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少男少女文摘修订——心灵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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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母亲的手

庄因

在异乡做梦,几乎梦梦是真。而梦境每如倪云林的山水,平、漠、淡、远、殊少浪漫绮丽。

在异乡做梦,几乎梦梦是真。而梦境每如倪云林的山水,平、漠、淡、远、殊少浪漫绮丽。也许就是总提着,无法忘却“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情怀所使然的罢。“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停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这首《菩萨蛮》,确实把我的梦境渲染出来了。梦境虽属平漠淡远,却是画意诗情。从黄子久的《富春山居》,赵孟鹄的《鹊华秋色》,夏仲昭的《长江万里》,到唐寅的《山路松声》,以及董巨源笔下的秋岗深景与江南真山,还有花莲太鲁,鸟来飞瀑,将梦乡装点得不忍醒来。梦境也常有满天如飘絮的诗句,忽而排成人字雁阵,在肃杀、庄穆、澄澈又复高远的秋空里,冉冉南徂。也多次于梦中踢被跃起,不及揽衣追腾空际,那雁阵却已去远。孤自失落,残阳中,让一声幽长的雁鸣惊醒。

去秋匆匆返台一行,回来后,景物在梦中便很是依稀了,而人物的比重则日复一日增加起来,这真是颇令人惊心动魄的现象,却也是一种颇残酷的事实。试想,你在梦乡方与旧人握手、把酒、高歌、欢言、争辩、漫步过,醒来讶然自己竟身在迢迢万里大海关山之外,其不堪,其酷寂,或非弃梦之痛所可比。近来,人物中的师长、故交、新友和亲戚们,也都相继渐隐,独留下母亲一个形象,硕大磐固,巍伟如泰山,将梦境实实地充沛了。

那夜,我梦见母亲。母亲立于原野,背了落日、古道、人家、炊烟、远山和大江,仰望与原野同样辽阔的天极。碧海青空中,有一只风筝如鲸,载浮载沉。

母亲手中紧握住那线绕子,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啊。大风起兮,炊烟散逝,落日没地,古道隐迹。远山人苍茫,而江声也淹过了母亲的话语……

母亲的形象渐退了,我的视线焦定在她那双手,那一双巨手,竟盖住了我泪眼所能见的一切。那手,是我走入这世界之门;那十指,是不周山顶处的烛光,使我的世界无需太阳的光与热。

母亲的手,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强烈印象中,是对我施以惩罚的手。孩童挨大人骂,挨大人揍是不免的,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亲打的片段来,连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都没有。虽如此,母亲的惩戒更甚到打,她有揪拧的独门绝招。我说绝招,是她揪拧同时进行,揪起而痛拧之。揪或拧是许多中国母亲对男孩子们惯用戒法,除了后母对“嫡出”的“小人”尚有“无有奉告”的狠毒家法外,大概一般慈母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驱使下,总会情急而出此的。

我的母亲也正如天底下数亿个母亲一样,对我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待别是小时候,国有难,民遭劫,背井离乡,使得母亲对她的孩子们律之更严,爱之益切,责之越苛。母亲之对我,虽未若岳母之对武穆,但是,在大敌当前的大动乱时代,大勇大义之训,使母亲与任何一位大后方逃难的中国母亲一样,对子女之爱,可向上彰千秋日月。在贵州安顺,有一年,家中来了远客,母亲多备了数样菜,这对孩子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打牙祭”的大好机会了。我因图贪嘴,较往常多盛了半碗饭,可是,扒了两口,却说什么也吃不下了。临下桌子,我瑟缩地睇视母亲,她脸色平静自然,朝我说:“吃完,不许剩下。”我摇头示意,母亲的脸色转成失望懊忿,但仍只淡淡地说:“那么就下去,把筷子和碗摆好。”在大人终席前,我不时偷望着母亲,她的脸色一直不展,也少言笑。到了夜里,客人辞去,母亲控制不了久压的情绪,一把揪我过去,没头没脸地按我在床上,反了两臂上下全身揪拧,而且不住说:“为什么明明吃不下了还盛?有得饱吃多么不易,你知道街上还有要饭的孩子吗?”揪拧之后,我看母亲别过头去,坐在床沿气结饮泣。从此以后,我的饭碗内没再剩过饭。

当然,母亲的手,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贴细腻的一面。那时,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裤袜都由母亲来洗。一个大木盆,倒进一壶热水后,再放入大约三洗脸盆的冷水,一块搓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块笪碱黄皂,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提起来了。安顺当时尚无自来水,住家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来用,无井的便需要买水。

终日市上沿街都有担了两桶水(水面覆以荷叶)的卖水的人。我们就属于要买水的异乡客。寒冻的日子,母亲在檐下廊前洗衣,她总是涨红了脸,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的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纸窗内窥望,每洗之前,母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杆挂妥在廊下时,她手指泡冻的红肿了。待我们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在婚后数年里,曾过过颇富裕的“少奶奶”生活的,大哥、我、小弟,每人都有奶娘带领。可是,母亲那双纤纤玉手,在七七炮火下接受了洗礼,历经风霜,竟脱胎换骨,变得厚实而刚强,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

也同样是那双结满厚茧的硬手,在微弱昏黄的油盏灯下,毫不放松地督导着我们兄弟的课业。粗糙易破的草纸书,一本本、一页页,在她指间如日历般翻过去。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终因功课太差而留级了。我记得把成绩单交给母亲时,没有勇气看她的脸,低下头看见母亲拿着那张“历史实录”的手颤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厉害。可是,出乎意外地,那双手,却轻轻覆压在我头上,我听见母亲平和地说:“没关系,明年用功就好了。”我记不得究竟站了多久,但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冬夜,炉火渐烬,屋内的空气更寒,待我们上床入睡后,母亲坐在火旁,借着昏灯,开始为我们缝补衣袜。有时她锥子锥穿厚厚的布鞋底,再将麻绳穿过针孔,一针一针的勒紧,那痛苦的承受,大概就是待鞋制好,穿在我们脚上时,所换得的欣快的透支吧!

然而,就在那样的岁月中,母亲仍不乏兴致高涨的时候。每到此际,她会主动地取出自北平带来的那管玉箫和一枝笛子,吹奏一曲。母亲常吹的曲子有《刺虎》、《林冲夜奔》、《游园惊梦》和《春江花月夜》。那双手,如此轻盈地跳跃在每个音阶上,却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有才情。

去夏返台时,注意到母亲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纹,也微有颤抖,那枚结婚戒指竟显得稍许松大了。有一天上午,家中只留母亲和我,我去厨房彻了茶,倒一杯给她。当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时,第一次那样贴近看清了那双手,我却不敢轻易去触摸。霎时间那双手变得硕大无比,大得使我为将于三日后离台远航八千里路云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

母亲的手,从未涂过寇丹,也未加过任何妆品的润饰。唯其如此,那是一双至大完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