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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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3)

战中求和

十六年前,王世杰对姚从吾和我回忆说,庐山谈话会,胡适抵达的下午,王世杰陪他去见蒋委员长,胡适表示:北方军人说政府不管他们了,他主战,以战争支持北方军人。胡适为一个工友题字,也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等主战字句。不料庐山谈话会以后,胡适又不主战了。胡适写了一封信给蒋委员长,请王世杰代转,王世杰拒绝,并写了一封信反问胡适,说他立场前后矛盾。胡适死前一个月,特别将王世杰给他的信,做了一份抄本,还给王世杰留存。王世杰又说胡适当时极力想劝蒋委员长避免对日本全面作战,他曾有书面意见托汪精卫转交。

王世杰所指的信或书面意见,内容自是胡适8月2日日记所包括的意思。

在卢沟桥事变前两年,二十四年(1935)6月27日,胡适先有过一封信给王世杰,表示他基本立场:

老实说……我们若要作战,必须决心放弃“准备好了再打”的根本错误心理。我们必须决心打十年的败仗,必须不惜牺牲最精最好的军队去打头阵,必须不惜牺牲一切工商业中心做战场,一切文化做鲁文大学。但必须步步战:必须虽步步败而步步战,必须虽处处败而处处战。此外别无作战之法。今日最好笑的,是政府诸公甘心抛弃北方,而天天装饰南京,好像南京是没有危险似的。此种气象真使全国人都感觉难受。总而言之,今日当前大问题只有两个:(一)我们如可以得着十年的喘息时间,我们应该不顾一切谋得十年的喘息时间:(二)我们如认定,无论如何屈辱,总得不到这十年的喘息时间,则必须不顾一切苦痛与毁灭,准备做三四年的乱战,从那长期苦痛里谋得一个民族翻身的机会。

这封信足以说明胡适和战立场的关键:能屈辱以求喘息,则应屈辱以求喘息;屈辱喘息而不可得,则“必须不顾一切苦痛与毁灭”,去“乱战”一通,从“长期苦痛里”寻找“翻身的机会”。

胡适的理智与冷静,使他相信:“国家今日之雏形……不可轻易毁坏。”“趁此实力可以一战之时”,应该以实力谈和,而不是以实力真打,因为打起来,“将来国家解体,更无和平希望。”

胡适的理智与冷静,又使他相信,这样的大战一打起来,真正受苦受难的是两国人民,“中国化为焦土又岂是日本之福?”——他在为东京《日本评论》写《敬告日本国民》时,就提出这句反问。可是,日本人怎么听呢?连他这篇敬告,杂志的编者都要吓得大删特删,才敢登出,日本军阀的一意孤行,已使大战一发不可收拾——

8月13日 全面抗战开始。

8月18日 蒋委员长发表《告抗战将士第二书》,宣布持久战消耗战决策,以抵制日本速战速决的策略。

8月21日 日本侵吴淞。

8月22日 日本侵浏河、杨林口。

8月23日 日本侵张垣。

8月24日 日本登陆吴淞。南口失陷。

8月25日 日本封锁上海至汕头中国海岸。

8月27日 国军退出张家口及居庸关。

8月30日 政府明令征集国民兵。

9月2日 国军歼灭吴淞口沿岸日军。

9月5日 日本宣布扩大封锁中国海岸线。

9月7日 政府派胡适赴美、蒋百里赴德意,说明日本侵略实况。

冒险也有其用处

9月7日政府发布的胡适去美国消息,幕后有段曲折。据王世杰回忆:八一三以后,蒋委员长对他说,我们现在国际宣传工作非常重要,想找适之到欧洲和美国走一趟。于是王世杰找胡适,谈了两三晚,胡适却不肯,胡适表示:“战争已经发生,我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南京,我愿意与南京共存亡。”王世杰没法,抬出傅斯年劝驾。最后,傅斯年将胡适说服,胡适同意出国。王世杰说:“胡先生在战争发生前,希望避免战争,战争一发生,他则坚决表示与南京共存亡的决心,这件事是我永远不能忘的。”这段回忆,使我想起艾森豪威尔写丘吉尔,艾森豪威尔说丘吉尔在讨论过程里,总是固执己见,一再提出自己的方案,不肯罢休;可是一旦通过了别人的方案,丘吉尔就全力以赴,一意执行。

9月7日胡适日记:

晚上高宗武、程沧波为我们饯行。

听广播,知上海美国商人甚怨Secretary Hull召回美侨的谈话,责备甚多。

9月8日,他在日记里,对“和平努力”做了最后留影:

九点半到英大使馆访Blackburn参赞,谈时局。他说英国海军太弱,在中国海上只有四只巡洋舰,其中Capetoron被困在长江,Suffolk搁浅受损伤,只余两只船,有何力量。

关于英美关系,他是不信美国对远东有积极办法的。

见Byale秘书,小谈。

十点半到铁道部官舍,见精卫先生,他正在开国防会议,嘱我小待。待至十一点半他才散会。谈次,我劝他不要太性急、不要太悲观。

十二点到高宗武家,只我们二人同饭,久谈。我也劝他不要太性急、不要太悲观。我说,我们8月初做的“在大战前做一度最大的和平努力”工作,是不错的。但我们要承认,这一个月的打仗,证明了我们当日未免过虑。这一个月的作战至少对外表示我们能打,对内表示我们肯打,这就是大收获。谋国不能不小心,但冒险也有其用处。

在这天日记里,胡适已明显地表示他是“未免过虑”了,他没想到从7月7日到9月7日两个月中,中国军队“至少对外表示我们能打,对内表示我们肯打”。他有点觉得他“太小心”了,因为“冒险也有其用处”。这种表示,是长考以后冒险表示出来的“谋国”新态度。

但在另一方面,可怜的高宗武却还“和”劲十足。从而演变成“高宗武路线”,从而差点被日本人毒死,从而在二十九年(1940)1月4日毅然出走,脱离汪精卫,脱离了宦海生涯。

在当年的主战派汪精卫,转而主和,进行和议的时候,胡适已做了驻美大使,他从纽约打给汪精卫一封密电,全文是:

铁如兄亲译,请转汪院长:上月曾由翁咏霓兄详陈和战问题之鄙见,此时国际形势果好转,我方更宜苦撑,万不可放弃十八月的牺牲。适六年中不主战,公所深知,今日反对和议,是为国家百年设想,乞公垂听。适。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电报在二十七年(1938)12月30日到的时候,汪精卫已在头一天电报代日“艳”(29日)发表了“艳电”。

艳电发表后一年,高宗武大梦后觉,逃到香港。高宗武出走后一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四年九个月后,日本投降——在满目疮痍中投降,中国在满目疮痍中做了胜利者。

永定河的河水照旧流着,卢沟桥的狮子,每只都长了八岁。

中国终于胜利。上距卢沟桥事变,已经八年;上距九一八事变,已经十四年;上距甲午战争,已经五十一年。五十一年来,中国人民受尽了阻碍、中国人民受尽了艰苦,中国人民在流血、流泪、流汗,中国人民在衰老、衰弱、衰竭,但中国人民在战——正面地战、迂回地战、公开地战、潜伏地战、和平地战、火爆地战,不论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或是泪尽胡尘的遗民,不论是手拿锄头的农夫,或是苦口婆心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在战。战到八年以后、战到十四年以后,战到五十一年以后,看到国土的重光。

胡适在死前四个月,在重光以后的台湾,写下坦尼森(Tennyson)的诗句:“去努力、去追求、去寻找——永不退却、不屈服。”在避免战争的和平中,他曾“去努力、去追求、去寻找”,在放弃和平的战争中,他曾“永不退却、不屈服”。

如今,中国先一代的爱国者,人已苍老、人已死去,但他们的努力、追求、寻找,他们的永不退却、不屈服,却是我们的碑记。我们怀念他们,向永定河水、向卢沟桥狮、向千千万万为战争和平而牺牲的死魂灵,一同赞美与涕泪——中国的爱国者永生,由于他们,中国不再屈辱,中国使东方有了落日。

1979年7月2日

《中国时报》 1979年7月16-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