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呼鹰楼遐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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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感赋(3)

红线女一曲《卖荔枝》唱醉南粤,倾倒羊城,令人齿颊间竞留荔香,清甜爽口,醍醐灌顶,发人醇蜜之思。记得少年时,盂夏之际,蝉鸣荔熟,大街小巷叫卖荔枝。农家挑着担,一扎扎红荔,天天灼灼,翠质朱实,红果累累。我初到广州,不识是何物,母亲说是“麻粟子”。其实不相干,栗子为坚果,荔枝为水果,味更不同;当时我只妄听之,故以麻栗子认荔枝。不过《荔枝换绛桃》却是一段催人泪下,凄婉的传说。至今还记得“鲜红香荔从何至?莫非那荔枝身生两翼凌空飞至?又只见对面楼台罗帏半掩,惊鸿一现,莫非她怜人有意?莫非她赠我荔枝?”男女主角用荔枝传递爱情的一段对唱,情切意真,听来如同啖荔一般,令人仙醉……

后来,我进厂做工,厂在近郊,农事以蔗稻相替,而阡陌横斜,荔枝基也,春夏之交,树树笼烟,远近照日,鬓梳翡翠,颜滴猩红,云舒霞卷,晨昏可见,朝露有荔汁,晓雾含荔香。此上班路上,如人琼林,亦一乐也,为工农关系,有瓜田李下之嫌,不敢造次偷摘。只在游泳时,见有荔枝垂江,于是潜入水中噬之,似呷荔酒。

啖荔当有法,从化老谢授我秘诀,荔尖处有线痕,以指甲随痕划掐,稍用力一捏,荔肉乃绽,晶莹圆润,完整出壳。何至剥壳损手,糖浆满手,挠挠搅搅的。

荔枝有极品,最名贵奠过“挂绿”,增城所产,仅西园一老树结之,暗红而有绿痕谓之;据云乾隆下江南时,于此老树下休憩,以所束蟒袍碧玉罗带挂之,使红荔留痕,乃有“挂绿”之谓,以此为贵,名噪天下。文革前曾以锦盒盛之,以枚计价,竞达五六元一枚。当时,荔枝不过以角计斤,一块多钱足买十数斤,足以使全家吃得耳仔大动。而至1993年,从化桂味及糯米糍两品售以百元一斤。

岭南荔枝首推从化,是为荔乡也。从化多山;山山植荔,流溪萦回,山青水秀,阳春清和,荔陇夭乔繇条,清丽芊眠,尽绕红云,绮萼萌蘖,红英的历,累累焉,团团焉,而蝉声乍鸣,此起彼伏,荔枝熟了!谢乃邀我一游,以作岭南之趣。

市郊萝岗,冬梅夏荔,相间而植,足以表岭南四时皆果亚热带景色,岭南荔枝后有龙眼,黄皮,甜橙,柑桔,乌榄白榄……一年四季则春由梅子起,菠萝,木瓜,番石榴,杨桃,香蕉,西瓜……周而复始,生息无尽。

木瓜,有岭南果王之称,盖木瓜与椰如出一辙,乔而非木,茎粗大无轮,并无木质,果大如乳,为肉质浆果。果肉金黄,厚且多汁甚清甜。广州旧时巷陌,青砖大屋人家,木瓜于院内多与鸡蛋花并植,鸡蛋花如新剥熟鸡蛋切作五瓣撮出;木瓜则硕大青黄,相得益彰,呈亚热带景象。幼时取木瓜叶茎,游泳可作潜水吸管之用,或入水半截,曳之数下,即有水自茎管射出,儿童乃以水枪嬉耍,故印象极深,至今未忘。

番石榴,粤人谓女人狗肉,女人嗜之,未据。其味嗅之臭,而食之甜,是否有臭豆腐之效,不得而知。而番石榴青者爽甜,红者腻甜,美其名日“胭脂红”,食之收敛,便秘,我不敢贪食,寻常人家于家院植之。幼时辄截之桠叉,配以橡筋带,即为弹弓,发石射鸟,小儿玩物,此亦至今未忘。

粤地得天独厚,腊月无雪,四时常绿。夫海洋性之气候,阳光充足,雨水充沛,雨染烟蒸最宜滋生动植。说是扫把插入泥,亦可生出绿叶,此言不谬,清明时节乃验之,落雨微微,水浸田基,更是护借春阴,艳宜新雨,何况蔬果呢!

儿时住南郊,上学路上,多见石径池塘,疏篱人家,抱瓮灌圃;一派侧生连理,冷蕊疏枝,滋兰九畹,树蕙百亩,逸兴悠然的景象,如今这种田园风光不见了。代之以高楼大厦,高路大桥,霓虹灯彩,广告牌幅。

大街上的水果也多以进口的士多啤梨,布冧,吕宋芒,蛇果,泰国香蕉……只是到了春夏之交,才见得岭南的佳果荔枝重振雄风了!我想,珠江滋润的三角洲,已经哺育了我们,饷以佳果,使我们受用无穷。我们又岂可忘怀呢?……

(第9章)人道木棉红

已故广州市市长朱光的《广州好》云:“广州好。人道木棉红,落叶开花飞火凤,参天擎日舞丹龙;三月正春风。”木棉开花,这在清代屈大均《广东新语》有载:“岁二月(农历),祝融生朝,是花盛发。光气熊熊,映颜面如赭,花时无叶,未叶时真如十丈珊瑚。”

红棉,因为树易生,倒插亦茂,枝长每至偃地,人手可攀,故又有一名:攀枝花。红棉树高十余丈,大数抱,似是将军之躯,树干上凸斑如鳞甲。那“枝柯一一对出,势如龙奋”,直如剑吼东风,挥戈奋起,血溅苍穹,激烈悲壮,苦战寒冬,终于杀退西伯利亚寒流的南侵。那花作深红金红二色,望之如亿万华灯,烧空尽赤,盛况如凯旋。对木棉之英雄气概,我谓之“几分梅花几分松”。我曾有诗咏之,其中有句云:“裁成落日残霞色,借得梅花松树魂。”于是,将1976年填的《祝英台近》记丙辰清明赋木棉一词,稍作修改再赋:

雨笼寒,风带冷。千炬照南岭。魂似梅花,神似苍松劲。倩谁裁剪朱霞,调匀春色,更明月,飞来弄影。火星迸,于无声处雷惊,东风树梢醒。奋剑挥戈,旗鼓更重整。征寒百万雄师,祝融旌节,映红日,丹尤飞竞。

广州毕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最高最壮的木棉树都在广州。据《广东新语》记载,南海祠(波罗庙)前的10余株木棉最古,开花也最壮观。屈大均将它比喻为“祝融旌节”,那真够红火的了。清明前后的广州,越秀山下,农讲所前,都是木棉花开得轰轰烈烈之处。我最记得的是解放北路那株朱砂色的红棉,清明时分,湿漉漉的开得淡淡的朱砂色几近于白;还有广源公路中间那株500余年的古木棉,英风犹存,雄姿依旧,指挥车龙南来北往,蔚成奇观。

过去,由广州溯珠江而上四会、肇庆,夹岸多是红棉,直穿古榕而出,千树万树,其花飘落随波,如浮灯逐浪,染波尽红,诚天下丽景也。不过,现在似乎深圳的红棉开得要比广州的早,也要多。在深圳,即使是街道,也是以木棉树作为绿化带的。所以,只待春风初暖之际,便是满城红花了,似是一段段绛云缭绕于广厦之间,别有一番风采。

人人都说,红棉花一开,天冷也就冷到了尽头,紧接着的是蝉鸣荔熟的季节,岭南将进入万绿荫庇的初夏……

(第10章)花中有英气

如果说花也有一股大丈夫的豪气,花中也有奇男子的话,我想红棉是当之无愧的。它高大威猛,壮硕挺拔的树干,寒光铁衣,甲胄在身。横斜的枝干执戈待旦,挥剑斩风。那火红的木棉花是龙战玄黄,喷血飞腾,点点斑斑,好比将军百战,血染征袍。岭南三月,清明时节,风丝雨片,千株万株木棉花尽开,轰轰烈烈、堂堂正正,满城红遍……木棉,真花之将军也。于是填了这首词,调寄《声声慢》仿李清照体,以咏木棉花。

堂堂正正,凛凛威风,更加轰轰烈烈。乍暖还寒天气,清明时节。珊瑚万千光气,风雨中,报春心切。飞火凤,舞丹龙,战罢玄黄溅血。好汉心坚如铁,征旗举,烽火赤城雉堞。杀退寒潮,我自中肠沸热。万千高层建筑,出红棉,斜矗百迭。一夜间,透春风,满城红彻。

从越秀山延绵而下,十里花城春风春雨中,木棉花开,排空攫掣,势如龙奋,枝柯一一对出,红火火、剑拔弩张向世人宣示:春,已经占领了南国花城。春光在这里宣泄,一直绿遍大江南北。

珠江两岸,夹岸多是红棉,高于古榕,突兀奇出,千枝万条,若珊瑚丛生,花垂至地。而落花随水漂流,似是水灯浮出,染波皆红。清明时节,珠波所到,无处不开。因为树干虽合抱而不成材,故斧斤不加,乃有“鬼神之栖,风水所籍”之说。广州处于南方,以《易》说,为“离”位,按“地支”排列为“午”,五行为火。木棉为火神祝融旌节的比喻,看来也是恰如其分的。它正月发蕾,仲春盂夏之交,草木衍生,术生火,火当旺也。花城真是如火如荼,方兴未艾,木棉花开正当时令。高高的木棉树遥迤越秀,颠连发自镇海楼,那活脱是赤城雉堞,巍峨岭南,燃红白云,映红珠水。

在沙河,广源路口有一株木棉,据云有五百年,可谓是木棉之耆英,大概羊城百年之豪杰,尽得天地正气。在郊外菠罗庙,即南海祠前,有十余株最古老的木棉。每年二月,正是祝融生日,顷刻木棉花尽发,光气熊熊,映得观者两颊尽赤;当时南越王越佗谓之烽火树,十丈珊瑚,尽缀朝霞,天南树树烽火也。木棉的生命力极强,落花结子,子如槟榔,角绽而飞絮,绵飞似雪。只是絮脆不韧,难以为织。绵中有子,随絮飘泊,落地生根又可成树。或折枝插土亦可生长,即便倒插亦茂。枝长偃地,人手可攀,故木棉花亦名攀枝花。

在越秀山麓,多株木棉沧桑百年,把火一样的花,一一高举如支支红炬,烽火南天。那可是杀退肆虐冬天的春军,报捷的烽火台。花之将军此时血溅云间,铁甲征痕,倚天抽剑,含笑春风,清明之雨,为洗征尘。

木棉花瓣厚似辛夷,作深红、金红二色。而在解放北桂花岗却有朱砂红棉,其色淡然,若染雪,唯此一株,不知是否饱经风霜,苌弘碧血年久已褪。杜宇之啼,其泪泣血,红棉百战,汗马功劳,其血汗洇,大丈夫之为也。红棉蕊金黄,如同红旗中的金星。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这亿万华粉初上之际,烧空尽赤,红透岭南。此际,烽火南天,烈焰腾空,灿然间,或许是三元里抗英鏖战的鼙鼓,红缨大刀排山倒海;林则徐焚烟的腾空之燧,映红南天;黄花岗起义,欲缚苍龙;沙基的“六二三”,振臂一呼,云水震怒;广州起义红巾如涛,风起云涌……最是在农讲所,有红棉数株,十丈干天,若当年红缨梭标万支齐举,惊天动地。红棉,羊城血的记忆,刻骨铭心。木棉火红火红,这火红的记忆,如盏盏的红灯,点亮人们的心灵,人们不会忘记“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英雄们,因为英雄的英魂尽化作红棉,在年年清明将至的时节,花之男儿百战寒流,向人们演绎龙战玄黄的壮烈。

在今天,木棉花又有了新蕴,岭南人日啖三百荔枝,其热情如火,满城红棉出高楼,热气腾腾,扑面而来,如今的红棉多倚琼楼玉字,傍出玻璃幕墙,雄姿迭影,更壮春色。今年因为乍暖乍寒,暖得早了,却叉寒了,再而又暖,红棉竟开二度,花期提前春风之初,延至清明。不知是否因为开放改革的广州,经济红火,热气腾腾,作为广州市花的木棉,岂可“宁无一个是男儿?”也当有出色的表现。在千千万万的高层建筑群中,争楼而出,红遍羊城。

(第11章)南方的松树

松树傲霜斗雪,自然是在北方了。陈毅元帅曾有诗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我在黄山拜读了由松谱写的豪气干云的文章,那真是气壮山河,经天纬地的鸿篇。绝壁上,悬崖边、危峰顶,那一株株的松,紧紧地咬着岩石不放。每一条石罅也不放过,一条条的根深深地扎进去,几乎将整座山也要捆绑紧了。即使石头中,有那么一丝水份,它也不会放过,吮吸殆尽。然后,以撼山之慨,奋力向上挺拔,张开一条条臂膀一般的枝干,把天上的流云,一片片地撕开,苍翠的针叶,刺人云絮中,抽取云中的水汽,吸纳阳光,吞吐气流,此可谓吸纳天地正气。于是,它浑身是胆,毫无畏惧站立在万丈之巅,摇曳风云。无论雷电,无论霜雪,无论风雨,它也簇拥着黛绿的袍甲,舞动干戈一般的枝条,豪唱着“大风歌”,几百年来,一直坚挺在这天低山高的宇宙交接之处。

然而,回到广州。广州最高处不过白云山,羊城八景之一有“白云松涛”。天南第一峰山的青松可谓是立于广州最高处了,但广州无雪,故无“高处不胜寒”之虞。不过,松的苍劲、伟岸也足以令人荡气回肠。尽管南方的松并非由峭岩间迸发而出,但也是深深扎根于白云摩挲的山顶上。当南海上的季候风掠过南粤大地,它会发出咆哮。当北方的寒潮南下,它会发出呐喊。它摇动旌旗一般的树冠,绿色的战斗旗帜总是在风云变幻中高高举起。苍天不公,它敢鞭挞;大地不平,它敢踏上一脚。怒天下之所怒,吼天下之所吼。

陶铸《松树的风格》一文,流韵人间,人人传颂。我想,大概陶公是在白云山间徜徉,抚遍百松启发灵感而成为绝唱。松树已经是共产党员人格化了,人所共仰的战士形象。我想人应该做这样的松树,而不应去做泰山顶上的“大夫松”,为皇帝遮挡风雨。我想南方松树的性格,应该是在大风大雨中敢于呐喊天地。

松树,有“天欲堕,赖以柱其间”的气魄。松树,是天柱,是地维。只在有天柱,只要地维,天下才会取得平衡,才有天公地道可言。我想人不可无做骨,也就是人不可没有松树那样的躯干,顶天立地。这是无论是北方的松,抑或是南方的松松,都所共有精、气、神。

(第12章)猪笼草

猪笼草,洋花卉,又名“代代平安”,形如吊兰,亦须挂起来养。花非花,果非果,状如悬胆,细看一只只吊着极似精巧的小水罐。挂在屋里,使人联想起“卧薪尝胆”的典故。若“引进”看法,却极似法国安格尔笔下的玉女汲水用的水罐。玉女的胴体极丰腴,百媚千娇地把水罐扶于香肩,稍倾,清水溢出,洒作甘泉。却不知何故命名为猪笼草,猪笼如何盛得了水?只是“猪笼入水”之谓乃粤人发财之谓也。而园艺家们美其名之为“代代平安”,借了“代”与“袋”同音,钞票“袋袋平安”,亦“猪笼入水”招财进宝之意。我想要是财路正当,袋袋平安又有何不妥。

说实话,这花名为猪笼,岂不是渎亵了这仙草,若名之“仙罐”或者“越王花”如何?只是越王的典故似太悲壮了,还是仙罐好些。这一个个悬着的小罐,虽呈胭脂色,却并无花的媚态。若说是果,却一点也不充实,难谓果实。

若言虫吃草,不为怪,若言草吃虫,那就怪了。猪笼草果真吃虫,一只小囊,薄薄的一层瓣膜,既无花容,也无花蕊。只是内有汁液,不香,但很吸引昆虫钻进去吮。昆虫若钻进去,罐口那片瓣叶即自行掩盖,昆虫即不可脱逃。液汁即能溶解昆虫,化成一顿美餐,此液汁其实就是昆虫“熬”成的肉汤。

的确存有食肉类的植物,说是在原始大森林中,长着会吃人的藤蔓,只要人一碰着它,它的枝条便把人牢牢的缠住,慢慢分泌出一种溶液,把整个人都化掉了,吃人还不吐骨。这不无道理,含羞草稍一碰它,它的叶子就会合起来。草也会吃人,听得人毛骨悚然的。不过,在现代,老虎也只能在笼子里才看得到了,连小狗也可以欺负它,更遑论吃人了。草类真会吃肉?但细看此“猪笼”中,液汁中果然有一条苍蝇腿,还没有消化完呢。

这使我想起了广东的一句俗语——“扮猪食老虎”,此草是扮猪笼吃虫虫了。这似很合中国道家的谋略,也就是所谓的“韬晦”。勾践之“卧薪尝胆”,可谓是最出色的“扮猪食老虎”了。猪笼草在不动声色中,只以一棵小草名相,飞虫在不以为然中被吞噬,连渣都不剩。姜太公也是应用这个道理,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在渭水钓得周文王这条“大鱼”的。广东人说的“唔声唔声,吓人一惊”也就是这个意思。《庄子》说“不呜则已,一呜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盖有此意。造物主早就将许许多多的人生哲理,寓于万物间。

我之所以买一盆“猪笼草”,就是能常常想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古训。指望这只“猪”能交上食“老虎”的好运。连“猪”也吃得上“肉”,更况人乎!看来“袋袋平安”发财如猪笼入水,实在是个良好的愿望。乃填得《江城子》咏之:

悬壶闹市卖春风,不妩媚,却惺忪。非果非花,吞噬化为脓。花草杀机藏于此,消灭尽,害人虫。十年尝胆晦韬功,乍挽弓,破吴官。得遇渭滨,垂钓白头翁。莫道粤人喻“猪笼”。财似水,注其中。

(第13章)龙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