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序中自叙辞官经过与原因是:“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仓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卒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耻。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辞》。乙巳岁十一月也。”
在这节序言中,陶渊明坦率承认,他因为家里人口多,耕种不足以糊口养家,又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谋取生活所需,在亲友劝说下就想谋个小官做做。历代文人耻言“著书都为稻粱谋”,更耻于做官是为俸禄谋。其实“文以载道”是韩愈之类高官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说出的,做官也是在俸有保障的前提下才想要有所作为。完全不考虑个人生存只忧虑天下人的人不是没有,但只是少数,而且这类圣贤的出现有其特殊的原因,不可推偏及全。陶渊明的考虑及作法都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在强加圣贤、高士理想于他后才会替他的微不足道的衣食之忧而难堪。陶渊明的厌官主要是因为性情不适于做官,屈曲心性让他不愉快,并非是认定官场腐败、黑暗、怕污了自己的品行。他一度想做官还求之无门呢,是因诸侯见爱及叔叔陶夔提拔才得几次机会的。只是官越做越小,又要曲意逢迎,劳于公务,受口腹役使而生的羞渐这才占了上风。何时辞去他犹豫不决,县令一职有若鸡肋。正好这时妹妹去世,他又为要束带折腰见督邮而心理不平衡,所以借奔丧的客观动因促使自己下定了决心。几番出入,他再不会对为官抱任何希望、有任何兴趣了。《归去来兮辞》冷静分析了自己的人生历程与心路历程,认识到自己不适为官和不愿为官的本性,否决了寄于仕途的一切考虑与幻想,择定了故乡田园作他永远的安居之所与精神家园。
《归去来兮辞》是积半生之体会而发自深心的呼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荡,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归来吧,田园都快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那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啊!既然已经认识到心灵成了形体的奴隶,何必还耽留不返、惆怅独悲。诗人悟到十三年间五番入仕实在是误入歧途,今天的归返田园才是正确的选择。没有那样的经历也不会有此时的认识,现在返归还不算晚,归舟轻快,归心似箭。诗人的心已经累了,只想赶快回到安宁的家园。
归心是很多人都有过的共同体验,尤其那些浪迹天涯的游子,以及那些奔走江湖、上下求索的文人志士。
人之一生从挣脱母腹、挣开母亲怀抱起,就在不断远离生之本源,去探寻、求索许多若隐若现、美丽迷离的东西,从孤独走向孤独,不论其间有多少欢乐、繁华,都将被时间流水洗去,只剩下心灵的孤独与归返家园、叶落归根的一念。陶渊明此时已经四十一岁,跋涉得够久了。他需要真正的彻底的安宁,而不再是那些奇丽而虚幻的信念与梦想。他的归田,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归隐。那种不食周粟,不仕新朝,不与浊世同流合污以及避祸患于乱世的归隐,而更是人到中年后的归根,是踏遍万水千山、饱览沧桑之后的归返精神家园。归隐之士总还怀有再出的念头,尤其如唐朝终南山之隐士,以隐博名,以隐求仕。归根却是回到母腹回到母怀,静待重归于尘土。
正因如此,诗人才卸去了所有负荷,心灵完全放松,神思飞向了家园。他畅想初归的情景:“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侯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以盘桓。”稚子欢天喜地相迎,将要荒芜的家园因主人的归来而顿显生机。诗人自斟自饮,打量着久别的庭院,无限开心。住室虽窄,也可安居,只要知足,就能常乐。没有交游,每天独自在园中走走,自有趣在其中。拄着拐杖走走停停,悠闲自在,有时抬头看天,云朵无忧无虑地从山峦间飘起,鸟儿疲倦后飞回家园。诗人也倦了,如今终得安宁,像闲云一样自然舒卷,真是松快无比。
归园田居,酒中隐士
义熙十三年七月,刘裕攻克长安,秦主姚泓出降,后秦灭亡。这是自淝水之战以来,东晋对北方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刘裕的声威更加显赫。晋安帝下诏晋封他为宋公。
十二月,刘裕急于做皇帝,顾不得巩固胜利,经略西北,只留十二岁的幼子刘义真及部将驻守长安,自己匆匆忙忙迁回江南。次年六月,刘裕为相国,受九锡。十二月,刘裕杀晋安帝司马德宗,立司马德文为帝,是为晋恭帝。而关中则为夏主赫连勃所取,长安复陷。
天道将变,人人自危。尤其是敏感的诗人,更隐隐感到了祸难的临头。虽然这种预感有些过敏、多虑,但乱世之中,全没了朝纲政纪,道德人伦,谁能保平安无事?前车有鉴,易代之际,在朝者固然必有祸患,在野的名士也难免麻烦。诗人忧心忡忡。义熙十三年自秋至冬,作《饮酒》诗二十首,多方地抒写自己的感触与情怀。
《饮酒》诗序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萧统《陶渊明集·序》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而寄酒为迹也。”酒与诗,和中国历代文人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那些奇才怪杰,更多是酒中仙、醉中鬼。刘伶嗜酒放诞,阮籍醉酒佯狂,李白“斗酒诗百篇”,苏轼“酒酣胸胆尚开张”,唐伯虎“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酒能激发灵感,但这不是文人的主观目的,而只是客观效果。主观上,文人纵酒,是因为心中有所郁积,借酒消愁愁更愁,喝到半醉半醒之间,不敢说的话也说出来了,不想吐的苦衷也吐出来了,所以不是酒能消愁,是酒能促人以诗文排遣愁怀。酒又是一道护身符,醉中之语不可当真,偶有失言也不能怪罪。处于乱世的文人名士,目光比一般人锐利,看得到便难免要说,只有以酒来麻醉自己,即使说出来也可多一层遮掩,何况即使不说,不欲与世人争,当朝者也不放过他,那就只有整天喝得醉醺醺以免缠扰了。
陶渊明作诗不多,几近半数与酒有关,可见酒与诗人生活、创作关系之密切。这固然带来主题、诗意及用词重复雷同的毛病,但也见出一生不得志、愁情难遣的诗人是多么的离不开酒。
无酒不能尽欢,无酒不能消忧,酒渐渐成了诗人的寄托,使他忘记一生不顺,命乖运蹇,使他浮想联翩,寄心于古圣先贤,遁迹于远古时代,使他有时也萌动壮心,追慕烈士。饮酒也使他安于田园,脱离纷乱尘世,使他能够放其言,吐其意,纵心任情,无所顾虑。《饮酒二十首》,作于似醉非醉之中,尽露酒中隐士之心迹,一展酒中隐士的风采。
再看魏晋以来的许多所谓隐士,慕禅慕道慕名山名川,其心不能偏,故欲求身远,是以身之远遁强迫心之不乱,不是心静而不觉人境之嘈杂喧嚣。“心远地自偏”因理成趣,是为理趣,千百年令无数文人才子为之倾倒,并给他们羁身官场以极大的精神安慰,善理尘中事,方为局外人,真能看破得失成败生死荣辱,也就不在乎所事何事,所邻何人,而总能落于尘中超物外,尽力而为,听天由命,以顺其自然之真率,纵心任情于人间世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二句又令人心折。绝对的静穆,绝对的安恬,随意采菊,无心见山。一个“见”字,尽藏“云无心而出岫”的意境。有人换之“望”字,“望”是着意瞻观寻觅,全然失了诗人无心自然从容之妙。
在《饮酒》中,诗人既为自己违时而无奈,更为世事违己而充满愤懑,既以古代隐者贫士相慰相励,更对一生枯槁的命运产生怀疑,既不断地自我排遣,更因为无从排遣而以酒自醉,因而饱含了悲凄激愤之情。同时诗人虽醉犹醒,不仅看到了生不逢时,悲守穷庐的现实,也能够直面这种现实并为自己找到生存的理由和意义;不仅认识到生不逢时的客观处境,又能为自己在嘈杂纷乱的人间寻觅到一方心灵的净土;不仅从一生的经历中了然注定给他的命运,也能从不幸的命运中发现人生的乐趣与意义。《饮酒》组诗所展示的隐者之心是充满痛苦和不安的,所显示的隐者之风却又是达观恬静的;所蕴含的隐者之情是凄凉迷乱的,所生发的隐者之思又是睿智和冷静的。虽然这组诗总的基调低沉了些,但仍有一种狂风急浪后的恬静。以《饮酒》诗观酒中隐士,可悲可叹,可羡可赞,可慕不可追,堪怜堪惜不堪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