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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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最难忘的一位残障人士——病房里的哲学家(2)

从出生到成长,我都身处忧患,我所过的幸福甜蜜日子很少,自然所留存拥有的美丽回忆也不多,我过往的许多历程,我都希望从来没有过过,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不愿再记忆,唯独和连培如有过的那个短短的一星期,叫我刻骨铭心。如果能够往日重现、如果能够进入时光隧道、如果能够让我选择,愿意再回到生命的哪一个阶段,我愿意回到和连培如相处的那一个星期,重温往日情怀,并让时光就此停住。

(1981年6月28日,星期日)8点了未见培如,才猛然想起培如不会来了,培如轮值一周,到昨天结束,今天起不用来了。一个星期来,整个心都寄托在培如身上,依赖她如此之深,现在培如不来了,顿然感到心室全空!我对连培如满怀情之所钟,爱苗深种,心坎意浓,我都没向她表达,只好诉诸纸笔,在日记上情文相生,永证我此思此愿,常策心马。前天培如告诉我,昨天是她轮值的最后一天,我对她说:“你走的时候,我们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象征我们永远不分离!”

在这些文字里,一个近乎凄楚的故事,轻淡地起来,又轻淡地结束了。在这里,我们看到邱铭笙笑脸背后的一面。不过,“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后,他又展开了另一面:

我这辈子可能是断子绝孙了,我也憧憬过能和所爱的人生有爱的结晶,然而男女间事怎么说呢?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只是一种理想,实际上爱情的条件太多了,只要其中一项“不配”,那么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女人不能接受我,我当然知道原因,面对碎梦,难过是免不了的,但我从无恨意,也没有遗憾,不过我会“不服气”、会“感慨”,“感慨”女人呀、女人,她们、她们不爱我的并不是我的人,她们爱的、她们爱的,呵!竟是我的两只脚!

这是哲学家式的轻怨薄怒。在犀利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他自嘲嘲人的慧黠。

若以为这本书里,范围只是一个残障人士的波澜起落、感慨万千,你就错了。这本书别有一番新天地。那就是他深入地探讨人间的许多重要主题,夹叙夹议,并且证据齐全。试看他写《我对于丧礼的改革》《我对于婚礼的改革》,都有见人所未见的议论。他反对迷信,写了一篇《神》,长达三百五十四页、二十一万字,简直已凌驾学术论文,并且在内容上,比学术论文高明得多多。他用一个个实例拆穿教棍神棍们的骗局,文笔流宕,令人赞赏。尤其有趣的,是他不谋而合了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式的脚注方法,用大量的脚注,发挥主题而无剩义。试看下面两段:

天妒英才邱铭笙,让我得到小儿麻痹绝症,击碎了父母的心!妈妈是旧式女性,相信凡事天注定,一切都是命,便去找了相士替我“算命”,去问我“为何命如此”?相士对妈妈说,这个孩子聪颖异常、才智过人,又反骨明显,一反起来甚至会大闹天宫,天都管不住,所以一定要让这个孩子“破相”,压制他的反动。我最讨厌相士,从不相信相士的任何鬼话,他们的耍嘴皮、胡说八道,由此可见!为了希望能够医好我的双脚,我也做过“宗教治疗”,有一年台北来了一个基督教布道团,在市立体育馆布道,说有任何残疾缺陷,只要来了,充满信心,经过祷告,可以让跛子开步、哑巴开讲、瞎子复明、聋子复聪,说得活灵活现,煞有其事,连好好的人都想折断一条胳膊去接受祷告再生。我爸爸也带我去了,只见场地中央的洋教棍又喊又叫、又哭又笑,就像华视的史华格那样,念念有词了一个晚上,很多人如坐针毡,听呒他们那些人到底在念啥!布道会完了,怎么来的人还是怎么回去,早睡早起身体好!

倚靠天使神差拯救脱难,已知无效,那么自求多“佛”,救苦救难,行得通吗?行不通。疑难杂症还未根除,就会先得癌症。荣民总医院耳鼻喉主任张斌指出,鼻咽癌专侵袭中国人,是中国人常患癌病之一,在台湾地区癌症发生率,鼻咽癌排第六位。根据荣总耳鼻喉部统计,鼻咽癌在各种癌病中名列前茅,每月门诊中可遇到十名左右新病人。张斌表示,鼻咽癌的形成除了遗传因素外,国人一些生活习惯也容易罹患鼻咽癌,张斌列举了几种情形鼻咽癌发病率高,其中一种“设有佛堂、神位,常烧香和常用蚊香者,这些烟垢含芳香族多环烃化合物,可能诱发鼻咽癌”。也就是说,香烟袅袅中,你的鼻咽已经了了了!

这就是邱铭笙的脚注,多有趣呀!

邱铭笙虽然反对迷信,但他心胸开阔、葑菲不弃。一个反迷信的人,还交到这么一个朋友呢:

住院前后,卢泉锦“老师”在精神上和金钱上都给予我支持与支助。卢泉锦“老师”喜欢拜神,不单拜一尊,自宅甚且设一神坛,供奉的从哪吒小神到福德老神,还有齐天大圣,不知是“神仙家庭”还是“傀儡家庭”?卢泉锦说众神都拜,日后升天位置可靠,我说不如都不拜,以后鬼门关前众神拉客拉得厉害,一枝独秀,身价更高,可能耶稣阿拉都插一脚来凑热闹呢!卢泉锦也为神像开光点眼、安神位、看风水,又做乩童,他自己说他是一个神棍。在得知我开刀日期的前一天,卢“神棍”特地方领矩步地到内湖“慈惠堂”,祈求无极瑶池金母娘娘赐福保佑邱“弟子”手术顺利平安。住院期间,卢泉锦“老师”多次来看我,令我难忘。

这是邱铭笙的五湖四海。

在全书的最后,邱铭笙写道:

白云苍狗,世情多变,仁爱医院还没倒,还站在那里,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第一非的是柯贤忠已由医院院长调升为卫生局局长,以前只管一家,现在每一家都归他管,跟他有仇的,莫不战战兢兢,深怕不知道哪一天血滴子会飞来!人事的浮沉,风水轮流转,几家欢乐几家愁,永远都有人在悲伤、挫折与不如意之中。“大同世界”只是空话而已。我的红粉之友赵培鑫已回到台中当郎中。我最喜爱、最可爱的连培如远飏美国新墨西哥州……邱公子笔底飞花的每一个真人真事,他们以后的遭遇怎样,我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各人要走各人的路,环境无情,造成幸与不幸,也只能各自去面对或改变。蕙质兰心邱公子,琴剑飘零,去日苦多,在极端困境下,没有放弃努力用功,为了别人的与有荣焉;为了自己的引以为傲,邱铭笙会给爱邱铭笙、帮助邱铭笙的人知道:他们爱邱铭笙,没有白费;他们帮助邱铭笙,不会不值得!有一则波斯故事,说一个流浪者捡到一块泥土,这块泥土发出非常浓郁的芬芳,流浪者问泥土:“你是撒玛尔汗的宝玉吗?或是假冒的娜达香膏?还是高贵的异香?”“都不是,我只是一块泥土。”“那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芳香呢?”“朋友,如果你要我说出这个秘密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邱铭笙的朋友如此,邱铭笙的朋友的朋友邱铭笙,也是如此。

看了这本书,使我想起四十年前看过的那本梭维斯特(Emile Souvestre)的《屋顶间的哲学家》(Un philosoph’sous les toits),那踽踽独处阁楼一角的法国智者,如何以洞彻的眼神,在安贫中、在乐道里,默默记录人间的众生相。这位智者在世俗环境中,看来是“弱者”;但在精神领域中,却实乃“‘强人’也”。所谓强人,自有他自强的世界,他不在胜过别人,而在胜过自己。老子说“自胜者强”,一个智者能够胜过自己——快快乐乐地胜过自己,自适自得之下,则无处不是芬芳。波斯流浪者手中的泥土自道身有异香乃是“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这泥土太谦虚了。其实没有泥土,又何来玫瑰花?玫瑰花即是泥土,泥土即是玫瑰花。邱铭笙不是别人,他只是没有双脚的你和我。这位无脚头家,失足以后,能有这么伟大的成绩展现给我们,幸灾乐祸一点说,又何尝不是好事!太史公说得好:“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智者成为“倜傥非常之人”,都因为他们能把泥土化为玫瑰花。

永不再说“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蓦然回首,原来我就是玫瑰花。

1992年2月1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