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呼鹰楼遐思录
28310000000022

第22章 艺品(2)

一九五七年,我高中毕业后考取武汉大学法律专业。课程是一些“罗马法…‘国家与法的理论”。枯燥得使自己很受不了。看别的同学发起议论来滔滔不绝,便更显得自己非常窝囊似的。五八年大学一些院系开始调整,借此机会,申请重新报考美术学院,获准。恰巧广州美术学院补招版画、工艺系。我考取版画系。

四年版画专业的学习很珍贵。版画艺术最讲整体艺术效果。这种眼光的确立,使我日后从事任何一种画时事半功倍。虽然我现在从事中国画的创作实践,但我一直没后悔上大学读的是版画专业。正像许多大作家,读的并非都是中文系,而是学医、学哲学、学法律……正是因为他学医、学哲学、学法律等等,使他真正懂得了人生,为他的写作做了必不可少的准备。

我没有读过附中,素描训练的时间较短,特别长期素描作业我画不好,虽然不断有进步,毕业时的素描总分还只是一个“良”字。速写画得较好,写速写对我日后的创作最为有用。在学习创作实践过程中,我较早地获得形式、构图的“顿悟”。我从二年级开始懂得玩“形式”了。因此,任课老师曾认为我这个学生有“形式主义”嫌疑。

好像是二年级的时候,系里曾请过许多著名画家给我们上课。黄永玉讲的要分门别类地画速写,我一直照办不误。这是最好的工作程序。黄新波讲的要读书,要用脑子画画,创作不是见到什么就画什么,要有极其鲜明的个人风格,而且叉不要怕人家“弹”。至今我服府不渝。当我踏上艺术旅程之初,是新波同志开启我的艺术思想。

尽管我这个艺术学徒对博大的新波艺术的认识很皮毛。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新波身上所具备的正是我们身上所欠缺的。因此,有感而发,写了一篇文章《多彩的版画语言——试谈新波木刻几个特色》投寄《半城晚报》,几天后刊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发表较长篇幅的文章,因此,高兴得不得了。往后任学生端报的编委,我常常在上面写些小文章,因此我便在同学中有了小小的名气。

写文章完全是“无心插柳”。是一次因病住院无聊写篇文章来解闷。此后继续写一些,结果便造成“写文章”的事实。这样一来硬着头皮写了二三十年,至今大概有三四十万字左右的文稿。明眼人一言道破我:“汤集祥是先以文章,后以画出名的。”事已至今,今后文章还是要写,写点自己心得体会或者为朋友写点“推捧”文章,也算是自己尽点义务。但我终究画兴比文兴强得多,高得多。我抱最大希望的是画。

汤集祥创作成绩斐然。这不但由于他有丰富的创怍经验、深厚的艺术修养。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还有厚实坚固的理论基础。他还在读书时已发表不少美术评论文章,平时我留意过他在报刊发表的文章。虽然他不喜欢学法律,但正是学法律时,他学过古汉语,学过逻辑,使他写起文章来轻车熟路。

一九六二年九月我毕业分配到佛山民间艺术研究社。对于这个分配我满心的喜欢。现在看来,那真是天赐良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尽管六十年代民间艺术并不时髦。

在我调到这个单位之前,中南美专的一位学油画专业的毕业生也曾在这里工作过,但他总忘不了他的油画,不久便自动离开那里。而我也并非对民间艺术一开始就有很好认识,倒是一种很简单的“多学一点东西”思想引导我在民间艺术的宝库获得我意想不到的财富。如果说新波同志是在我艺术起步时指导我确立艺术思想,那么在八年民间艺术海洋中游泳,帮助我在艺术手法与风格上的形成。

佛山——中国的四大古镇之一;素以陶塑、民问工艺著称于世,这里有历史悠久的文化。祖庙可以说是民间艺术的卢浮宫,好一座艺术的宝库。红墙绿瓦的佛山民间艺术研究社,里面尽是绚烂多彩的民间工艺艺术品,巧夺天工,玲珑剔透,诸如秋灯、年画、剪纸、泥塑公仔、木刻门神……在汤集祥的作品中,可以辨出这些艺术品的传统风格、艺术特色、艺术手法。这八年间,他贪婪地吮取民间艺术的精华,消化吸收,融化为自己的艺术特色,所以,他说这八年间帮助他在艺术手法与风格上的形成。

我这个从学校出来的年青人,初涉民间艺术的时候,其作品不伦不类。丑媳妇最怕见公婆。最难熬的是每星期六必开的创作会议,老师傅的意见有时很受不了。但久而久之,我却因此学会了沉着气倾听人家的意见,挥善而从,而不必耿耿于怀,因为在漫长的创作中会遇到挫折与困难,不可能都是成功之作。万一遇上了,也顶得下来。

我在民间艺术研究社开始是搞木刻门画。一九六四年我就是以两对木刻门画作品第一次参加全国美展。这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刚有一个好的开头,便有人认为有封建迷信色彩。我们只好停止这个工作。我转上搞剪纸。经几年大伙儿的共同努力,佛山剪纸在反映现代生活上积累了一套方法。而且这套方法又逐步得到社会的承认。但我们毕竟也有顾此失彼的失误。地道的民间艺术趣味因我们的“创新”而失掉了许多。

汤集祥很注意民间的传统艺术,研究古老的民间艺术,使其注入新内容,用传统手法表现现代生活,以葆民间艺术的青春,民间艺术又反过来影响着汤集祥的画,无论是色彩、构图、造型都更具装饰美。

文化大革命一来,一切的一切都失掉了意义。唯一能做的是画社会上广泛需要的毛主席油画像,复制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我对许多事情都乐天安命,那就学点油画吧。我的浅薄的油画技巧就是从那时获得的。日后居然支撑我画过一阵油画。

“文革”会开得最多,整天坐着很浪费时间。我想到利用这种空隙做点什么?学书法。最稳妥是学郭老的字。他那本毛主席诗词书法,我用旧报纸不知临写多少遍。另一个方法是默写。开会前临写十个八个的字,到开会时,手指在裤兜里偷偷地默写这十个八个字,此法稍见效,别见笑我真能写一手仿郭老的字呢。

汤集祥是一个开朗豁达、乐天安命的画家,在逆境,他不甘沉沦,对艺术的追求仍然锲而不舍。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便是乐于学习,善于学习。从放大毛主席像工作任务中,使他又多掌握了油画基本技巧。

除了挂在画室墙上那幅小女孩弹钢琴的油画,还有《耕海》这幅油画很体现了他的技巧。这是一幅气势不凡的作品,构图气魄宏大,色调高雅平远。读之令人退想飞驰,“愚公移山”是那个年代宣传中心。虽然《耕海》也有其浓厚的政治色彩,怛不失为一幅佳作。画家把人们围海造田的生产斗争场面完全艺术升华了:在一望无际、宽阔的海洋,海滩上居然有拖拉机如同轮船一样犁开了海滩,惊飞群鸥。使入感受到海的深邃而产生的静谧被打破的那种初醒的宁静,静中见动,动中有静,大海、海鸥、海涛,甚至红色的拖拉机,似乎都超于那个时代环境的“存在”,无不倾注了画家的情感。

佛山民间艺术研究社到底逃不脱被砸烂的厄运。艺人们、职工们都只好各奔东西,我当时连想到商店里当一名布置橱窗的美工都不得,那种滋味一言难尽。最后我被安排到石湾美术陶瓷厂车间劳动。什么劳动?给老虎泥胚上釉。把已调好的釉色,用毛笔涂到胚上,既不用考虑色彩不色彩,也不用讲究笔触不笔触。完全是一种机械动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一个有脑筋的人却不需要脑的痛苦与烦躁。那只好偷懒上厕所去,以调剂心中的烦躁。不久我被调去教中学,后来又调去劳动人民文化官当美工。

我那时很想画画,千方百计找画画的机会。宫内有一个少年室,我提议画些英雄人物:黄继光、刘胡兰、董存瑞的像,这提议得到领导批准,于是我画起中国画来。我的中国画是两本书起家:钱松岩的《砚边点滴》、方增先的《怎样画水墨人物画》。初学画人物那时最怕颜色涸到线之外去“丑化工农兵英雄形象”,书里教我,用清水在线外一点,便把颜色赶回线内去,好极了,顶用极了。我的第一、二张国画《抢修》《校长》就是这样出笼的。只要有画画就觉得很幸福,因此不管什么画种,画什么,有得画就画,就是雕塑也干得欢,真人那么大的雕塑也干过。这便造成了我艺术历程中涉足多种画种的原因。

一九七九年我调入广东画院当专业画家,觉得一下子天都光了。这么多年,命运对我虽然很关照,有不少时间画画,但毕竟不是专职,平时得干一些与画画无关的杂七杂八的事务,画画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现在到了画院,画画是我本职工作。人生一世,别无他求,无非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此心足矣。

我上面谈到,我得益于学习过版画。但此刻,我并不想继续弄版画了,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完全因为我对版画已没什么新的想法。油画我也不想弄,先前的油画对于我毕竟是逢场作戏,我想正式画中国画。

我所谓正式,也正式不到那里去。虽然先前在美术学院曾学过两三个礼拜中国画的临摹与写生,笔墨的底子薄得很。

我有从事过多种艺术实践的经验,当我在宣纸上挥洒笔墨的时候,我眼下的选择必须考虑到与以往的艺术实践有连续性。这是我一九八〇年左右在高丽纸上画批装饰性的中国画的原因,我是用强化形式感来回避笔墨功底的浅薄。至于是不是中国画,在所不计。世界上有许多好事情总不能一下子都做到,那就一步一步、一件一件地做。只要坚持,而且有计划地做,最后终会做成一件事。

一九八四年我完成《五指山沧桑》系列之后便告一个段落。我开始放松笔墨。有位评论家说这是从“严谨的理性期向欢愉的感性期转换。”我承认这个说法。这个时期的作品以“黎旗生活系列”与“现代女界系列”为代表。

我做学生时曾经很有兴趣画风景,毕业出去工作之后,一直以人物画为主了。这时我想,应该专门画些风景了。风景画总得有一个实景做根据,不好做假。如果说,我的人物画是放肆的,那么我的山水风景画是有所收敛了。

有友人善意调侃我:集祥者,杂长也(谐音)指我是画界的“杂家”。我的确涉猎过几乎造型艺术所有的画种。当我定下心弄一个画种的时候,又不断改变画风。我不能笼统地简单地给别人判定,画风是不断地变来变去好,还是老是一个样子不变好?但我个来说,我的确在画风改变的过程中,得到很大的愉快与满足。

中国的毛笔,真是一支神奇的笔。用它绘画真是妙笔生花。它的“点线结构”特色使得中国画具有一种极其复杂的两重性格:既有“具象美”又有“抽象美”,既有“再现”又有“表现”,这是完全不同于西方绘画的特点。汤集祥选择了中国画,于是便面临一个对待“传统”的问题。“传统”的概念往往使人认为是“过去的历史”。有人在艺术活动中提出“反传统”,因为他们认为事物的发展总是对自己过去不断否定、不断地“扬弃”过去的“传统”,殊不知在历史不断变化发展的表象中,还存在一些隐秘的、肉眼无法窥测的稳定的“不变”因素,这才是“传统”深层的涵义。数十亿年来地球的沧桑变化,从极原始的单细胞生物进化为当今高度复杂的人类生命,历尽千变万化,万千艰辛,其中却贯穿着一个不变的因素——“氨基酸”构成“蛋白质”,三十亿年前的氨基酸与今天的氨基酸,依然故我,而绝不会是“氨基碱”。

就是这些基元性的“传统”东西就像一副永恒的七巧板,搭成一个万花筒,变幻出一个变化无穷的大千世界。“传统”既“变”又有“不变”。“变”才有了多姿多彩、层出不穷的世界。“不变”这个世界才能有一定规律,一个有条不紊的秩序。艺术发展的历史从古到今“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如同不废江河万古流。但“变”中仍寓有“不变”的因素,这才是艺术的“传统”。

由于我老是改变画风,因此我的画便显得不够成熟,这是事实。艺术的至高境界的标志是成熟。但成熟也可悲,过早的成熟尤其可悲。为了避免这种可悲,我常常画一种东西,觉得很顺乎的时候便把它丢开了。为的是不陷入这种“顺乎”之中而不能自拔。让成熟晚些来吧。

艺术道路是一段长距离的马拉松赛跑。跑马拉松最忌一口气把力气用完,消耗热能同时不断补充热能,而且补充大于消耗,这就得不断学习。我全部的希望,就是在艺术的终点线有我在。

这位乐呵呵的画家也有苦思冥想的时候。他在求索一个问题——点画至过瘾?画家是在探索一个创作欲、创作情绪与作品的关系问题。他画画多年也有过烦恼的时候,撕纸掷笔,反觉得成了苦差事,反倒无“瘾”了?他要把这“瘾”寻找回来。这种“瘾”便是画家的创作欲望、创作情绪。画家认为自巳的画与别人不同才过瘾。这就要求画家要有创新精神。在广阔的艺术天地,人人都有充分的自由,画家要享受这自由,画自己的心灵,画自己所爱,画自己的感情……画家在要求不同于他人外,更进一步要求不同于自己,汤集祥山水画中的房子看来歪歪斜斜。但从整幅画的构图布局,用笔用墨的韵味,画中的意境,细细品尝,才寻味出其中的“瘾”来。他是那么高高兴兴,很过癔地画着……

我三十年来画风的不断变化,是否也有一种我自己的东西在不变?友人说有。我问他,是什么?他说不清,我也说不清……

正如画家自己说的,他画风的“多变”中有“不变”的因素。这是什么?我想这就是传统中的“氨基酸”——艺求生命的基元。这是画家终生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特质;这是一种美妙的境界。一种凡人无法分享的境界,画也就不枉做画家了。

然而,画家从未认为自己是个成熟的画家,他认为成熟的果子就会掉下来对果子本身是个悲剧。他认为,艺术最好永远保持近成熟而末成熟的阶段,这是个美妙的阶段,他要尽量把这阶段保持得长一些时间,也就是永葆艺术青春,这就要求画家时时创新,画的画时时令人耳目一新。我们的画家乐呵呵地表示,齐白石六十岁后才成熟起来。他还有大把时间。

(第4章)画笔的开拓

汤集祥1962年毕业于广州美院,画了35年的画。他的画风格很有其个性,如同他的个人性格一样,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憨直而风趣,敦厚而诙谐。他画画照他的话说,一是“贪过瘾”,二是“发奇想”。老汤有三解,一日画者精神愉快;二日画上有趣;三日观者愉悦。艺术魅力的深层结构乃为三种审美情味形态,即谐趣、意趣、情趣。以汤集祥作品而言,正是他的那种歪、扭、曲、斜的不平衡中体现的平衡美,表现了画家审美情感。现代审美意识认为艺术创作是双向的,美是艺术家与欣赏者共同创作的。意趣即意境的审美趣味,为欣赏者理智所表现。情趣即内容的审美趣味,为欣赏者情感感染。谐趣即作品形式之审美趣味,为欣赏者审美感官而悦之也。艺术魅力实乃美感效应。凡艺术形象皆可以为“意”和“象”两部分。汤画之“象”者,画家“贪过瘾”而摹之,创之,故颇具新颖性。而“意”包含情与思,画家“发奇想”所致。藉其作品情感内容诚挚深沉,感人至深。其思想倾向表现含蓄蕴藉,才耐人寻味。艺术形象独特新颖、诚挚深沉、含蓄蕴籍,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