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2822000000084

第84章 西楼月(10)

弯弯在江南的这段日子过得极是平静舒适。江南水土最是养人,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平日里随着小花驾船出湖捕鱼挖藕,忙得无暇再去想从前的事情。

那些血雨搏杀,仇恨痛苦,如同上辈子的事情,在脑海中渐渐淡去,若不去想,似乎可以从此忘记。

一日,孙家阿娘在厨房里打算炖猪肘子,一块小骨连着筋滑溜溜的,剁了几下刀都滑开,不小心还差点崴了手腕,不免抱怨了几句。

弯弯过来一笑,接过刀,也不见怎么使力,手腕微凝挽了个花,那小骨瞬间筋骨血肉分明。

孙家阿娘大喜,道:“刀工不错啊,谁教的?家里有做厨子的?”

弯弯手一顿,尘封的记忆似乎被春风吹开了一个角,露出了只零片角,心底微微刺痛。

不回首,就能和往事说再见吗?

自己错了,阿爹,容晗,拓跋宏达,那些在自己生命中走过,给予自己温暖和关爱的人,和自己的生命同生共长,血肉无法分割。

还有……他。

弯弯抬头看向远方,忽然觉得,有些想念凉州了。

转眼已经入夏,镜湖里的荷花映日,碧叶接天,采莲女们摇曳着小舟穿行于碧叶红花之中,采摘新鲜的莲蓬。

镜湖中处处娇颜如花,笑若银铃,采得兴起,姑娘们轻声吟唱采莲曲——

彼采荷兮,莲叶田田,鱼戏水兮,浮香绕曲。

彼采藕兮,不盈倾筐,女如月兮,宛如清扬。

彼采莲兮,薄言撷之,女如颦兮,笑胜星华。

曲声婉转悠扬,在莲梗花叶之间萦绕,带着江南独有的甜软娇糯,让人如同浸在暖洋洋的水中,从头到脚都轻快起来。

一个浅蓝衣衫的男子,负手临湖而立,远远看不清眉目,但仅仅是那身姿,就有说不出的俊朗雍容。

一叶小舟摇到近岸,一个身着绿衣的采莲女脸色绯红,将手里最新鲜好看的莲蓬朝岸上的那个男子掷了过去。

他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她也偷偷看了好久了,看得痴了去,终于忍不住摇船过来主动一表心意。

楼誉伸手接住莲蓬,略略一怔,随即微笑点头以示感谢。

他眼神清朗,笑意浅淡,绿衣女知他无心自己,稍稍失望后,粲然一笑,竹篙轻点岸边湖石,小舟便朝荷叶层层叠叠的深处驶去,独留一缕轻吟浅唱,带着女子求而不得的娇嗔——

姐眷郎,郎不惜,妾有意,郎无心,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楼誉失笑,江南人物丰华,风流蕴藉,果然不虚。

将莲蓬拿在手中,举目远望,仿佛看见了红花碧叶深处那一抹清丽的人影,嘴角牵起无比温柔的笑意。

“姐姐,姐姐,我看到了个好大的莲蓬。”孙小花趴在船沿,伸手去够那个大莲蓬,弯弯怕她又掉下水,忙撑着竹篙,想把船靠得更近些。

撑船不比玩刀,这完全是两个不同领域里的高精尖。

弯弯的刀法虽然出神入化,但船却撑得一塌糊涂,要用一根细细的竹篙把小舟划得动静相宜随心所欲,实在太难。

偏偏孙小花也是出了名的疲懒,水乡长大的女孩竟然不会水,船也撑得差强人意,这两个人半斤加八两凑成一组,自然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摘了一天,船里的莲蓬还不及别人的一半。

终于发现了个大莲蓬,孙小花激动万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弯弯左撑右顶,好不容易将船靠近了些,已是一头细汗。

却不料斜刺里突然划出来一只小船,轻轻巧巧靠了过去,船上的黄衣女子手腕一折,便将那只大莲蓬摘到手中,得意地拿着莲蓬在孙小花眼前晃了晃,竹篙轻点,小船轻快地分水拨叶而去,独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红莲姐姐,又是你,你真讨厌!”孙小花忘了自己在船上,跳脚急怒。

船身乱摇,弯弯慌乱之下控制不住,小花失去平衡,扑通一下又掉进了水里。

掉得多了,弯弯也有了经验,连忙把竹篙伸过去,将小花拉回船上。

梳好的双鬟髻成了水泼过的鸟窝,一件粉色新衣裳水滴答皱巴巴的像咸菜,这可是过年刚做的,料子就要三钱银子一尺,平时可都舍不得穿,第一次上身就成这样。

孙小花看看自己,又看看船里少得可怜的莲蓬,嘴巴扁扁,“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姐姐,怎么办,摘不够两百个要倒扣工钱的。”

弯弯拿出块手帕替她擦掉眼泪,向她摇摇手,又拍拍自己胸口,意思是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孙小花好不容易收住眼泪,将信将疑看着她:“真的?可是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哪里还有时间再去摘?”

弯弯替她擦干头发,给她一个自信的笑容。

孙小花根本不信,只看着那些莲蓬长吁短叹。

不知不觉红日已西斜,艳霞满天,渔舟唱晚,采莲女们纷纷摇舟泊岸,满载而归。

孙小花惦记着要被扣掉的五钱银子,晚饭都吃得没滋没味,没精打采地挑了几筷子菜,扒拉几口饭,便郁闷地回屋躺下。

阿娘和孙大牛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也不理她,只管招呼弯弯吃完饭,又聊了会家常,便早早歇了。

夏季天黑得晚,天空如江南扎染的染料晕着剔透的墨蓝,一轮冷月悠悠挂在天边,周边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星光。

正是镇上人家酣睡甜梦之际,弯弯见孙家三口都睡得熟了,便提着篮子悄悄出了门。

此刻闭目站在湖边,听湖水温柔拍打着岸石,心境通透宁静,运起内息转动一个小周天。

调息片刻,弯弯双眼缓缓睁开,嘴角牵起一个俏皮的微笑,足尖轻点岸边,人如一缕轻烟飘起,掠向湖心。

足尖不断在荷叶上借力,若有莲蓬,便弯腰轻侧,皓腕如雪,轻轻一旋,将莲蓬摘入篮中,荷叶刚刚有些吃不住力沉入水中,人已经掠向莲田深处,独留水珠在叶面上滴溜溜滚动。

如风乍起于湖,涟漪微摇,银色的月光洒满她的衣襟,月光下的她身姿清逸空灵,如凌波仙子踏叶而行。

弯弯并不知道,远处有双眼睛深邃似海,一瞬不瞬地追逐着自己的身影。

看着月光下飞舞宛若精灵的人儿,楼誉眼中尽是满足和深情,只觉得恍若身处梦中,此情此景毕生不能忘。

天微微亮,孙小花就起床了,今日要到镇里富户罗府去交莲蓬,想到罗府负责收租的王婆子那张刻薄嘴脸,心情就像踏青遇到了雷阵雨,说不尽地意兴阑珊。

所以她打算早点去,早死早超生,趁着大家还没到,还能少丢些脸。

草草洗了脸,孙小花挑起轻飘飘的担子,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慢吞吞地打开了院门。

将将出了门,脚步突然顿住,眼睛瞪得极圆,肩上的担子滑落,吧唧掉在地上。

然后她发出了一声尖叫,音量之大震得后院的鸡窝里一阵骚乱。

睡梦中的孙大牛,正在喂鸡的阿娘,刚端起米粥的弯弯均被吓了一大跳,纷纷从房间、后院、厨房里奔出来,往门口跑。

“小花,怎么了,大清早的鬼叫什么?”阿娘急问道。

孙小花依然圆瞪着双眼,带着惊喜和不可置信,指着墙边道:“那些,那些是哪里来的?”

几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白墙边一溜地放着十几只篮子,篮子里装得满满当当,正是新鲜的莲蓬,个个蓬大色嫩,饱满欲滴,枝梗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显然是刚刚采摘下来的,略略一算,足足有五百多个。

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孙小花高兴得乱蹦,拉过弯弯的手道:“姐姐,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是你,你真厉害,我太喜欢你了!”

昨晚采的莲蓬分明还放在自己房里,这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弯弯摇摇头,看着墙边的十几只篮子一脸茫然。

“会不会……是……是别人放……放咱门前的,咱……咱可不能给人家拿走了。”孙大牛说。

孙小花大刀阔斧摇着头:“不会不会,你们没看见吗,篮子上都写着咱家的字呢。”

仔细看去,那一溜十几只大篮子上都贴着张红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个“孙”字。

“姐姐,今天这事可太奇怪啦。”孙小花奇怪归奇怪,心情却很好。

“你说那些莲蓬不是你采的,那是谁采的呢?”孙小花把麻花小辫绕啊绕,想不明白:“难道阿娘每年去普宁寺上香,感动了菩萨,派了神仙下凡来?”

弯弯失笑,却福至心灵,隐约有了一丝希冀。

难道是他?

日子还是家长里短,波澜不惊,转眼又过了半个月。

往常都是阿娘给烧饼铺子送凉茶,这天阿娘患了风寒在家休息,小花和弯弯便抬着凉茶桶,往烧饼铺子去。

还没走到,远远听见一阵掀桌摔碗的喝骂声,中间还伴着孙大牛结结巴巴的哀求声。

弯弯和小花脸色一变,抢了几步到近前一看,四个身着官军服饰的男子正踢凳子摔盆子打算拆屋子,嘴里骂骂咧咧:“军爷辛苦保家卫国,杀敌靖边,如今吃个烧饼还要等,看老子砸了你。”

孙大牛满脸惊惶,拉了这个拉那个,哀求道:“军……军爷,有话好……好说,咱小本营……营生,手……手下留情。”

弯弯见惯了军伍之人,一看那四人的服饰和腰上挂的刀,就明白这些都是当地的州府官兵。

“哥!”孙小花又急又慌,放下凉茶桶,茫然叫了声。

四官军中一个浓眉大眼酒糟鼻的,一脚踢飞了张凳子,闻声扭头一瞧,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看不出来啊,这结巴还有那么俊俏的妹子。”

其余三人纷纷停了手,只听一个歪嘴的,笑得淫邪:“啧啧啧,果然不错,够水嫩。”

孙大牛一看不妙,这几人竟是起了色心,连忙母鸡护崽似的伸开手挡在跟前,赔笑道:“军爷,不……不关她们的事,有……有事冲……冲我来。”

“你走开。”歪嘴一脚踹开孙大牛。

孙小花见哥哥摔在地上,惊叫一声,上前去扶,她身后弯弯的脸便显了出来。

四个官军定了一瞬,眼中皆是惊艳。

半晌,酒糟鼻摸着下巴嘿嘿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这乡野之地竟有如此绝色,哥几个今天走大运了。”

弯弯站在原地,神情淡漠,春水般的眼里闪过深邃的冷光。

她最恨欺凌妇孺弱小之人,平静已久的心里已暗潮波涌。

但这副神色看在那几个色迷心窍的男人眼里,却是冰山美人,更添几分丽色。

四人色迷迷地朝弯弯围过来。

孙大牛眼睛都红了,拼出一身蛮劲,一头冲过来,就要拼命:“不……不……不许碰她!”

酒糟鼻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牙一龇,拔出了腰刀,以刀背劈了过去,冷笑道:“死结巴,你再来,小心军爷照死了揍你。”

虽然是刀背,但如果这一下子被劈中了,孙大牛也难免落个头破血流的凄惨下场。

弯弯眼中锐利的锋芒大盛,刚想出手,只听一声劲风掠过,酒糟鼻突然翻倒在地,捂住鼻子大叫打滚,手指缝里流出了鲜血,看那血流得汹涌,鼻骨竟是断了。

那枚暗器在地上叮叮当当转了几圈,却是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

其余三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腰刀,半蹲身子,四下环顾:“谁!谁敢坏军爷的好事?”

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恃强凌弱,欺负百姓,我大梁军队没有你们这样的败类。”

声音华美清冷,语气缓慢而深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弯弯听到这个声音,脸色登时白了又红,白玉般的耳垂渐渐泛起了一层绯红。

孙小花好奇地看向声音来处,微风乍起,街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眉若刀裁,目似朗星,月白锦袍在风中飘动,说不出的俊美优雅,只是两鬓丝丝白发,平添几许沧桑。

那四人兀自不知死期将近,仗着人多,见对方只是个清俊斯文的年轻人,又手无寸铁,便壮了胆气,挥舞着腰刀扑过去,骂道:“多管闲事,军爷先废了你。”

楼誉根本不理他,眼睛只是看着弯弯,柔情无限,声音低沉,唤道:“弯弯……”

弯弯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做何反应。

楼誉虽然一身简装,但沙场浸润出来霍然凛凛的气势却压都压不住,那四个官军若有些眼力,此刻早该知难而退,但这几人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之前又被美色迷了眼,此刻见自己被人如此忽视,在美人面前大大丢了脸,互视一眼,皆起了杀心。

四把腰刀挥得虎虎生风,朝楼誉的要害砍过来。

欺压百姓,心肠还如此歹毒,再留不得。

楼誉眸中冷光乍现,在刀尖即将砍到自己的瞬间,伸手一抓,也不见怎么凌厉,却幻化出无数掌影。

那歪嘴只觉得眼前一花,手里一空,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对方手里。

楼誉腰刀在手,刀面横过来,改砍为拍,以内力加持,一刀拍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