机会了。前一刻逝水,不可能再回头。他只好抱憾终生,拉着诸葛亮的手,恳请他弼辅阿斗。一期一会,人生只有一次,命运也不会再给你机会了。人生美好,只是岁月剥落,褪却青春,故每一刻的瞬间当珍惜之。关公、张飞的脑袋也长不回去了,刘备的霸业,连同他自己也就随着永不复回的流水逝去了。

而李白却在五百年后,在白帝城下吟出千古绝唱,可是对刘备悲剧的揶揄?岁月如流水一样无情,只太阳天天是新的,今天的太阳不会重复昨天的太阳。

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今日依然,但不如故。或许是霞彩的颜色,也或许是形状、亮度总会有所变化。虽然没有了猿声,却有了纤夫的号子、溯流的轮船。江边有大道穿出,车水马龙。剩有绝壁上栈道的桩子,还在作陈年老调“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慨叹,以撩开人们记忆的尘封。千古不废的江河但见浪起时,漫透悬岩,尽是汹涌;浪落时,石出洞现,水珠淌滴,忽淹忽露的岩洞,隐现谲诡,演绎着时空一期一会的微宏与兴替。江流仍然飞湍瀑流,砰崖转石。待三峡工程后,大概是高峡出平湖了,长江也再不桀骜难驯了,一鉴千里的江水将会把白帝城淹了。刘备的千古之恨,怕尽付烟消波渺了。将来的江流,绝不会是现在江流了。人们或许将指点江山,激扬评说这三峡工程。当我们为刘备的英雄途穷,诸葛的出师未捷而扼腕时,面对这举世奇创的宏伟工程,不由人又豪:唱起“轻舟已过万重山”,感奋空间为宇、时间为宙的天地翻覆。

船顺流而下,简直不必启动引擎,顺流而下,只须掌好了舵,稳定了船,那真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泄漏霞光,泉瀑飞漱其间,顿生七彩虹影。看不尽:绝壁上倒挂的枯松,峡立古木千苍万黛、清荣峻茂,去天不足盈尺的青峰,都被船头分披于后,乘奔驭风,不以为疾,抬限可望六龙回日的高标,低头可见冲波逆折的回川。白帝城的彩云照耀着归程,两岸连阙的青山,在朝晖霞影间,倾诉着千古不朽的传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神女与楚襄王缠绵悱恻的故事;还有催人泪下的望夫石……那不正是另类的“彩云间”吗?啊!轻舟已过万重山,过了西陵峡,那就是“投鞭断流”的葛洲坝了,那座在水光云影间的城市,正是宜昌。于是在船上援笔填得《大江东去》乙阙,词曰:

九天之水,谁倾尽,一泻岷流千里?气壮山河,南共北,都在神州大地。横槊一歌,连营八阵,一炬烧之矣。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问“逝者如斯夫”,仲尼川上曰,谁犹曾记?旧日惊涛,千堆雪,还叩昨非今是。三峡平湖,彩云生处,不须辞白帝。轻舟过后,不堪回首往事。

(第13章)阿育王与天童

春风万里菜花黄,修竹山山绿暗凉;

八万四千存一寺,佛牙藏处是家乡。

宁波,是我的家乡,来了广东三十余年也未曾返去过,真是魂牵梦萦。难得有一趟机会出差,回老家看看。这七言绝句便是我在途中有感而发吟哦的。江南春除却杏花春雨,我想当是“春在溪头荠菜花”那黄澄澄的一片,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很令人油然产生一种宗教的肃穆感。虽然,我没有信仰宗教,但我总觉得冥冥之中存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主宰着人的命运,于是人生便被蒙上神秘的色彩……不过,我还是知道人生的真、善、美,科学以求真;艺术以求美;而宗教在乎求善也!于是耶稣背上了十字架,佛也有以身饲虎的精神。

而宁波的寺院之多,恐怕全国也是少有的。达到佛教圣地级的,就有阿育王寺、天童寺、蒋介石也去拜谒过的雪窦寺;还有城内的保国寺,更有稍远的普陀山。佛教圣地有“五山十刹”,所谓“金五台、银普陀、铜峨嵋、铁九华”,宁波就占了三处。佛教诸多的清规戒律,第一条就是“戒杀生”,认为芸芸众生皆有佛性。我记得儿时常常听得长辈开口就念佛,感谢人就是一句“阿弥陀佛”,即使是嗔人也是一句“罪过罪过”,虔诚之至,溢于言表。据说雪窦寺南白妙高台,曾有宋代高僧知和禅师每天凌晨在此说法,使得台下山洞里的两头斑斓猛虎困长期听经,也渐渐收敛野性,竟伏在禅师两侧表示皈依。直至知和禅师圆寂,那两头老虎还久久不肯离去。虽说是传说,但也表现了宁波的乡亲父老对菩萨的膜拜崇尚。希望世界所有的恶,尽化为善。宁波人真可谓用心良苦,他们对世界实在是太理想化了,因为他们吃的苦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大概要上溯到秦汉之际,楚霸王垓下大败,无脸归去见江东父老,长叹一声:“天亡我也!”慷慨饮剑。自此后,江东无日不见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些豪杰拥兵自重,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江东父老多么渴望有一个大同世界。他们焚香顶礼,三跪九叩,额头也磕出了血,只不过祈求天下太平,得以安居乐业而已。

这一路上,也真体会出了佛的世界,清虚,空幽;漫山青竹,山深啼鸟,从宁波出二十余里,一路是:流水乌篷船,小桥有人家,一片菜花黄,几处柳丝绿;渐远,山也渐高,风也渐清劲,渐入深山,也渐入佳境,茂林修竹,千苍万黛,浓荫蔽天;山深处可闻一声声鹧鸪,“哥哥……哥哥……”叫得甚是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十余丈高的乔松一棵棵矗立翠微,仗着叉开的虬枝,撑起这十八层梵天。那簇簇青翠的针叶,撩拂着无心出岫的闭云;漫山遍野的翠竹,一竿竿直指苍穹,摇曳生姿;雨后的春笋,尖勃坚挺,破土而出,解箨吐翠,竟有人一般高。婆娑的竹影,吞吐清凉,缭绕青烟。过滤了的阳光,投到地上便是无限清幽的浓荫,连风吹来,洗去了我染留在心间那闹市的的嚣尘。一阵山风传来三两声啼鸟,待你还未来得及寻声,却从旁的青竹丛中,蓦地扑楞楞飞出一只青鸟来,一长串惊啼,正欲望去,这流韵飞影早巳融人了云端林梢……而在那清影摇翠的竹林深处,一声声娇啼柔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时,远处禅院隐隐传来钟罄鼓钹悠扬的齐鸣,梵音缥缈,清虚空灵,恍如出世。真令人相信转过幽径,竹林深处,青烟缭绕,会娉娉婷婷走出观音大士来。因为观音菩萨就住在普陀山澜音洞,离此不远,须臾之间,来去自如。

阿育王寺就在这公路旁,远远便可望见那座闪闪发光的舍利塔。相传在公元前世纪,周厉王时,印度的东天竺国阿育王在一日一夜竟造出了八万四千座塔,供奉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这些塔遍布于南瞻部洲,中国有十九处,现仅存此一处了。阿育王寺多松,苍劲古拙,挺拔伟岸,偃蹇横斜,虬枝盘伸,拔地啸空,摇翠上天;其神态似是惊诧二千年前,正是他们,一群剽悍的力士几经艰辛,耗尽毕生修炼的精力,才把这座舍利塔,从东印度至神州大地底下举出。正当他们气喘咻咻,侧着身欣赏这一举世奇创,竟不觉一看便是两千年,力士都化作了苍松,守护四侧,长留于天地。

天童寺与阿育王寺相隔太白山,乃佛教禅宗五大名刹之一,号称“东南佛国”。阿育王是洋人,进口的;而天童则是中国仙人太白金星化作童子下凡的;故名“天童”,国产的。而且只有禅宗才是中国僧人把释氏的说教与中国士大夫社会的实践相结合而创造出来的,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慧能和尚“菩提本无树”千古一偈,把佛学的虚无提到登峰造极的高度。

江南的寺院自有春雨杏花的明媚,千里莺啼绿映红。然而,这两座江南的名刹却在千万松竹之间,掩映青翠,隐于林泉,一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更给人以顿悟禅机,无限通透空灵的感受。无心的云是那么缥缈,无意的风是那么虚空,也好像是在参禅中大彻大悟。人啊,既不为五斗米折腰,又何必为芝麻绿豆的乌纱,区区几个钱的奖金,耿耿于怀,惶惶不可终日……

清风中的苍松,清风中的翠竹,郁郁葱葱之中,净化了人的杂念和俗虑;悠扬的禅院钟罄鼓钹齐奏,合着轻袅的诵唱经文的梵音,更使人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脱俗出世。我想在繁赘百忙中拨冗,又何妨到这块净土来,顿悟一下东方文化的神秘,领略一下大自然与宗教和谐融合的美。

(第14章)此处桃源不避秦

少年时读《金陵春梦》,看到蒋介石常有“娘希匹”很具乡音的“口头禅”颇觉亲切,此人也谙宁波话骂人?与此人同乡,真令我汗颜无地。那时共产党宣传老蒋不是好东西,全国人民自然一致响应。当然,小时候的我也得跟着大人喊“打倒蒋介石”,中国人自伏羲黄帝便会分阴阳。便当得很,不是阴便是阳,阳是好,阴是坏。老蒋自然是阴。无师自通,小小年纪的我也会分。

这次回宁波乡下,顺路也去了一趟奉化溪口。不远,只须坐一个来钟头的汽车便到。那地方山清水秀。灵气盈于天地,当是人杰地灵之处,照风水先生说法是出真龙天子的。不管怎么说,老蒋到底曾是亿万人之上的“人上人”,执九鼎而号令三军,转战南北,喑呜山河……

陶渊明一篇《桃花源记》流芳百世,千古传诵。渔翁所见武陵溪流,颇类武岭的剡溪。因武陵、武岭谐音,居人也以武陵自诩,取世外桃源之意。老蒋也颇沾沾自得,曰:“其独以武岭名者,殆取义于武德,即其地以况其所居之人耶。”国民党的天下,这里成了世外桃源。“所居之人”无非况老蒋自己。他也有武德?呜呼!金陵王气黯然收……

不过,武岭的确很美,古樟浓荫中的文昌阁,玲珑剔透枕于剡溪清流,云岫流壑,波光云影相映,岸竹萧疏滴翠,苍松挺秀含烟,漂着一叶一叶扁舟,回荡着雪窦寺的梵唱晚钟……老天爷既然造出了如此的桃源仙境,这么超尘脱俗,却为何此处避秦偏出秦?老蒋故居丰镐房,他自况为周文王、周武王,溪口比作是丰邑镐京,发迹“风鸣岐山”,称雄华夏九州。啊!剡溪,潺潺地憩流,尽管在溪边有古木垂荫,游鱼历历可数,恬淡怡情。但当时确是此人运筹帷幄之处……俱往矣!四十年过去,弹指一挥。只是溪口的青山绿水依旧,仍然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那么静谧、祥和,没一丝喧嚣……

千丈岩,果真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的诗只是说“飞流直下三千尺”,一丈十尺,千丈岩的飞瀑当是“飞流直下一万尺”了。观瀑的飞雪亭凌空筑于千丈峭岩,下临无地,与飞瀑相对,有声有色,声色俱厉,悚人听闻,慑人观瞻。飞瀑惊泻直下深渊,声若奔雷,訇訇然,惊心动魄,回肠荡气。飞瀑喷落在峭壁的巨石,洒若飞雪,如青烟袅袅,如纱绉轻拢。王安石有诗题云:“拔地万重青嶂立,悬空千丈索流分。共看玉女机丝挂,映日还成五色文。”盖是瀑布溅喷的水汽映日为虹了,何等壮观。1937年张学良将军被蒋介石软禁于此,对此神秘莫测的烟云,声若奔雷的巨响,张将军偏要燃放爆竹,轰然一响,山谷回应,与千丈飞瀑斗响,爆竹声盖过飞瀑声,张将军始觉一吐胸中块垒的痛快。

妙高台,曾经是老将的别墅。当年钟山风雨,他便在这里呼风唤雨,指挥国民党军据天堑以拒共,大战玄黄,终落得仓皇北顾……据说宋代高僧知和禅师曾在此修行二十年,修成正果,消尽凡心,每天五更就上妙高台讲经,声音清亮,令飞鸟也动情和鸣。妙高台下山洞里的两只老虎由于长期听这禅语也顿悟皈依,收敛野性,且天天跳上妙高台坐禅师旁静听宣法,居然也成了正果。至今知和禅师诵经的晏坐石和藤龛还在。既然佛法如此无边,人到妙高台,也当顿悟。但老蒋也未得正果,妙高台上白云苍狗,飞瀑鸣雷,雪窦寺梵鼓禅钟,依然故我。呜呼!知和禅师。

(第15章)烟雨瘦西湖

瘦西湖果然瘦,古时的美人有“燕瘦环肥”,看来瘦也有瘦的美。只不过杭州西湖如杨玉环,而扬州的瘦西湖当然如同赵飞燕。谁也未见过肥环和瘦燕。然而到过杭州西湖再到扬州的瘦西湖,确认美是多样的,所谓“百媚千娇”。尤其在烟雨中的瘦西湖,迷离、朦胧,柳如烟,水如烟,雨丝风片在瘦西湖上淋漓图画。西湖是烟波浩淼,远远可见孤山、保俶塔,湖光山色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而瘦西湖妙乎其瘦,狭长曲折,杨柳岸婆娑叠翠,在斜风细雨摇曳生烟,迷迷蒙蒙,犹如半遮娇面,低眉不语,羞人答答。我想“若将西湖比西子”,杭州西湖自然是淡汝美人,瘦西湖何尝不是?只是西湖是吴宫中的宠妃,而瘦西湖仍是在芋萝村浣纱作村姑的西施。

序已三秋,江南的秋风秋雨、晓风残月更使风景如画。初到扬州,早就有李白题诗在前“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亦有名句云“十年一觉扬州梦”,可见当年扬州之盛。然而,我今是“烟雨三秋下扬州”,已见扬州之美。扬州之美,最美不过瘦西湖。名字也好,颇令人发怜香惜玉之思,使人想起“不倚栏杆定倚人”的瘦美人,如林黛玉是也。林黛玉虽瘦,但矜持、冷峻、孤高,冰清玉洁,一笑一颦,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凛凛气概,如梅花,如菊花,虽有霜雪凌虐亦不凋,霜雪愈厉,花自开得愈烈。令人长叹一句“一样花开为底迟?”不禁为之赞叹。瘦西湖虽狭,甚至归棹不易。然而,毕竟也是湖,秋雨飘飘洒洒,秋风吹皱烟波,一阵一阵地泛起的寒烟笼罩着湖光,岸边的柳丝飘忽也生出翠烟;水如烟,柳如烟,互相厮混,交织着一种冷峻的美,尤其会使一些多愁善感的人吟出一些断肠的诗句。不过,我是喜欢“大江东去”的,到此间,也不免有点怅惘,想起一些伤感的事,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