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趣的中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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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官场失意,潦倒终生的诗人——李商隐(1)

李商隐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之一,和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其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和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广为传诵。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官场失意,一生很不得志。死后葬于家乡沁阳。

干谒汴州,初入刺史府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汴河里的浮冰,犹如凋落的梅花瓣儿,一片片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悠悠地漂向远方。

一个身着白色粗麻布长袍,头戴方巾软帽的少年,伫立在河岸上,痴痴地凝视着那梅花瓣儿似的浮冰,向远方悠悠漂漂而去。

他还是个孩子,可眉宇间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思熟虑,紧抿的嘴角窝,微微上挑的眉梢,充满着自信和豪气。

“少爷!看什么这样入神?赶路吧。”

身后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肩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催他上路。

“堂叔,不是说好了吗?别叫我少爷。您不是仆人!您教我读《五经》,教我作文吟诗练字。您是侄儿的恩师才是。”

“这事儿,不要总挂在嘴上。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是发奋读书,重振咱们李家门庭。好吧,你别不高兴。你排行十六,就叫你十六郎吧。但是,一会儿在令狐大人面前,我还是要称呼你少爷,别叫令狐大人笑话你家穷,连个跟随的仆役都没有。好,别说了,走吧。”

十六郎知道自己拗不过堂叔,只好随他去吧。

刚抬腿走两步,突然感到脚趾疼痛难忍,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跌坐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啦?看把衣服弄脏了,怎么去见令狐大人!”

十六郎气鼓鼓地把一双新麻鞋甩掉,又把一对新布袜扯下,看看大脚趾上的水泡,愤愤地回道:

“在家,我说不穿新做的麻鞋,你和俺娘就是不依,好像穿上新麻鞋,令狐楚刺史老爷就会喜欢我的诗文,将来就能高中进士第!哎哟,疼死我啦!”

堂叔似乎也觉得侄儿说得在理,但是,又觉得在堂堂刺史大人面前,穿双露脚趾头的破鞋,太失体统。当看见侄儿双脚上那些大水泡,心疼得在河边团团转,后悔不该和嫂嫂一起逼迫侄儿穿新鞋。路,走得太急。从东都洛阳起程,经过故乡荥阳也没停下歇一歇,一直走到汴州,让侄儿怎么受得了哟!

他捧起十六郎的脚,搂进怀里,禁不住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连连摇头叹息。

十六郎见堂叔掉了泪,忙把脚从堂叔的怀里抽出,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脸上堆满笑容,道:

“堂叔,不疼啦!光脚丫子走路真舒服。在家耕田,我就愿意光脚,走吧。”

“这成何体统!应举士子,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足行走!”

“堂叔,等到了刺史大人府,我再穿上鞋,去拜见大人。现在先让两脚舒服舒服……”

十六郎边说边快步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招呼堂叔快走。

堂叔拎起麻鞋,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战国时代,魏国就定都于此,称为大梁。世事变迁,朝代更迭,往昔魏国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在魏王宫殿旧址上,重新建筑起刺史府第。府门前有两头石狮,圆睁巨目,龇着獠牙,蹲伏左右两旁。琉璃瓦的大门楼,飞檐插空,雕甍彩螭。兽头大门,用鎏金制作,在阳光下,金辉灿烂。

十六郎走到近前,慌忙穿上新麻鞋。

令狐大人府第这等豪奢,简直与王侯之家不相上下。堂叔边瞧边自语道:

“唉!安史之乱以后,这些刺史、节度使、观察使,权力越来越大,府第越来越讲究,……”

“堂叔,令狐大人高官得做,雄踞一方,府第讲究气魄,有什么不好?假如我……”

“住嘴!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岂可为个人口腹享乐钻营?看来令狐楚不是个廉吏,干谒他,你只会学坏,不会学好。是赃官,就不会珍惜人才,不会向主考官推荐你。”

“堂叔,我……”

十六郎不愿意离去。已经走了这多天,晓行夜宿,千辛万苦,才来到令狐家门口,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不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见见面再说嘛!

正在这时,从大门里冲出两条汉子,一个手持腰刀,一个手握宝剑,老远就大声吆喝道:

“你们何故在刺史老爷府前喧扰?一定是尴尬人,快快从实招来!”

一个箭步,两条汉子已经站立在叔侄俩面前,用刀剑把他俩逼住。

堂叔年纪大,见过世面,并不慌张,抱拳施礼之后,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诸位小哥勿恼,勿恼。这是我家少爷,昔日寒窗苦读,今日‘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特来干谒汴州刺史大人,请……”

“什么?老家伙,你说什么?这小乞丐会吟诗?还要巴结刺史老爷跳龙门?哈哈哈!”持刀汉子狂笑道。

“滚开!快滚开!刺史老爷没功夫理睬你们!”

握剑的汉子更不客气,连推带搡,骂不绝口。

堂叔被推得连连倒退,但仍然不断地解释求告。

“住手住手!狗奴才!我本王孙皇族,不会吟诗作赋岂能来干谒汴州府大人?快快去进府禀报!”

十六郎挺胸昂首,大声吆喝。两个看门奴才吓了一跳,停住手,重新端量这个自称“王孙皇族”的小乞丐。这小子长得不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富贵相。不过这套行头,却太寒酸。粗麻布长袍,不知传了几代人,他穿在身上又肥又大,有些地方已经成灰白。足登一双新麻鞋,没穿袜子……

持刀汉子端量到这儿,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讥讽道:

“我说皇家公子哥,昨晚到哪嫖妓去啦?袜子都忘穿了,是不是?嘿嘿!”

十六郎低头看看双脚,才想起刚才慌忙穿鞋,忘了袜子,窘得满脸通红,又听那汉子信口雌黄,气得脸色霎时惨白,正欲辩白,忽然,听到从刺史府传出呼声:“刺史大人出府——”只见一队士卒排成两列,手握各样兵刃,鱼贯而出,接着是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后是一乘四人抬着的漆黑小轿,悠悠走出来。

乘轿人似乎已经听见门外的吵闹声,撩起轿帘,探出头,向这边张望。

两个持刀握剑汉子连忙抱拳鞠躬,解释道:“是两个乞丐,我等正在赶他们走开。”

“领进府里,让他们吃顿饱饭吧。”

“是!刺史大人。”

乘轿的刺史大人吩咐完毕,扫了一眼这一老一少,摇摇头,正要放下轿帘,十六郎抢前一步,跪倒地上,朗声道:

“刺史大人!学生姓李,名商隐,字义山,乃怀州河内人氏,与当今圣上同族同宗。学生苦读寒窗,吟得诗赋数十篇,还著有《才论》、《圣论》,敬请大人赐教。”

刺史大人复姓令狐,名楚,颇有文学天赋,二十六岁登进士第。善属文,才思俊丽,精于章表书启等今体文,名重一时。在太原幕府任掌书记时,每当太原的章奏传递到朝廷,德宗皇上都能辨别出是他所写,颇为赞许。令狐楚历事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和文宗六朝,官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高,故而有许多读书人都想用诗文干谒,求他向主考官推荐。

令狐楚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向主考官推荐某某的人。他的门下,没有无能之辈。他接过递上来的诗赋文稿,略略扫了一眼,抬起头,看李商隐依然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嘴角向上提了提,顺手捋了捋花白胡须,道:

“不必拘礼,站起来说话。”

李商隐依旧伏在地上,回道:“弟子初入师门,与恩师说话岂敢无礼?”

令狐楚微微笑道:“你并未踏进吾家大门,老夫怎可受你师礼?快快请起。”

“不!大人已经接了弟子的诗赋文章在手,今生今世,大人就是弟子的恩师。请恩师受弟子入门之礼。”

“哦?……哈哈哈!小儿郎,倒很机灵。”令狐楚被李商隐童声童气的小伎俩逗笑了,重新打量伏在地上的那副瘦弱单薄的身子骨,收敛笑容,关切地问道:“来汴州几天了?住在何处?”

“回禀恩师,弟子从洛阳出发,走了三天,刚刚到汴州城就来拜恩师,尚不知住在何处才好。”

“噢!午饭还没吃吧?”

“不瞒恩师,弟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来恩师府门前,等候给恩师行入门之礼。”

堂叔站在李商隐背后,对侄儿的“小伎俩”已经提心吊胆,惧怕遭到刺史大人申斥,当听见侄儿又说这话,更加担心,连连咳了两声,想制止他不要再说下去。

令狐楚把那持刀握剑汉子叫到近前,吩咐道:“领他们进府,先吃饭,然后安排到客房休息。”

两个汉子送走刺史大人,又向李商隐和那老者报了姓名,赔了礼。原来这两人,是刺史府上看家护院的家将,持刀者名叫胡舟,握剑者名叫蓝莰,此刻变得异常和霭可亲,陪着叔侄俩进了刺史府。

作诗填词,结识温钟馗

住进刺史府已经月余。

堂叔住在客房,侄儿李商隐住在翠竹园,平日没有相见机会,堂叔心中甚为不快。令狐府上连温钟馗这等专事花词淫语的浪荡子都收留,侄儿商隐年纪尚小,难免不沾染上恶习!所以他整日忧心忡忡。

那日已是深夜,他正酣睡屋中,突然,觉得房梁摇动,外面传来喧闹声,以为在梦中,抬起身子,侧耳倾听一会儿,竟然在喧闹声中,听出有侄儿豪爽的笑声,不由得怒火中烧。披衣下地,推门来到月亮地里。

原来客房院中摆起酒宴,众客与令狐家公子正在欢饮。

堂叔一眼认出商隐也混迹其中。

李商隐一边举杯在手,一边不停地蹦跳投足,似在舞蹈,嘴里唱道:

含娇含笑,宿罩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笑声。

还有女人的娇笑声!

堂叔惊呆了。他原以为令狐楚德高望重,门庭严谨,不会有这些艳事,不会诱使侄儿变坏!眼前事,令他惊异不解,让他愤怒懊悔。都是自己一时冲动,把侄儿从家乡带出来,跟这些绔氿袴子弟混杂一起!

“纯洁如玉的侄儿呀!是叔叔害了你!”

堂叔痛苦地谴责着自己。

温庭筠放下笛子,站起身,对众人施礼,笑道:“刚才义山老弟咏唱在下的敝陋小词,本人听了,心里实在惭愧。义山老弟天生金嗓,应当歌咏更好的词曲。我提议让义山当场依声填词,当场为大家咏唱助酒!”

一片呼声,一致叫好。

李商隐酒喝多了,头脑异常兴奋,见有这么多人叫好,腾地站起,抱拳向众人施礼,断断续续地道:

“诸位兄长,诸位姊妹!我——李商——隐,没——填过——词。温——钟馗是——词坛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开心!我——不怕!大家听着——《杨柳枝》,填一首《杨柳枝》。”

温庭筠狡黠地笑着,上前拉住商隐的手,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些什么,只见李商隐哈哈大笑一阵,唱道: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这个孽障啊!”堂叔气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头台阶上,在心里骂道:“嘱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艳词淫语,不叫你学那艳歌淫调,不叫你拈花惹草!孽障啊,你全当耳边风!气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泪。

“我们李氏家族这一支,已经数代没有高官显宦,宗族衰微,簪缨殆歇,何以重振家族,舍你谁与?”

堂叔想到这里,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大叫三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众人正酣饮作乐,突然听见“孽障!孽障!孽障啊!”三声大叫,霎时鸦雀无声,全都扭头向这边看来。

李商隐熟悉这语声,知道是堂叔,猛然向这边跑来,抱起堂叔的头,摇晃着,哽咽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摇醒,睁眼见自己躺在侄儿怀里,挣扎着坐起,看见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面前,又挣扎着站起对令狐绪道:

“七郎,请你转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带这孽障回洛阳,多谢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师正教我今体文写法。”

“孽障!还敢多嘴!”

说完,转身进了屋,并把门关死。

令狐绪想解释,想挽留,想替商隐说说情,但都被紧关的门挡了回来。

李商隐搓着手,急得在地上来回走着。

令狐纶挽住李商隐的胳膊,诚恳地挽留着。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语道:“老朽无识!家父这样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写章奏文字,你半途而废,一走了之,家父能饶了你吗?”

令狐綯出语中的,点出李商隐的痛处:既入师门,不得师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半个多月,在恩师的亲自指导下,天天晚上练习骈偶对句,写四六骈体文。只今晚刺史大人有事,让他休息,出来玩玩,没料到却被堂叔碰见,够倒霉的了!

四六骈体文写不好,将来如何写章奏文字,如何做官?这是关系到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堂叔之命,亦难违背。父亲去世后,只有堂叔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真心实意培养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门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为太不成体统!侄儿不孝,侄儿忘却了堂叔的教诲!堂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让我离开令狐恩师啊!

李商隐自责着,痛悔着,跪在紧闭的门前,泪流满面。

温庭筠不以为然,讥讽地笑道:我们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词,有哪点不对?犯了什么罪过?诗仙李白天天饮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还赏他美酒。能唱小词的人多着哩,当朝天子大臣,谁不喜欢听曲,谁没填过小词?怎么的,你李商隐喝点酒填填小词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愿意跪在这里请罪,你就跪吧,我们走!

“今天的好兴致,都被他给破坏了,真扫兴!”

令狐綯嘴里嘟囔着,跟着众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两人坐在李商隐身边的石阶上陪着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够出来改变主意,劝商隐回房睡觉。

夜阑人静,刺史府里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里,四处游动。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地上,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依然跪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仍在忏悔,为辜负堂叔的教诲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赴京应试,屡试屡败

太和五年三月,李商隐赴京应试,果然如节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没有回郓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这可吓坏了老母亲,请来东都洛阳城内的名医高手,诊脉之后,全摇头晃脑,说不清病的缘由,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开药。

老母亲没有办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进半碗。饭是颗粒不能进。一个月过去,他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连吸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羲叟见哥哥病得这么重,哭着哀求哥哥允许自己去郓城报告老令公。开始时,商隐还有力气讲话,说自己不能再给恩师添麻烦,“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师不易,商隐命薄多蹇,不该再带累恩师。”后来,只能摇头,表示不准。

商隐落第,八郎通过了释褐试,并授弘文馆校书郎。消息从京城传来时,令狐楚半晌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节度副使用力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讪讪地说起别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边,悄声问商隐的消息。

“听说他路过洛阳回家看望老母亲。我想不日就会赶回郓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摇摇头,不信老管家的揣测。商隐自尊心极强,自信心也极强,未被录取,一定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踱着,一声不语。

两个月过去了。五月的郓城春花烂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开始坐卧不宁了。

他确实喜欢商隐聪明、勤奋、博学,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试卷分数高低取人,商隐绝不会落榜的……唉!“干谒”。

“行卷”,这些走门子,托人情的风气,把有才华的学子都给毁了!他忽然口里吟咏道: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这是白居易的诗。诗写得再好。如同“琼琚”,也比不上公卿们的一张便条啊!

令狐楚开始后悔,自己太固执,如果听从节度副使的话,给礼部侍郎贾餗写封信,送一份厚礼,就可能不会……难道商隐落榜后,会像诗人常建那样“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商隐还在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