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拓跋宏达还是像以前那样,始终不讲道理没有理由地站在她这一边,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随时准备着挽起袖子帮她打架。
谢谢你,拓跋宏达。
弯弯咬住下唇,拼命将泪意逼回眼眶,仰头给了他一个明朗的笑容。
“拓跋宏达,你来有什么事?”容晗心知如今战事紧急,拓跋宏达突然离开战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快马加鞭赶到这里,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我来找弯弯。”拓跋宏达想起正事,脸色一整,“不,我来是找弯弯去救他的命。”
“他是谁?”容晗问道。
拓跋宏达静默片刻,一句话说得缓慢而沉重:“他是楼誉,弯弯再不去,他恐怕就要死了。”
弯弯身体剧震,脸色顿时白得更加清透。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容晗急道。
拓跋宏达道:“你们回凉州那天,楼誉拦住了老杂毛,呃,就是那个叫刘怀恩的太监,两个人打了一架,那一架打得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楼誉的一招天山望月,老杂毛一招燎原百击,楼誉又一招夜战八方,老杂毛一招五虎面门刺……”
拓跋宏达仿佛沉浸在那天的激战中,两眼放光,手舞足蹈模拟着两人的招式。
容晗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个愣小子爱武成痴,若放任他这么说下去,怕是月上中梢都说不到关键的地方,任凭再温和耐心也忍无可忍打断道:“说重点!”
拓跋宏达的话头突然被截住,怔了片刻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十分听话地把过程尽量简洁:“老杂毛死了,楼誉伤了,朔国帝君来了,楼誉要杀朔国帝君,肚子上那个洞就更大了,这么下去活不成了,他们让我来找弯弯,让她去劝他。”
他这下子删繁就简又过了头,那么复杂且长的过程,被他说得乱七八糟,让人摸不着头绪。
好在容晗不是一般人,弯弯更是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都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弯弯的心就如同活生生被挖出来一样,鲜血淋漓,痛入骨髓,胸腔里凉飕飕空落落,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拓跋宏达见她抖得厉害,心里不忍至极,道:“弯弯,你去劝劝楼誉吧,只有你能劝得住他,他如果死了,你会伤心一辈子的。”
弯弯不由自主地急行几步,却一口气接不上,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容晗急忙上前将她扶住。
弯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待那阵眩晕过去后,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惊恐和无助。
在自己最悲惨最伤痛的时候,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她的生活,如春风细雨一般,缓缓地滋润和温暖了她干涸皲裂血迹斑斑的心湖。
他是和阿爹血脉相连的亲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安全感,看着他酷似阿爹的容貌,更让孤苦无依的她生出了亲人般孺慕依赖之情。
因此在这种焦急纠结徘徊踯躅的时刻,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他依靠和求助。
容晗心中酸涩沉重,却稳稳地扶着她,语气忧伤而坚定:“弯弯,听我说,当年沙湾一役楼誉是中了奸计,他固然有错,但筹谋奸计的那些人更是该死,他剿灭太子一党,也算是为宋叔他们报了仇。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但他对你的爱恋钟情从未转移,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如今他足踏死境,弯弯,不管你是否决定原谅他,现在都该去一趟,把他拉回来。”
弯弯的眼泪纷纷而落,缓慢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拓跋宏达心急如焚,见她点头,立刻打了个呼哨唤来战马:“弯弯,骑我的马,我带你去。喂,那个小白脸,你不错,要不要一起去?”
他见人就叫小白脸,也不看看自己的脸比锅底还黑三分,和他相比,黑云骑里八成的男人都成了小白脸。
这些天相处下来,容晗知道拓跋宏达的性格,被他一口一个小白脸地叫,也懒得与他计较,点头道:“弯弯身子弱,你护着点不要太颠簸,我要去找些药,随后过来。”
拓跋宏达小心翼翼将弯弯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牢牢护在臂弯里。
声若洪钟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让她伤着,你快点过来,楼誉还等着你救命呢。”
容晗点头:“我晓得,我尽快。”
拓跋宏达再不多言,将宽厚的肩膀展开,尽量让弯弯坐得舒服些,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弯弯的长发在风中卷舞,她并不知道,身后容晗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异常地深情专注。
他喜欢你,胜过喜欢他自己。
——我又何尝不是。
容晗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日光拉长的影子,还有那盘已经凉了的荠菜饼,嘴角带上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凉州城,将军府,一众黑云骑将领齐刷刷跪了一地。
“王爷,我替你去出战!”众将纷纷请战,眉目间俱是焦虑着急。
王爷身上的伤口撕裂到惨不忍睹,就连他们这些久经阵仗、见惯血腥的人看了,都觉得心里发毛。伤成这个样子,竟然还亲自带着前锋队四进四出,连续四次冲击对方大营,有两次差点冲到了对方的中军帐,这真是太生猛了。
老大,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事事亲为,让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很没面子啊。
侯行践单膝跪地,暗暗和吕南宫对了个眼色,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要把王爷敲晕,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估计敲晕的成功率会高很多。
都是跟随多年的心腹战将,动动眼珠子,楼誉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冷哼一声:“想把我敲晕?你们的胆子越来越肥了,侯行践,你倒是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敲晕我。”
侯行践简直要悲号了,心中泪流千行,只得极其不甘地低头道,一字一字好像从齿缝里咬碎了:“属下……不敢。”
楼誉瞪了他一眼,低头道:“快点缝。”
这句话却是对方筝说的。
方筝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主要研习妇科,接生无数,见惯了妇人生养的血肉模糊,又耳濡目染了容晗的淡定和稳重,此刻面对楼誉的伤口,她的手显然比其他的军医要稳定许多。
方筝先在伤口上敷了金疮药,然后用金针穿入他的皮肤肌肉,用力拉扯鱼肠线,缝合创口。
无奈创口实在太大,仅缝了两针,她已经大汗淋漓,听得楼誉催,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焦躁。
佩服的是,楼誉伤成这个样子,竟然还不肯用麻沸散,说什么要把稀少珍贵的麻沸散让给其他将士,他自己生生扛着穿针拉肉之痛。说不痛肯定是假的,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薄薄一层汗,语气却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些鼓励的意思。
西凉王,果真不是一般人,太恐怖了。
令人焦躁的是,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才明白,自己和容晗的差距太大唉,如果容大夫在就好了。
被血腥气冲得脑门一晕,只得停下手来,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道:“擦汗。”
侯行践如闻圣旨,“噔”地一下跳起来,拿过一块干净的白棉布去拭她额头的汗。
方筝点头示谢,下颌一抬道:“给他也擦擦。”
侯行践一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王爷满头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滴落下来都打湿了战衣的领子。
心中大痛,手里拿着棉布,却无论如何伸不过去,默默把拓跋宏达骂得狗血喷头,莽小子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现在是久别重逢叙旧缅怀初恋的时候吗?
……
战鼓擂响,鼓声如同天上雷鸣,似乎能将残雪震成粉末,让人气血沸腾。
数十架攻城弩摆在阵前,粗如儿臂的铁箭在日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步兵们抱着长梯绳子严阵以待。
铁骑卫排成了一个锥形的进攻阵势,战马均全副重甲,就连脸上都戴着银色的面盔,铁蹄刨着地面,喷着浓重的响鼻。
只待一声令下,巨大的战车就将轰隆隆启动,把凉州城碾压成齑粉。
殷溟站在战车上,眯眼看着凉州城墙,心中是浓烈的嘲讽和讥诮。
这几天,楼誉带兵四处出击,试图突围。
此人果然骁勇无敌,明明据鹰庭探报,他在和刘怀恩的一战中受了重伤,却依然策马挥刀如入无人之境,有两次还差点让他摸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想玩一招擒贼先擒王?
楼誉怕是看高了自己却小看了他,堂堂朔国帝君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一想到楼誉可能已经被自己那封战书气昏了头,殷溟心中就无比快意。
戳人要戳痛处,自己这几句话果然戳中了楼誉的命门。
弯弯,弯弯。
殷溟低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发觉清脆悦耳,朗朗上口,又想起那双寒意彻骨的眼睛,全身如被潺潺清泉冰凉凉地浸透,焦躁的无名火顿消。
能得楼誉如此倾心相爱的女子,真是令人十分好奇。
能夺楼誉所爱,是自己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况且自己对弯弯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有生以来都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大朔帝君殷溟,右手抚住心口,感受着里面那颗心脏更加雀跃的跳动。
如同儿时母后在耳边的呢喃,雪天披在自己身上的貂裘,寒夜送来的一碗热汤……在自己这些年忙于追逐至高权力,眼睛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的过程中,这些温情的片段被忽视甚至是刻意遗忘。
如今却好像被某种奇妙的情绪所勾动,重新从心底泛起来。
殷溟觉得心底最深处渐渐柔软起来,若身边能有弯弯这样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陪伴,自己苍凉而寂寞的生命会不会从此变得温暖而让人倍感珍惜?
自己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即便站上那个权力巅峰,那种登临绝顶的心境却因无人分享而黯淡。这一趟倾尽国力的千里追杀,又何尝不是一个内心枯萎荒芜至死的人,为了呵护心底仅剩的温情之花,而做的最后救赎?
明明占了兵力优势却任凭对方拼命突围,坚持围而不打,眼看对方援军将至,局势即将逆转,帝君到底在想什么?
夏玄敬看着殷溟,忍了忍,终归没忍住,问道:“帝君,射虏郡下十五州,我们已经攻下了六个,但遭到了强力反击,目前战事陷入胶着。凉州直接通达上京,实乃梁朝第一关隘,若能打下,便可长驱直入,灭梁将事半功倍。可据探子来报,梁朝调集大量援军已快赶赴凉州,我们再这么围而不打,只怕要错失良机。”
殷溟脸色阴沉如同黑色的云:“围而不打,是想让楼誉尝尝那种猛虎被困于樊笼的感觉,可是现在,我却发现了比折磨楼誉更加要紧的事情。”
嘴角冷弯,语锋陡利:“传令下去,攻城!”
杀声震连天沸腾,漫天的箭雨铺天盖地向凉州城墙倾泻下来,连天色都被遮挡住,巨大的攻城弩极富节奏感地,此起彼伏向城墙喷射着,随着每一次凄厉的破空声响起,紧跟着轰然巨响,砖石粉末淅淅沥沥而下,以坚硬青石堆砌的凉州城墙就会出现一个惊人的缺口。
城墙上的守军被猛烈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
第一轮箭雨稍歇,夏玄敬挥动令旗,铁骑卫得令,呼啸而出。
东有黑云摧,西有铁卫追。
黑云骑异军突起,在楼誉手中被打造成了一支名闻天下的铁军,而铁骑卫则是朔国深藏的秘密武器,训练已久,虽然少在战场露面,但是不出则已,一出则横扫千军,向来保持着一种神秘的气质,在世上与黑云骑齐名。
但因为种种原因,这两支以铁血悍战为名的军队,从来没有对上过。
如今,两支铁军在凉州城下相遇,一对上便是生死之战。
面对铁骑卫,黑云骑上下无半点小觑之心,全军如临大敌。从楼誉亲自率队出战的那几次来看,铁骑卫果然名不虚传,无论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将领的排兵布阵以及战场意识,都要比一般的朔军高出数倍不止。
那四次突围的闪电战,若不是靠着楼誉的超强战力和极其镇定的指挥能力,说不定不但难以得手,反而会铩羽而归。
对方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战斗能力和战场敏锐感能和楼誉相匹敌的灵魂人物。
而黑云骑所倚仗的精魂,如今正在将军府里疗伤。
听到外面喊杀声震天,楼誉霍然长身而起,方筝措手不及,金针刚刚穿过他的皮肉,连忙放开力道,即便她放得快,那根针还是在楼誉的腹部拉出一个豁口,让原本就凄惨的伤口,更加惨不忍睹。
“王爷!”侯行践豁出命了,带着一众将领挡在楼誉面前:“王爷,你如果还是坚持要亲自出战,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楼誉脸色严峻,凝视着这帮忠心下属。他又何尝不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而且自己的身体确实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但是,他们不懂,这一仗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绝对不能让弯弯落在殷溟手中,自己就算死,也要在血流干之前杀了殷溟。
“让开!”楼誉的语气不怒自威。
侯行践等人不仅不让,反而挺起胸站得更直,几乎是吼叫:“王爷,我们替你出战,誓死不辱使命!”
正胶着间,忽然庭外传来噔噔噔噔的沉重脚步声,拓跋宏达蒙头冲了进来。
铁塔般的身形让开,从他身后飘出了一抹白色的裙裾。
楼誉眼光一瞥,倏然定住。
白色的裙裾如碧蓝天空中飘出的一朵白云,将这里浓重的血气驱离了几分,让紧张到一点就要爆炸的气氛为之一松。
而随后走出来的那个人,让众人眼前一亮。
弯弯一身白衣站在门口,眉目如画,似出水莲花般清美,唯一不足就是脸色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肩背瘦弱得如同纸片,衣袂飘飘,似乎会随风吹去一般。
楼誉如同魔怔,目光凝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弯弯亦怔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走向他,两人的目光交接缠绕,一时间竟忘了身处何处。
前尘往事如一首尘封的长诗,前半阕柔软温暖。
后半阕却让人痛彻心扉,不愿回首。
弯弯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看他,他的面容依然俊秀如同雕刻,气质比初见时更显成熟,只是两鬓的白发根根清晰,触目惊心。
楼誉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儿,这个身影在梦中百转千回出现过无数次,这次她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看向自己的眼光中充满了悲伤,还有……心痛。
一寸相思一寸灰,他正值英年,却鬓白如霜。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红颜不改,却心碎成殇。
弯弯的手指有些发抖,她自小练刀,手是最稳的,却在拉开他衣襟的时候,从指尖到心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衣服被鲜血凝结住,尽管弯弯不敢用力,拉开时依然撕扯到了伤口。
楼誉痛得冷汗滴落,却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好得很,死不了的,你别哭啊。”
看到他腹部那道险恶的伤口,弯弯嘴唇哆嗦着,哭声却哽在喉咙里,冰凉的手指慢慢地轻抚着已经有些溃疡的伤口。
指尖触摸到他的肌肤,一滴泪滴落在伤口上。
泪水是咸的,伤口处的肌肉几不可见地微微收缩,楼誉却觉得这滴泪是世上最好的良药,最醇的美酒,最甜的蜜糖,直接滴落自己的心底,化作一簇火苗,把自己的心烫得发疼。
你别死。
她的眼中分分明明写着这三个字。
楼誉心中酸涩甜蜜得无法自抑,却更加坚定了决心。指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低声道:“殷溟对你有了企图,他是一个野心勃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他活着一天,对你都将是无穷无尽的势在必得。这人一向身居深宫,这次御驾亲征是难得的机会,我必须要杀了他。”
一阵风过,她的发梢飘起,和泪水一起,在他的指上缠绕成结,如同此刻难舍难离的心境。
楼誉声音温柔却异常坚定:“弯弯,别担心啊,我去去就来。”
弯弯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放,嗓子深处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嘶哑难听,却说不出半句话。
有口不能言,她从未如此憎恨过现在的自己。
弯弯终于来了,这回王爷总算听话了吧。
侯行践等人才松了口气,没想到竟然连弯弯都拦不住楼誉,刚刚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众将再次在门口排成道人墙,摆出了副“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让你走”的架势。
楼誉哪里管他们,轻轻扶住弯弯的肩,柔声道:“你若担心,就到城墙的防箭垛上去看着,看我怎样于万军之中取殷溟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