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席间王炎弹奏了一首古乐府曲子,名为《古蜀道难》。曲子时而如幽泉叮咚,时而如风雨骤至,时而如子规夜啼,时而如猿啼虎啸,令李白深深沉浸其中。于是陆王二位建议李白为曲子配词。入夜李白酝酿良久,最后一发而不可收,于是独步古今的《蜀道难》-诗横空出世了。这种说法颇有诗意,然而听曲的细节可能有附会之嫌。李白想到王炎此去蜀道的艰难险阻,又想到自己从政之际的坎坷崎岖,想到自己当年蜀中游历时所遭遇的种种险象,又想到自己未来人生的茫然无望,两种情感交错在一起,相互渗透、融汇、蜕变,最后一条集自然之奇险与人生之艰难的“蜀道”,蛟龙般地从李白胸中轰然冲出,傲然逶迤于大唐诗空: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从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自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沟连。上有六龙四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境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哮,虽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嵘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非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诗歌开头破空一笔,一声唏嘘,一声浩叹,将情绪推向制高点。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对蜀道之难的总括,也是极写,以一般诗作之法不应放在全诗开头。因为开篇便将情绪推向顶点,往下再写情绪上难以维继,文气上难以承接。然而李白写诗常是这样“发唱惊挺”,不作铺垫破空而来,下笔便进入高潮,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完全打破了写诗的八股,当人们担心李白情绪上难以续接的时候,李白神思远逸,将笔伸向缥缈无踪的神话,伸向千万年前的悠远时空。这种时空上的骤然扩展,一下子为首句的情绪找到了依托,而且将蜀道的历史一页页翻开。紧接着不仅描写蜀道之高峻,而且摹写行人之心态。一方面是通过鸟、猿等善飞擅攀的动物来表现蜀道之险峻,一方面又通过行人恐惧的心理感受和动作来烘托险峻的气氛。“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峻岩不可攀”,这是诗人的设问,也是想象中蜀道游人的自诘。这一段诗人通过视觉极写蜀道之险,接下来则通过听觉来写蜀道之险:月夜子规的愁人的啼叫,山间流水嚇人的轰响,构成了一个神秘恐怖的音响世界,再接下来诗人通过历数蜀道之“凶”来状其艰险:野兽磨牙吮血,守关人杀人如麻。
奉诏入京,欣喜若狂
李白朝思暮想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天宝元载秋天,玄宗皇帝连续三次下诏,征召李白入京,从蜀中少年时代起,李白就盼着这一天,这二十余年来虽然屡遭挫折和打击,他仍然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看来李白的自信是对的,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被证实了。如果早些年有人向玄宗推荐,这个时刻一定会更早些。虽然他遗憾“游说万乘苦不早”(《南陵别儿童入京》),但这个机会终究是来了,因而他还是喜不自禁。当时南陵的家中没有可以一吐衷肠的朋友,于是他给儿女写一首诗,又给老婆写一首诗来表达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他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中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显然是不太合适的。然而这话他并不是说给年纪尚幼的儿女听的,他只是不得已找了这个不恰当的倾诉对象。他又在《别内赴征》中写道:“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虽为戏谑之辞,亦可看出李白对此行抱了多大的希望,他连衣锦荣归时的情景都想象到了。
李白此次被征召,主要是因为吴筠的推荐。吴筠奉诏入京后,在玄宗面前将李白的诗才与道行,特别是对他的人格大加称颂并郑重举荐。玄宗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大概也给李白说了不少好话。初次入京时,李白虽然没有见到玉真公主,但他留给公主的二首诗肯定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公主与道教界名士交往多,从这些人口中,她也一定听到过不少关于李白传说,有司马承祯“仙风道骨”的评价在,道教中人就会对李白刮目相看。
玄宗皇帝对李白的接见是十分隆重的。玄宗见李白迈着潇洒轻快的步子朝金銮殿走来,远远望去一副飘然若仙的风采,竟忘了皇上的尊威,不知不觉地从御座上走下来迎接,请李白在御座旁边的七宝床上坐下,端过一碗羹汤,亲手调了几下赏给李白喝。他还对李白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那素蓄道义,何以得此”,表示了对李白道法品质的肯定。他还封李白为翰林待诏,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由此可见,初入宫时玄宗对于李白还是颇为赏识和器重的,尽管,他的这种赏识仅限于人品和文才两个方面。但起初李白还是参与了一些政治事务的,他常为玄宗起草诏书,有些军国大事也与他一起讨论。据说他曾于半醉半醒之中替玄宗起草《和蕃书》,笔墨酣畅,一挥而就,很得玄宗欢喜,李白出生西域,对少数民族生活比较了解,因而起草《和蕃书》当然是合适人选。后来小说家将这一史事写成《李太白醉写嚇蛮书》,显然是有些夸张和神化了的。在李白入宫的这段日子里,起草《和蕃书》大概是他最显赫的政绩,后人所以一再提起,除了强调他的文才过人外,还意在表明李白是颇具政治才能的,如果玄宗委以要职,他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李白对于玄宗的赏识十分自得。他随玄宗去过骊山温泉后,一连写了几首诗,来表达自己获宠后志得意满的心情: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竞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试,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自日四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自云。《驾去温泉宫赠杨山人》李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的理想似乎是实现了。他看见那些原来对自己冷眼相对的王公贵戚也来巴结自己,心中无限鄙视,也无限快意。不过李白的性格的确是太耿介太率真了,他纵然有深刻的政治见识,高明的政治主张,也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因为他太缺少政治周旋的意识和能力了。当此得宠之际,他想到的只是表达自己的扬眉吐气快感,却没有想到这样的诗流传出去,他将得罪多少王公大人,金章紫绶!他没想到这些人一旦抱成一团,将会怎样轻而易举地葬送其政治前途!
唐代的翰林院是收罗一些文词经学之士以备皇帝顾问的机构。玄宗时又选文学之士设翰林待诏,与集贤院学士分掌书敕文书等事务。因而李白这个翰林待诏,实际上就是在宫中替玄宗草拟文告诏书的。当然,遇上宫中宴乐,皇上出游等,他也常被召去随侍左右,写诗赋词,娱乐皇帝。宋程大昌《雍录》说“如李白辈供奉翰林,乃以其能文,特许入翰林,不日以某官供奉也”。也就是说,李白虽然可以时常跟随在玄宗左右,但他仍旧是一个没有官位的布衣。玄宗给他在宫中所摆的位置,就是一个点缀升平的帮闲文人。
初入宫时,李白对自己的实际地位还缺少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只要常在皇帝身边转,自己的地位就已在王公大人之上。他甚至将翰林院里每人都可以领的一匹厩马也拿来炫耀:“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以为是皇上对他的特别恩宠。尤其是当皇上与嫔妃们在后宫宴饮行乐时,李白常常被召去助兴。据孟《本事诗》记载,玄宗“尝因宫人行乐,谓高力士日:‘对此良辰美景,岂可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咏书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诏白。时宁王邀白饮酒,已醉,既至,秤舞颓然。上知基薄声律,谓非所长,命为《宫中行乐》王言律诗十首。……白取笔抒思,晷不停辍,十篇立就,更无加点。笔迹道利,凤跌龙腾,律度对属,无不精绝……常出入宫中,恩礼殊厚”。李白起初对这种恩礼是颇为沉溺的。
天宝二年暮春的一个月夜,玄宗和杨贵妃一起在兴庆宫沉香亭观赏牡丹。当时名噪一时的乐师李龟年领了一帮梨园弟子前来助兴。李龟年正要开口,玄宗突然对他说:“赏名花,对妃子,怎能用旧歌词”?于是吩咐李龟年拿了自己的诏命去宣召李白。其时李白与崔宗之、贺知章等一班朋友喝酒,已喝得酩酊大醉。李龟年带他来到宫中,李白还摇摇晃晃没有醒酒。据说为了使李白快些赋诗,大家将他扶上锦榻,高力士为他脱靴,杨贵妃亲自捧砚。李白抓起毛笔,三首《清平调》如泉水一涌而出,没有丝毫停顿:
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答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一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三首诗以牡丹作为衬托,极写杨妃的美丽,当场博得了贵妃和玄宗的称赞。尤其是半醉半醒一挥而就,可谓风流之极。再加上有力士脱靴,贵妃捧砚一说,更成为千古美谈。后世历朝历代的文人,大都羡艳李白的此种礼遇,因而总是不遗余力地大加渲染。或许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原本就是人们臆造的,借以表现李白落拓不羁的性格,同时也为文人出一口鸟气。这其间确实暗含了人们一种要求平等的理想和“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格精神。然而《清平调》在写法上虽然不乏创新,但就精神寄寓而言,实在苍白之极,完全是一种宫廷应景之作,是李白自己以往所唾弃的一类东西。
将李白这只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关在宫中变成一只金丝雀,是玄宗的得意之举。以玄宗的眼力,他当然能看出李白身后的千古诗名,因而他亲召李白入宫,便成为了一种颇具历史意义的举措。这不仅表明了他个人品诗的眼光,而且树立了他广招贤才的盛世明主的形象。他深知宫中的歌舞宴饮历代皆然,要想使之名垂青史,就必须假之以李白的诗名。一千多年来的历史证明了玄宗的聪明,李白为他的一生抹上了多么光亮的几笔。就李白而言,他看重的是政治上的作为,而不是诗歌上的成就。以李白的史识,他又何尝不知道宫廷应景之作的短命和下作,然而为了政治上获得重用,他宁可牺牲一点诗名。尽管在我们今天看来,李白的这种牺牲是多么惨重,然而当年的李白,除了可以用诗接近玄宗之外,还能有什么途径呢?在这种意义上,李白此时的帮闲,正是为了日后的弼辅君王,整顿朝纲,因而不是一种人格与诗道的自我沉沦。
亡命道中,寻阳入幕
李白预感的灾难终于降临了!
天宝十载十一月,安禄山假称奉玄宗密旨讨伐杨国忠,率部十五万起兵范阳(今北京附近),挥师南下,揭开了“安史之乱”的序幕。
耽于安乐疏于朝政的玄宗,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毫无主张。内地的军队也因娇养多年,失去了战斗力,根本挡不住骁勇胡兵的攻势。不到二个月时间,安禄山便攻占了东部洛阳,在那里称帝做了大燕皇帝。次年六月,安禄山进攻潼关,哥舒翰领兵把守。哥舒翰原想倚仗潼关天险,据险守关,拖垮胡兵,但杨国忠害怕哥舒翰率兵哗变反攻长安,便强令他出关迎敌。玄宗听信了杨国忠的谗言,也急命哥舒翰出兵。哥舒翰无法违抗圣旨,只好抱病出关作战,结果中了安禄山的埋伏,全军覆没,哥舒翰被俘投降。潼关天险一失,长安城内的玄宗只好率贵妃和少数大臣仓皇出逃。行至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县西),愤怒的士兵哗变,杀了杨国忠,并迫使杨贵妃上吊自杀。不久太子李京在甘肃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自己当上了肃宗皇帝。既爱江山又爱美人的唐玄宗,倒头来丢了江山又丢了美人。为了一时的声色之乐,玄宗不仅误了自己的一世英明,而且旦送了大唐王朝的太平盛世!白居易一首《长恨歌》虽然传唱千古,而大唐的国运却自此中落。可怜天下百姓倍受战祸之苦,再也难以安享太平了。虽然郭子仪和一部分回纥兵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九月就收复了长安和洛阳,然而最终平定“安史之乱”已是宝应元年公元726年)。这长达七年的战争给社会带来的伤害,是远非十年、二十年可以恢复的。
我们再一次惊诧于李白的预感!他是在“安史之乱”即将爆发的一瞬离开宣城赶回梁苑的。他回到家中时,叛军已经渡过黄河,正向梁苑进攻。李白携带家人仓猝南下,开始了避祸亡命的生涯。这一路过金陵、宣城到越中,最后暂居庐山。这迢迢数千里的逃亡之路,其间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已非当日漫游可比。李白作为一个普通的国民,切身地体验了战乱之苦。因而这一时期的诗作,其主题也就相对集中于诅咒叛乱胡兵,控诉战乱之苦和请缨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