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溟的雄心并不止步于朔国一境,他把眼光放在了天下。将来是要统一天下做圣君明主的人,怎么能局限狭隘于种族国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能人异士,才俊栋梁,均当引为我用,方是圣君胸怀,大国气象。
虽然容晗是梁国镇国公之子,但他无官无爵一介布衣,从不涉足军政,加上又是神医杜炎的高徒,以医者之名悬壶济世行走天下,诊治造福大朔百姓,殷溟觉得未尝不可,沉思片刻,道:“不妨,再派人手去探明他的身份,如果真的是容晗,多放些人手看紧些就是了。”
刘怀恩点头应下,又道:“陛下不怕他身处帝都,作为内应,暗中帮助梁朝探查及传递消息?”
殷溟摇头笑道:“怕什么?怕的话就像先帝一样封关闭国,里面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情况也进不来,故步自封,因循守旧,又有什么出息?”顿一下,甚是宽慰地道:“怀恩,你看看,此次国医馆广招天下俊才,来了多少有真才实学的人,待朕一统天下,这些人将来都会是朕的子民,为我所用,岂不大妙?”
刘怀恩点头称诺,心中大为感慨,朔国出了殷溟这样的一个帝君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此人既有雄才伟略,又有身为圣君的胸怀和气度,若时运使然,说不定真的能让朔国一统天下,千秋万代青史留名;不幸的是,征伐天下的过程中,又有多少将卒战死骨枯,百姓流离失所。
大梁礼部这几天很忙,忙得礼部尚书恨不得扔掉官帽告老还乡。
本来只是想找个能镇得住场子的稳妥人物,不料西凉王跳了出来。这下子场子是绝对能镇得住了,却让礼部上下陷入了年底最疯狂的一场忙碌。各种仪仗都要根据楼誉的官阶重新制定,礼部还专门挑选了一位精通两国律法,熟稔外交手段,和朔国的鸿胪寺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中年官员王传明作为副使官。
这王传明四十出头,随团出使过朔国多次,可谓是礼部经验最为丰富的老人,由他负责使团一路下来的食宿补给过关文书,与地方官员的接洽迎送,与朔国鸿胪寺的交涉斡旋,都再稳妥不过。
而西凉王楼誉,在礼部官员们的眼中,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他只要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眼光凌厉地一扫,就足以让敌者痛、亲者快,哪里还用得着劳动他半个手指头。
这边礼部上下摩拳擦掌,大操大办,打算一雪前耻,那边楼誉却淡淡下了个指令——西凉王将出使朔国一事,不许声张。他自有计算,消息不能传得太快,至少在他进入朔国境内之前不能让对方知道,万一容晗得知他来了,带着弯弯又跑了怎么办?
出使的时间终于到了,观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那天,使团浩浩荡荡出了京城,为了楼誉的安全,黑云骑另调了一千精骑沿途护送。
张成渊已经调任冀州都督,如今的凉州守备姓高,名不识,由地方州府升上来,上任仅半年,但凉州百姓并不关心他叫高不识还是高识不,因为谁都知道,在凉州,真正的权势中心在黑云骑,而黑云骑的掌舵人才是真材实料的大佬。
如今老凌南王回了上京,黑云骑最高统帅之位暂时空缺着,看似群龙无首,军心却异常地稳定而高昂,不仅是驻扎凉州的黑云骑兵们,就连凉州百姓都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这一切都是因为,世子回来了。虽然楼誉已经是西凉王,但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凌南王世子。当年凌南王世子镇守凉州,与朔军血战,千里奔袭,歼灭边军大营的事迹已被这里的百姓口口相传,成为孩童成长过程中必备的励志故事,尤其是经历过那场守城大战的人们,更是津津乐道,不遗余力地在茶馆酒肆,饭后睡前将当年的细节反复咀嚼。在凉州,凌南王世子是如神话传奇般的存在,名字家喻户晓,如雷贯耳。
如今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要重回凉州,怎不让人兴奋激动得睡不着觉?
因此,当使团进入凉州城时,副使王传明硬生生被汹涌的欢迎人潮吓得一口茶水岔了气,咳得面红耳赤。
只见凉州不算宽的官道两边挤满了妇孺老幼,还有人不怕死地踩起高跷,更有那高台楼阁上的小姐们含羞带怯地远远眺望。
黑云铁骑们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依然面不改色,护卫着使团的马车,沿着官道,持缰缓行。王传明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汹涌的人潮,一不小心被不知道从哪里扔过来的两朵花砸在眼睛上,想必是哪个怀春的女子遍寻不见凌南王世子,心中着急,见车队里有人掀帘便不管不顾地扔了过来。
王传明吓得赶紧放下帘子,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摇头苦笑,若让人知道西凉王其实并不在使团队伍里,自己这个副使会不会被这些热情如火的百姓吞了?
极少人知道,早在使团出使的前夜,西凉王已经带着副将侯行践出了上京。
侯行践自宫变之后,已经升为御林军副统领,但他宁可不要从三品忠武将军的军衔,主动提出回到黑云骑,在楼誉身边做个副将,楼誉拗他不过,只得允了。从此侯行践就如同当年的刘征,紧随楼誉,作为他的左右手,处理各种事务。
使团庞大行动缓慢,楼誉心急如焚根本等不得,交托完手中事务早早便出了城,一路快马加鞭奔向凉州。
上京到凉州这条路他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但多数都是日夜兼程地赶路,有闲情逸致细细品味山河秀丽风土人情,也只有四年前陪着弯弯回凌南王府的那一次。沿途的山川风土并没有大变,当年他剑眉星目英气朗朗,她眉目如画笑靥如花,两人按辔徐行,谈笑风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如今却景致犹在,芳踪渺然。
楼誉只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徘徊,持缰的手心汗津津地沁出了汗珠。弯弯,你真的在帝都吗?那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苦?有没有……想我……
……
夜又深,下了一整天的雪,外面梅枝银装素裹,风吹过雪花飘落,发出簌簌之声。
容晗照例煎来汤药,让弯弯服下,又用银针探穴,见她经脉无阻,血气通畅,寒毒依然被郁于气海,心中方定。扶着她躺下,细细抿好被角,笑道:“寒毒已许久未发作了,待过了这个冬天,春暖花开之时,我再进山摘些虚灵草,驱寒护心脉有奇效,服用一月,说不定就能将寒毒清除干净,我也就放心了。”
弯弯拥着被子,见他笑得开心,也微微弯了嘴角,摇了摇手,示意他快去休息。
容晗握住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焐暖了,轻轻放回被子里:“弯弯,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万万不可调用内息,否则寒毒蚀骨攻心,破损经脉,轻者从此年年月月备受寒毒之苦,重者……”他的声音滞了一下,方才接上,语气极其认真郑重:“重者会丢了性命,知道吗?”
弯弯浓密的睫毛扑闪着,乖巧地点了点头。
容晗深深凝视着她,和声道:“这段时间天太冷,你不宜出门,怕是闷坏了。听说帝都附近有座景山,风景别致又有温泉,过几日我告个假,带你去玩玩,以温泉驱寒,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
弯弯点头,倦意上涌,眼皮渐渐阖上。
容晗转身吹熄烛火,将要出门时,又不放心转头看了一眼,见她呼吸绵长,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这才放轻手脚出了门。
月影偏移,月光映照在屋子里,即便不点灯,也不碍视物。弯弯睁开眼,侧耳倾听,听到隔壁房间寂然无声,这才掀被坐了起来。
手指环捏,盘膝而坐,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试着从气海穴里调动出一丝内息。这丝内息如此微弱,细如一根发丝,随时可能会断掉,却又好像牵扯着人的五脏六腑,每往脉络中调动一分,便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
弯弯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一层汗珠,强行让那丝内息在经脉中流转,气海穴受此刺激,禁锢在内的寒毒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瞬间侵入了五脏骨骼,她的手臂和脸上渐渐浮起一层白色的薄霜。
就在快被冻得失去知觉的一瞬间,弯弯双目忽睁,气海穴中一股带着暖意的内息汩汩而出,一点一滴地极其缓慢将无孔不入的寒毒一丝丝赶回了气海。
释放寒毒侵体,然后强行调动内息压制。内息固然可以在和寒毒的互搏中不断强大,而不可避免的,经脉和骨骼在被寒毒不断地侵蚀中,也会日益衰败破碎难支。
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她都瞒着容晗,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法来恢复功力。
万流归宗,直到最后一丝寒毒被赶回了气海,弯弯的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似从水中捞起来一般,长吁口气,软倒在床榻上,昏迷过去。
凉州城外,马蹄声声,踏碎了雪夜的静谧。楼誉的黑色大氅在风中几乎被拉成一条直线,如同在肩上长出来的巨大黑色的翅膀。
侯行践策马紧随在旁,看着楼誉如古潭静波般的眉目,再想起以前那在烈日下闪着铮铮光芒的身影,心中既愧疚又难过,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们提早到了凉州,估计等使团到来还有几日,楼誉便只带了侯行践一人,两人两骑连夜出了城,竟是连一刻都不曾喘息休憩。
“老七,跟我去个地方。”他说。
于是侯行践拉缰就走,连去哪里都没有多问一句。在四年前,他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了楼誉,哪怕此时楼誉让他去冥河忘川,他也不会皱下眉头。
风雪渐大,刮过来的风带着雪粒打在衣服上,噼里啪啦作响,越往西去,只余皑皑白雪,离离枯草,渺无人烟。夜色深沉,也西草原上,异迁崖似一座不惧寒冷的巨人,冷漠肃然地矗立在那里。
将将奔至崖前,楼誉勒马急停,侯行践眼光一紧,难道王爷要爬崖?天寒雪滑,这样恶劣的天气,去爬这么奇险的山崖,实在太过危险。还没等他开口劝说,却见楼誉策马上前几步,停了下来,驻马仰望崖顶,良久无语。
雪越下越大,他的肩上头上迅速积起了厚厚的雪,微仰的脸上,就连眉梢眼睫上都带上了层雪粉,但他却依然站在那里,看着这座冰冷沉默的高崖,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侯行践不敢多劝,也收缰驻马,在楼誉身后默默等着。
又过了许久,直到侯行践的手脚都冻得几乎僵硬,楼誉方才拍去身上的积雪,淡淡道:“走吧。”一扯马缰,领先往草原深处奔去,侯行践紧随其后,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王爷,刚才你在崖下待了那么久,在做什么?”
楼誉薄唇微抿,头也不回说了四个字,声音在风雪中传过来,夹杂着深深的痛楚。
“负荆请罪。”
“向这异迁崖?”侯行践诧异回头看向那座冰冷的石崖,弄不懂自家王爷为何要向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崖请罪。
他并不知道,这座奇险的石崖顶上有座小小的剑冢,适才他家王爷在这异迁崖下,默默向这个剑冢的主人发了重誓。
“若上天垂怜,让弯弯平安归来,我——楼誉,愿征战一生,以求护她一世安好,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雪峰山下,有一块方圆数十里的平原,水草肥美,是一块得天独厚四季怡然的绝佳牧场,如今,这块风水宝地是山阳部落的营地。夜色笼罩,这里篝火点点,欢歌笑语和羊肉汤的浓香,纵使风大雪重,也依然能够穿过风雪的缝隙,飘得极远。
楼誉和侯行践,一身风雪,一头扎进了这个暖意融融的部落营地里。
乍见两个身着黑衣的外乡人策马闯入营地,妇女孩童们惊得四处逃散,无数身披兽皮、额点火焰印记的强壮男人呼喝着,拔出兵器围了上来。
山阳人擅猎,不乏力大无穷的勇士,数百身强力壮的男子拿着大刀围将上来,声势甚是骇人。
楼誉和侯行践不拔刀也不下马,而是勒住马缰,原地静待。他们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围上来的山阳勇士见这两人的衣着和气度皆不凡,并没有敌意,便也不动手,只是包围着,转身遣人飞奔去通知族中首领。
片刻功夫,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赶来,拨众而出,看向场中被包围着的两个外乡人。只一眼,拓跋鸿烈便认出了来人是谁,激动之色瞬间溢满眼眸。二话不说单膝跪下,右手放在心脏部位,激动道:“世子,您就像在长生天翱翔的雄鹰,终于降临在我们部落了。”
楼誉翻身下马,将他扶起。拓跋鸿烈转身朝族人大声喊道:“他就是凌南王世子,如今的西凉王,我们山阳人的巴勒格!”
此言一出,稍有静默,随即“轰”地一下,部落沸腾了,团团围着的兽皮男人们中有不少当年曾随楼誉解过凉州城围,今日重逢惊喜万状,纷纷扔掉兵器,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心脏部位行礼,大声道:“巴勒格,巴勒格,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刚才被吓跑的妇女们又回来了,将楼誉围在中间,争相围观心目中的英雄。当年山阳险被灭族之时,楼誉以世子之尊亲率黑云骑来救,其勇其谋无不让山阳族人打心眼里佩服。之后山阳归附大梁,族中长老接受朝廷册封,又有了梁军护佑,加之草原荒漠上的其他部落也被楼誉一一收服,过去那种部落之间争地盘之类的打斗少了很多。
拓跋思便将整个部落从大山中搬了出来,寻了这么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安顿。饮水不忘掘井人,念及这一切都是凌南王世子带来的,山阳人个个都将楼誉视为绝对的英雄。
如今楼誉已是西凉王,位高权重,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来到山阳,却不料竟然会在雪夜突然出现,怎么不让山阳人惊喜万状。
“世子,世子啊。”人群分开,一长须老者满脸激动地快步行来,却是拓跋思。
拓跋思走到楼誉面前,就要跪地行大礼,被楼誉一把扶住:“长老免礼,快快请起。”
“快点快点,杀牛宰羊,迎接世子,不,迎接西凉王。”拓跋思转头大声吩咐。
楼誉拦下道:“不必了,本王这次来,是想进雪峰山寻个故旧。”
“故旧?”拓跋思怔然,这雪峰山就是山阳的猎场,他们熟得不能再熟,从没听说过这里有西凉王的故旧啊。
楼誉展目看向郁郁葱葱的雪峰山脉,一双眸子深沉如海。
……
朔国帝都郊外五十里,有山名景。
景山如其名,景色绝佳,山脚是片灿若云霞的红梅林,一湾碧水绕山盘阶,冬季冰封,瀑布白浪皆被冻住,远远望去如同青山上一条白龙盘旋而下,壮丽之极。
容晗从马车上跳下来,深深吸了口清新冷冽的空气,转身伸手欲扶马车上的弯弯。
弯弯有些啼笑皆非,自从容晗将她从战场上救回来后,待她就如同捧着一盏最薄最脆的琉璃,生怕她磕着碰着。其实容晗也不想想,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武力值较高的强者吧。
想归想,她还是乖乖地把手递给他,任他将自己扶下马车。
容晗把弯弯身上的狐裘裹紧,见她一张脸几乎都裹在了雪白柔软的皮毛里,更显得脸如莲瓣,眉黛如墨,只可惜唇色苍白,眼角透着青色,带着浓重的病态。
容晗不由心疼道:“还是太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呢?”
这句话,以前有个人也经常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恨不得把天下各种好吃的都堆到自己面前。
弯弯心中苦涩难当,努力将脑海中那人的音容笑貌抹去,强行撑出一个笑容。
她的心绪波动,容晗亦有察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脸上却恍若不知般笑如冬日暖阳,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指着远方道:“快看,那边有好玩的。”
弯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之间不远处的梅树下,几只白鹤在雪地里挥翅起舞,姿态优雅高贵,衬以白雪红梅,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