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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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2)

由此可见,乔家才将军在自己的文章中,也会有“为文不可靠”之处,但我不相信他的文章“不能作为历史资料”,我更不相信他是不“公正”的人。事实上,他只不过以“山西人的忠心质直”,动了“正谊的火气”而已。在这一火气下,他百分之百地全盘否定一个人,否定到“以人废言”的决绝程度,这就太过了。

乔家才将军又说:“沈醉人格太低,良心太坏,居心叵测,早已遭受天谴,祸延子女,他的子女,不是瞎子,就是拐子。”但在“真实”上,沈醉的说明却是:“我的几个孩子(包括孙子、外孙),不但个个健康,而且都是游泳健将,女儿中还有一个被选上‘健美妈妈’。但和乔先生相比,我就大有逊色了。乔先生的大公子在大陆上早已成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而女公子最近申请加入‘民革’(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也得到批准。而我在国内唯一的女儿,虽已当上了编辑,但还不够加入共产党的条件。她的履历表上,在党派一栏中,仍然只能填上‘群众’。这一点,乔先生很值得安慰,也很值得骄傲吧!”

或以沈醉的言行,在乔家才将军的疾恶如仇眼中,被看得一无可取,因而论断失实,只算例外,但在乔家才将军的其他文字中,不被他疾恶如仇的,被看得件件可取的人,他的论断,也未免有失实之处。例如他论断廖耀湘将军,就出了纰漏。他在《为历史作证》中有《忆廖耀湘将军》一文,说这位将军“辽西会战被俘,誓不投降,屈辱而死”。又说“廖耀湘十五年前死于中共集中营”。又说“至死不屈,虽败亦勇”。事实上,乔家才将军这些论断,都是不“真实”的。

廖耀湘死后,他的部下亲友出了一本《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专辑》(1978年编印),他们在书中刻意谎言他的下场,如谢冰莹、黄振华、陈维纶说他“殉国”,舒适存说他“被俘不屈死”,刘建章说他“终以不屈死”,何福祥说他“以不屈死”,这都是错误的。事实上,廖耀湘不但没“殉国”,并且在1961年出狱后,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四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他和沈醉一样,一再写文章大揭国民党与蒋介石的疮疤,直到七年后死去。身死之后,共产党还为他和溥仪、王耀武一齐开追悼会呢!可见他前半生是中华民国的军人,死前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循吏!所谓“殉国”与“不屈而死”,都是假的。这种刻意的谎言,在三年后,于1981年出版的顾祝同《墨三九十自述》中,也一直延续着。顾祝同当时是蒋介石胡乱指挥下特派去的监军,他在书中说“廖耀湘不幸殉国”于辽西战场,由于他的书是“国防部”史政局印的,所以非但是个人说谎,还是官书说谎。乔家才将军的人格比顾祝同他们要正直得多,但他的笔下,关于廖耀湘的晚节,却同此曲笔,背离“真实”,这不是怪事吗?

乔家才将军在回忆中,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他说:“黄埔军校第六期有两位杰出的同学都是骑兵科,又都和我有深厚的交情。”这两位有深交的同学,“戴雨农将军三十五年(1946)3月17日座机在南京以南戴山撞山失事,以身殉职。廖耀湘将军于三十七年(1948)11月辽西会战被俘,誓不投降,屈辱而死”。原来乔家才将军与老同学“深厚的交情”,使正直的他,也不能免于曲笔!

由此可见,乔家才将军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含有“为文不可靠”之处,但我不相信,他的文章“不能作为历史资料”,我更不相信他是不“公正”的人。虽然他的“公正”,有点因人而异。正因为爱之欲其忠、恶之欲其奸,所以同为降将,但待遇有亲疏之别。正因为乔家才将军对老同学网开一面,在史学方法上,我们自然有理由怀疑,怀疑他笔下的戴笠的事迹,是否也会有“廖耀湘模式”出现了。

“廖耀湘模式”的特色是隐恶扬善(恶不一定是坏,而是曲为之讳的一些事),隐恶扬善是做人的美德,却不是作史的史德。史德的标准,正是乔家才将军所楬橥的“真实”与“公正”。对事实有所隐、有所讳,不论动机如何,对“真实”而言,都犯了大忌。不幸的是,乔家才将军笔下的千言万语,一涉及戴笠,便隐恶扬善得一塌糊涂,这就“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章太炎为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写序,说有人劝他写出信史,他“犹豫未下笔”,为什么?因为“身不与其事者,非审问则不敢言;身与其事者,所见乾没忮戾之事亦多矣,书其美不隐其恶,或不足以为同志光宠,是以默而息也”。章太炎这位革命元勋为什么这样?原因就在于他无法“书其美不隐其恶”,结果连美也无法一书了。乔家才将军则正相反,他要书其美而隐其恶,结果呢,把戴笠写成了一代完人,美得冒泡,结果令人起疑,起疑到连真的也被人打了折扣了,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其理在此。

何况,以戴笠那么多面复杂的人物,在军统那么单线庞大的组织里,乔家才将军所能了解戴笠的真面目,也不无限制的。他是戴笠的同学兼畏友,而不是左右的“佞幸”与“私昵”,戴笠的另一面目,乔家才将军未必了解或得知,而一直跟着戴笠的贴身的人,反倒所知独多,沈醉就这方面有所公布,又岂能以“为文不可靠”五字一概抹杀之?这又何以服人?

乔家才将军来信说:“你说我虽著作千言万语,内容对军统内幕,却处处有‘直在其中’之隐。我乃一介武夫,岂敢舞文弄墨、班门弄斧?所以千言万语者,辨是非、表忠义也。”我相信乔家才将军千言万语的目的在“辨是非、表忠义”,但从而抹杀沈醉的千言万语,这就有失“真实”“公正”了。我承认沈醉的千言万语,在表军统局方面的忠义,落墨不够;但他笔下的非军统人物中的忠义事迹,他又何曾忘怀?叶挺也、杨虎城也,乃至阻止沈醉去暗杀杨杰的沈醉之母也……他们的忠义,又何不可表?至于辨是非方面,沈醉所为,都在着力于此,只是彼一是非,此一是非,是非标准,与乔家才将军有异耳!

我所以说乔家才将军有“直在其中”之隐,原因就在从他的著作与来信中,我们看到的,都是一片曲为之讳。他来信说他“坐牢并不怨天尤人”,毛人凤明明为女友竞选之私残害同志,而乔家才将军却说:“‘如果毛先生真的如此糊涂,而我们的贤明领袖又如此信任如此糊涂的人,交付如此重大的任务,国家都会亡的,个人的生死算个什么……’这是我自己找死,能责怪国民党吗?毛局长欺瞒总统蒋公把我关进监牢,能说是国民党关我吗?毛人凤局长也代表不了国民党,他的监牢也不能说成国民党的监牢。”看了乔家才将军这些话,我们能不觉得其愚忠可悯吗?人是蒋介石用的、权是蒋介石授的、非法枪毙马汉三是蒋介石准的、非法关乔家才是蒋介石批的、监牢也不是毛人凤开的……事实明明已清楚如此,而乔家才将军却只怪自己,雅不欲实指毛人凤以上的任何人或集团,这种“天皇圣明、臣罪当诛”的愚忠,岂不太可哂了吗?难道陷害忠良,也是为革命需要?

当年在生死线上,乔家才将军也曾气愤不平,他曾自问:“这就是革命下场吗?”但是,心平气和后,他又想:“被共产党捉去杀头,和被自己人处死,不是一样死吗?”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感到乔家才将军竟毫没觉悟出革命的下场不该如此,而被敌人杀头或被自己人处死,其实根本不一样。他的愚忠,使他完全丧失了清醒的能力,我真为这位可敬佩的山西老人悲!

乔家才将军在《为历史作证》中责备魏大铭说:“雨农先生和军统局的功与过,都有你魏先生的一份。雨农先生是你多年的长官,你不应该批评他,也不能批评他。理由很简单,譬如你的尊亲好和坏,旁人批评,无可避免,但是你魏先生和你的子孙,绝对不能批评。这就是中华文化,这就是中华民族延续了五千年的伟大力量。”其实,中华文化中,并不是绝对这样不讲是非的,只是乔家才将军选择了最拘泥的一面,因此,他只有愚忠到底。

令我们不解的是:如果“多年长官”不得批评,则陷害忠良的毛人凤以上之流,其恶行势将永无昭彰之日,因为君子扬善而不肯说,小人“都有你一份”而不可说,则中华文化,尽将是东西厂人物入“君子国”,人间的大是大非,也就全乱了!

我很佩服在乔家才将军不肯批评毛人凤以上的人物时刻,沈醉挺身批评了他们。乔家才将军对沈醉苛责,反倒对毛人凤以上的人物宽假,这不是“真实”,也不是“公正”,更不是真的中华文化!

乔家才将军并非不深明大义,例如他在《为历史作证》中指出:“人人都知道杀害岳飞的是卖国贼大奸臣秦桧,其实秦桧是在背黑锅,真正要杀岳飞的不是秦桧,而是宋高宗赵构。”可怜的是,我们的现代岳飞,却迷糊到明于知古而昧于察今,他被现代秦桧整得家破人亡,却还高喊领袖英明呢!

1989年8月31日-9月4日

附录三

不是答辩 只作说明(沈醉)

感谢乔家才骂我

从去冬以来,台湾来京的亲友,不少人以爱护的口吻告诉我,说台湾有人写文章不断骂我,而且收入了他的选集中,他们希望我千万不要为此事而生气。我听后总是大笑一阵,然后坦然地说:“有人写文章骂,说明我还有骂的价值,而能收入其选集中,我不但不会生气,还要表示感谢。一个人在一生中,能有几个够条件被别人写到书上去骂?不管怎样,名留书上的时间,总会比我活在世上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所以我绝不会因为被骂了一通,就那么沉不住气,只希望有机会能拜读一下全文就满意了。”

不少亲友很够交情,几个月内,我先后收到从美国、日本、香港等处寄来的老同事乔家才先生的大作《浩然集》十九部之多,我除留两部外,其他均捐赠有关部门和送与几位有关人士做参考。乔先生的大作共五册,其中一册《为历史作证》中,有一段说“沈醉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写得不太长,正如他在该文后面所说:“……怕污了我的笔墨。”这次骂得不太痛快,连我这被骂的也没有过上瘾。幸好乔先生有位朋友从纽约到台湾,寒暄几句之后就说乔先生骂得还不够,因拙著《我所知道的戴笠》一书,在美国(也许在欧洲、亚洲也一样)到处可以看见,他们认为这“绝不是沈醉本人作品,是由共产党干部捉刀代笔,利用他的名字而已……”。由于看了拙著之后,认为我“诬蔑了蒋委员长和戴笠将军,丑化了国民政府……”,所以阅后“令人发指”。真没有想到,我一本书会使得我一些旧同事(当然是指在军统局工作过的同事),气成那个样子,真是抱歉得很。

乔先生经这位纽约来客(此公大名已有人告诉我)一番劝导之后,便又再来一篇洋洋万余字的长文大骂一通。我看了倒有点舒适感,它比上篇几千字像样一些了。不过乔先生在《再为戴笠辩诬》中用的小标题是“共干捉刀沈醉署名”。但提出的问题那么不着边际,我不想加以答辩,只想说明几点,因为将来或有见面之时,何必破口大骂呢?

共产党→国民党→共产党?

乔先生为了说明我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而给我列了一个公式:“共产党→国民党→共产党。”为了要说明这个公式有根有据,他不惜在文章里写下这么一段:“沈醉原来跟着中共中委顾顺章跑腿,所以学会不少鬼名堂。顾顺章投降国民党后,沈醉摇尾乞怜,投靠在戴笠名下,做一名打手,摇身一变,由共产党变成国民党,能说不是共产党的叛徒吗?现在又摇身一变,变成共产党,能把过去背叛共产党的罪名抵消了吗?不会,总有一天会被清算斗争的。”

乔先生在执笔时,不知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我参加军统(特务处)时才十八岁,顾顺章早就被国民党调查室(中统前身)抓去,我连顾都没见过。如果我跟过顾顺章的话,就会跟顾一样投入中统,绝不可能是在军统。如果我真的是中共叛徒,戴笠绝不会那样信任我。我在军统不但当了几年总务处长,而且长期担任过总值日官,这点乔先生当不会记不得吧?乔先生认为我又“摇身一变,变成共产党”,我太蒙抬举了,竟一而再成了共产党。看在老同事爱搜集情报的关系上,我不妨提供一个十分准确的材料:“沈醉现在是一个无党无派的普通人。”

所谓共干捉刀沈醉署名

据说,乔先生又有位朋友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沈醉人格太低,良心太坏,居心叵测,早已遭受天谴,祸延子女。他的子女,不是瞎子,就是拐子。”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可惜老天爷并不是那样不公正。我的几个孩子(包括孙子、外孙),不但个个健康,而且都是游泳健将,女儿中还有一个被选上“健美妈妈”。但和乔先生相比,我就大有逊色了。乔先生的大公子在大陆早已成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而女公子最近申请加入“民革”(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也得到批准。而我在国内唯一的女儿,虽已当上了编辑,但还不够加入共产党的条件。她的履历表上,在党派一栏中,仍然只能填上“群众”。这一点,乔先生很值得安慰,也很值得骄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