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少男少女文摘修订——心灵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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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父亲与茉莉花

张育仁

这正是他之所以能在种花时的烈日中、淫雨中、甚至声斥与鞭鞑中,以平静淡泊、沉默执著来薰染生活,提高自己人生境界的根本原因。

父亲是在一种迫不得已的环境下与茉莉花相遇的。而由被迫弄此花到自觉地体味此花,就使得父亲的生活大为增色了。

我父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同时也是一个十分谦恭善良、整洁安静,且明显带有乡居的节俭和吃苦耐劳品性的知识分子。

读小学前,我一直寄养在外婆家,对父亲不甚了解,待能粗略识字断文才有幸回到父母身边。

父亲侍弄茉莉花的情形,正是从这时才给我烙下深刻的记忆与感佩的。那时,我们还住在机关中,机关小孩很少,就迫使我格外注意大人们的活动。渐渐地,我竟有一个吃惊的发现:父亲与别人的上班不同。他每天是荷着一柄由他整饬摩挲得格外光洁结实的锄头,戴一顶已经有些破损的旧草帽,以一种极为安详、平静的面容和步态走到离家不远的茉莉田中去,开始他一天的“改造”生活。

这种侍弄茉莉花的劳作,原本是十分美丽而极富雅趣的,但一经与“改造”挂上钩,就渗透了沉沉的苦涩与羞辱,父亲正是在这种悲愤与执拗中,以自己生命的苦涩与苍凉,来浇溉着这种美丽的花。好多年以后,当我不断地在古老的诗文中邂逅那些因放逐、因流浪而与各种香花芳草相伴的洁净而清贫的人们时,就使我回忆起父亲种茉莉的这种“美丽的苦役”,同时也使我真正懂得了,父亲事实上是在承续着一种古老的遭际和精神磨炼的余绪,令人想到那个凡欲的管家——米修斯。

大凡高贵的花侍弄起来都颇为不易,茉莉花亦如此。但父亲侍弄的那一大块花地,长势却出奇的好。我的父亲是最适宜种花的角色,也正是求证于此的。父亲日复一日地为花锄草、捉虫、松土、浇烘、修枝等,都以一种源于内心的平和、细致与娴熟来表明他的苦楚与爱恋,那情景简直就酷似在从事某种艺术创作,或是在静默中品味某种世象之外的玄机。

田间蛤响时,他常常疲惫地将那柄锄轻轻地横在田坎上,手持一本《中华活页文选》,(顺便提一下,在那精神食粮大饥荒的十年浩劫中,这算是十分罕见的能允许老百姓接触的古代文化的书了。)安恬地品味、体验那些古老而硬朗的文字和精神。他最钟爱的篇章是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和李白的《将进酒》,及陶潜先生的《归去来辞》等等。

“文革”初期,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贴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在结束了一段被秘密关押的生活之后,又在严格的管制中,带着我蜗居在茶厂一间的矮小、狭窄、破旧的斗室中。白天是繁重的劳动折磨和“交待罪行”,夜晚他仍旧平静地手持心爱的《文选》,有时索性于悲愤中将那些铿锵作响的诗文工整地抄写在笔记本上,那神情一如他侍弄茉莉花时的专注与动情。毫无疑问,他那时正是以这种古已有之的傲来抗衡那些“摧枯拉朽”、“火烧炮轰”的疯狂与忍残,以一种古老的花的美丽和不屈来滋养自己的灵魂与操守。父亲的这种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内心境界,正是任何邪恶所不能浸淫不能扭曲的,香花芳草的人格化境界。

茉莉花最终的归宿是掺和到茶叶中去,用它馨香的品位和气质去薰染茶,提高茶的境界。父亲深知这种制茶工艺的奥秘,以及由此深悟到的人生的奥秘。

这正是他之所以能在种花时的烈日中、淫雨中、甚至声斥与鞭鞑中,以平静淡泊、沉默执著来薰染生活,提高自己人生境界的根本原因。

每当收摘茉莉花的季节,父亲都格外欣喜繁忙,那神色一点不亚于在书房中收捡自己用心血写就的书稿。因为,那些茶是生命芳香的集成,是困厄与屈辱的诗性的升华。往往在这样的季节,父亲都要悉心地用一方手帕带回一包茉莉花,带回他“改造”期间少有的欣喜,让我们家的小屋整日充溢着茉莉的花香,让我和妹妹都能品尝到父亲的辛劳和慈爱。而我对父亲的爱的体察,正是从对茉莉花的认识和爱恋开始的,正是从对苦难与馨香的辩证认知中开始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深深地体味到:真正被我们称得上是父亲的人,无论他的一生是尊是卑,是奇伟还是平凡,都是值得我们敬重与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