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少男少女文摘修订——人生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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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所认识的李敖(1)

林清玄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李敖,我们这些自命为他朋友的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一部分。

今年8月10日下午3点,李敖带着简单的行李到台北地检处报到,接受为期六个月的徒刑,他仍然维持了自己的风骨,不要朋友去送他,孤单而又强悍的走进监牢里去。不了解李敖的人会认为李敖失败了,但是了解李敖的人知道,这些俗世的监牢对李敖无损,因为思想的光芒,是任何铁窗所不能隔断的。

我也没有去送李敖,虽然李敖是我最尊敬的朋友,也是我最尊敬的长辈。

第二天,与刘会云一起进晚餐的时候,我们谈起了李敖第二次坐监的一些事情,我们本来想安慰她,她显得十分开朗,反而安慰我们:“李敖去坐牢的时候还是笑着去的。”虽然李敖去坐牢的时候显得那么镇定坚强,丝毫不露出一点伤心的样子,却总让我心里觉得有一股凉意。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李敖,我们这些自命为他朋友的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一部分,然而有三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李敖是个少见的才子,他的力学深思,博览今古,光耀的灵感不时闪射,真如万斛喷泉,不择地皆可自出,读书之广,思考之深,是在这个社会中难得一见的。二:他是个少见的真人,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宁可做真小人,也不要做伪君子。”他爱恨分明,不肯怂恿乡愿和无知,文章如利剑,下笔不留情,但对于朋友和弱者却格外的宽厚。三:他是个少见的细致的人,他的细致不仅仅是表现于他做学问时的博大精微,巨细靡遗,也表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举凡他身边的每一个物件,都是经过精心的挑选,他对人的体贴几乎到无微不至的地步。

李敖复出以后,在他《独白下的传统》的扉页上写下了几行字: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这段话引起了很多批评,尤其是卖文章的人更大为不满,但这在李敖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的文章常喜欢夸张,喜欢嬉笑怒骂(生活上也是如此),可是就在这些夸张的笑骂里,他传达了他的观念,也布达了他深思后的讯息。读他的文章,就像服食一颗裹了糖衣的苦药,因为他的夸张和玩笑,使那治病的良方显得不苦;又像在沙中有金,必须慢慢拨开沙子才能找到黄金,过程之中就是一种乐趣。

读李敖的人也是一样,一般人眼中的李敖是个顽皮的思想家,也是个玩世不恭的才子,他的46年几乎都表现了非常人的行径,做出了许多轰轰烈烈的事迹,其中有许多别人不能谅解的。他的生活简直变动太大,但是如果知道李敖,就会了解到他变中有常;有一个不变的理想。这个理想是“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此之谓大丈夫”。但是我们只看到了独行其道的李敖,而没有看到与民由之的李敖。

李敖的独行其道,有一首他喜欢的王安石的诗可以形容:飞来山上寻千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李敖的与民由之,我们可以在他16年前《上下古今谈》的开场白里看到,他自称是自由中国最大的“浪子”,然后说:

“所谓‘浪子’(Bohemia),我的意思是指19世纪30年代以后的巴黎文人。他们从穷困中开创新境界,对恶劣的环境不满意、不屈服,任凭社会对他排挤,让他‘浪’迹天涯,他仍是要把他的热情和抱负投向社会。他不在乎人们要跟他‘相忘于江湖’,人们可以忘掉他,让他流浪,但他却不忘掉人们。他要振聋发聩,要追击不舍。最后他要成功,要把社会改造,把人们叫醒。这是他的真精神。”

事实上,浪子李敖有精神上冲突,他好几次说要到山上去隐居,好好写几部大作,可是当他看到人间不平的世相,又忍不住要横刀亮出他的肝胆,做“理不情不存”的批评。他一方面心中想着出世,做小乘;一方面又忍不住要入世,做大乘;其实他的理想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他所有的事端,所有的横逆都是因此而闯,他当然也有怨忿的时候,但是他很少后悔。在长夜的孤灯下念起李敖,我总觉得他或许说得有道理,他本应是50年后才降世的人,却不幸早到了人间。

认识李敖是两年前的事,知道李敖却很早,15年前我在一个民智未开的乡下读初中二年级,每天都被呆板的功课烦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时我有一个堂哥在中兴大学读企业管理,他是李敖最早期的崇拜者,每次放寒暑假回乡,行囊里总是带了几本《文星杂志》,闲暇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翻翻,竟深深被李敖的文章吸引,那时的小脑袋瓜子里就认为李敖是个言人所不敢言,怒人所不敢怒的人。

那是1955年左右,也是李敖的黄金时代,他几乎每写一篇文章就惹火了一些人,也唤起了更多的掌声,已经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后来他进了临狱,广义的说,差不多坐了七年牢,这时我到台北读书,有机会读到昔时的著作,更加深我能从他文章的表面,看到内部对整个民族文化的危言和忧心,当时只恨吾生也晚,不能认识李敖,甚至连他们有力的文化风潮都沾不上一点边。

直到李敖和胡茵梦恋爱,因为我的采访工作才认识了李敖,他的人和他的谈话都使我吃惊,因为第一次见面就长淡了4小时的李敖,竟不是过去我所知道的李敖。正如他写的《自画像的一章——文章讲话?人》中说的:

不认识我的人,喜欢看我的文章。

认识我的人,喜欢听我的讲话。

了解我的人,喜欢我这个人。

我的做人比讲话好,我的讲话比我的文章好。光看我的文章,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可是听到我的讲话,你便会觉得我比文章可爱;等你对我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你更会惊讶:在李敖那张能说善道的刻薄嘴下32厘米处,还有着一颗多情而善良的心。

他说,在李敖的家门口应该钉一块牌子,上面写“内有恶犬,但不咬人。”

他从恋爱、结婚、打官司,一直到第二次入狱,我们几乎每星期都见面聊天,有时谈到天亮,一起窝着吃生力面。李敖本来没有理由浪费时间结交我这个后生小辈,但是他那样有耐心,总是告诉我一些为人处事和做学问的方法,而我从他那里学到最可贵的一点是勇气。这两年来,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遭遇的波折与打击也太多了,但是他总是保持着冷静,以极冷静、极精密的态度来处理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他面对极大的压力,但从来没有退缩的神情,总是坦荡荡地迎上前去。

经过这么多事情的李敖,声名当然更响,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声名,本来敬佩他的人也纷纷动摇或误解。我就遇过许多这样的情形,在文艺界的聚会里,茶余饭后有许多人破口大骂李敖,这些人本来一提到李敖都会竖起大拇指的,后来竟也变成李敖压力的一部分,我若极力为他辩解,最后总是闹到不欢而散的下场——这些从未见过李敖的人,编出许多神话为侮蔑他。对于许多更年轻的人,李敖更不知道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面目了?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翻开李敖的底牌,让我们看看李敖的样子,让我们通过时光的隧道,回到16年前,看李敖为他自己写的简介:

李敖:

吉林省扶余县人,祖籍山东省潍县,远籍云南省。1935年生于哈尔滨。

在北平读小学和初一(没念完),又在台中读初二至高三(没念完),又在台北读台大法学院(没念完),又读文学研究所(没念完)。

喜欢买书、抽烟、看电影、看女人(有时候不止于“看”)。

著书七种:《传统下的独白》、《历史与人像》、《胡适研究》、《胡适评传》(第一册)、《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文化论战丹火录》、《教育与脸谱》,皆台北文星书店出版。

现在身上一身是债、两眼近视、三餐很饱、四个官司。

本人面目:平凡;特征;没有;脾气;欠佳。

喜说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