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抿了口茶,打量花厅的摆设,感慨道:“这个花厅是四哥和五叔与将领们商议军情的地方,当初朕一天到晚找机会到凌南王府来玩,最想进这个花厅,偏偏他们都当朕是小孩子,不让进。如今朕总算能正大光明坐在这里喝茶,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王喜苦着脸心道,皇上啊皇上,你以为现在这种表现不小孩子气吗?
“王喜,你说四哥为什么不自己当皇上?”楼诚端了半天的皇帝架子,终于绷不住了,扔开茶杯盖子,摊开手脚舒服地靠在软垫上。
王喜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皇上,这种问题让奴才怎么答,这是要杀头的呀。
见王喜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楼诚也不逼他,挽起龙袍的袖子,愤愤道:“四哥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叱咤沙场,上阵杀敌,可是朕呢,整天被太傅和魏相他们看着,关在宫里批奏折读史书学治国安邦的学问,闷都闷死。”
“太后一直教诲我要做个好皇帝,其实我才不想做这劳什子皇帝。”楼诚撩起龙袍下摆,嘿嘿哈哈地比画了几个招式:“我想像四哥那样,驰骋沙场杀敌立功。”
王喜眼角抽搐,忍不住大不敬地腹诽,皇上啊,您这两下子连看宫门的禁军都打不过,还上什么阵杀什么敌,老老实实听太后的话当皇帝吧。
楼诚哪里知道身边的太监胆大包天,正在腹诽自己,依然兴致勃勃地耍着拳脚。
王喜苦着脸侍立一旁,突然瞥见花厅外一片石青色的袍角,忙小声道:“皇上,皇上,王爷来了。”
楼诚正摆了个金鸡独立的造型,闻言一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王喜忙不迭地上去扶住了。
楼诚站稳后,整理整理袍袖,摆出了个端正庄严的表情。
楼誉似笑非笑地负手站在花厅门前,待楼诚整理好衣服坐下来,方才跨槛而入,跪地行了个君臣大礼,朗声道:“臣西凉王楼誉,见过皇上。”
“四哥快起来。”楼诚连忙站起来,急行几步去扶,对于这个四哥,他从小就既敬又怕,即便如今做了皇帝,敬慕之心还是只增不减,此时见他跪行君臣大礼,竟是不甚习惯。
楼誉并不起身,而是郑重行完大礼后方才站起,道:“皇上不可再这么称呼,臣不敢当。”
楼诚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不敢当,你就是我的四哥,我不喜欢你叫我皇上,还是以前那样管我叫六弟来得舒服自在。”
楼誉无奈道:“你如今已是皇上,要有皇上的气度,再不可像从前那样随便了。”
楼诚撇撇嘴道:“做皇上那么好玩,你为什么不自己做,偏偏扔给了我,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有多累。”
楼誉看他原本圆润的脸确实瘦削了些,不禁好笑,这个六弟是朵奇葩,出身皇室而无登顶之心,这次如果不是自己一力扶持,他怕是宁可做个富贵闲王也不肯坐上那个龙椅。
其中道理也不想和他多说,楼誉掀袍坐下,道:“皇上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大梁朝廷上下如今都知道,西凉王有个奇怪的规矩,腊八节当天概不见客。他如今地位尊贵无比,无人敢来坏他的规矩,就连魏相爷都不会选在这天找他商议国事。
千万不能告诉他,自己只不过是半夜睡不着,想趁他不见客的机会,跑到他府里的花厅过把瘾,楼诚眼珠子乱转,支吾道:“路过,进来喝杯茶。”
楼誉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语。
“四哥你不要总像个能看透人心的妖孽一样好不好?”楼诚终究败下阵来,道,“我……睡不着,因为半夜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想得抓心挠肝不得安寝。”
“你想起了谁?”
“弯弯。”楼诚看向楼誉,忽然有了些忐忑不安:“就是当年我在你府上偶遇的那个黑云骑小将,他还教过我功夫,这么多年他还好吗?”
楼誉乍闻这个名字,万般悲凉伤感瞬间堵在胸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楼诚细看他的表情,心头一片火被水浇灭似的渐渐地凉了,略带慌乱猜测道:“弯弯,他现在在哪?难道……难道已经……”
“弯弯很好,劳烦你那么多年还记挂她。”楼誉打断他,眼底似乎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裂痕。
楼诚立刻高兴起来,咧嘴笑道:“我身边总是少个能干贴心的人,想来想去只有弯弯和我最为投缘,当年我问你要过他,你不肯,如今能不能让他到我身边来做个四品带刀侍卫?”
“不行!”楼誉想都不想,语气斩钉截铁。
楼诚一张圆脸顿时垮了下来,生气道:“为什么?我如今是皇帝了,难道想要个侍卫都不行?”
楼誉的表情无比认真,沉声道:“六弟。”
楼诚脸色不由一肃,自从他登位之后,四哥一向称他为皇上,极少以六弟相称,此时见他如此认真地唤了声六弟,接下来要说的怕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楼誉看着楼诚,一字一句,句句如金锤击铜钟,声声回响:“六弟,我可以把整个天下给你,除了弯弯。”
楼诚震惊动容,他见过杀伐果断的四哥,隐忍冷血的四哥,深沉狠辣的四哥,但是现在这样的四哥却从没见过。能让四哥连江山都看不上眼的人,自然是他豁出性命挚爱之人。
联想到四年前那珠落玉盘的笑声和娇小的身影,楼诚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既后悔说了要人的话徒惹四哥不快,又羡慕得很,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像弯弯这般清澈透明的女子。按住心中那丝怅然,楼诚主动转了话题,略一迟疑道:“四哥,既然来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太子……不,罪人楼闵和楼颉已经在大理寺关了三个多月,该如何处置?”
“让大理寺理清他们的罪状,昭告天下,斩首示众。”楼誉面无表情。
楼诚面露不忍:“总归是兄弟一场。”
楼誉冷冷道:“慈不掌兵,当初他们夺位,又何尝念过父子兄弟亲情?最重要的是,朔国帝君野心勃勃,对我朝虎视眈眈,大梁绝对不能落在楼闵这样的人手里,否则将大战又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楼诚心中虽然为难,却知道四哥说得有道理。自夺回塔姆河之后,大梁国力大增,如今梁朔两国实力相差不大,谁也没有吞并对方一统天下的能力,只能互为掣肘,隔河对峙。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太平日子,这般相持着的平稳安定,正是民心所在。如果给了楼闵机会,万一让他死灰复燃重新掌权,梁国必乱,殷溟又岂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凤仪宫中,容太后端了碗冰糖银耳羹,用小银勺舀了细细吹凉,方才放到武定帝唇边,柔声道:“我不求诚儿一统天下名垂青史,我只求他做个贤王,让大梁百姓过上富足太平的日子。”
武定帝须发俱白,躺在白貂皮靠椅里,颈部以下僵硬不能动弹,张嘴吃了那勺冰糖银耳,冷冷道:“要做贤王,必须先做一件事,这件事诚儿若下不了决心,就让楼誉帮他。”
容太后又舀起一勺递到武定帝嘴边,奇道:“什么事?”
武定帝混浊的目光突然亮得瘆人,语气森然:“要做贤王,必须先杀了太子。”
容太后大惊,手一抖,碗勺落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玉碗瞬间支离破碎。
……
朔国帝都,后宰门厚重的玄铁大门打开,护城河吊桥放下,城墙上的守军戎装肃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城下。
一队身着青色军衣全副武装的骑兵,簇拥着一辆黑色马车迤逦而行,穿过城门,沿着长街官道直往皇城而去。黑色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显得低调又普通,但从前方开路左右护卫的那些骑兵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足以说明这辆马车主人的地位。
殷溟拥了条狐裘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每年隆冬,他都要到景山温泉去长养一段时间,那里的温泉色泽乳白,常年恒温,在飘雪结冰的日子里也热气汩汩,最适合放松解乏。
刘怀恩往香鼎炉里加了点龙涎香,低声道:“这次去景山没带妃嫔,听说丽妃娘娘在宫里伤心落泪,陛下回去当安抚一下才是。”
殷溟眼睛都不睁,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
刘怀恩又道:“陛下纵使不喜,但念及娘娘的身份,也该多温柔眷顾着些,一直冷漠以待恐不利大局。”
殷溟心中烦躁,睁开眼道:“怀恩,女人怎么那么麻烦,你待她不好,她要哭要闹,你待她好,她就要你待她更好,朕宁可再批五百份奏折,也不想多费脑子去想这些事情。”
“那是因为陛下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子。”刘怀恩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棺材脸,面无表情。
说得那么有经验,好像你经历过很多男女之事一样。殷溟觉得好笑,撩起车帘随意打望着街上的景致,漫不经心道:“朕还真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朕动心。”
黑色马车和骑队所过之处,沿途车马行人摊贩无不暂避到了街边,路人纷纷低头噤声不敢直视,唯有在路边暂避的一辆马车,车帘被人微微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双清冷犹若寒潭冰泉的眼,凝视着长街中间那辆黑色马车。
殷溟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那些俯首噤声的百姓,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似乎自己正被某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眼睛紧盯窥视着。他的眼光骤然尖锐,抬眸扫向人群,恰恰此时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正正对上了那道清冷的眼神。
眼神相对那刻,时间似乎凝滞了,殷溟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浸入古水深潭之中,冷透心脾,喘不过气。
说时长实则短,眼神相接其实只是一瞬间,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快藏入了车帘之后,殷溟兀自挑着帘子发愣,神情古怪,似乎在笑,又带着一丝茫然恍惚。
刘怀恩连叫了几声:“陛下,陛下……”
殷溟方才回过神来,放下帘子转过身,默默用手摁住了心口,疑惑道:“怀恩,我的心跳得很快,怎么回事?”
“陛下刚才看到了什么?”刘怀恩眼光一紧,掀开帘子,探头回望,只见车队过去之后,长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熙熙攘攘,人流穿行,哪里还能看出些什么异常。
殷溟摁着心口,难得露出了怔然的表情,喃喃道:“我看到了一双眼睛,非常冷漠,带着浓烈的杀意,但是……”
他长吁出一口气,接着道:“美得不可思议。”也不管刘怀恩诧异的目光,他又掀开帘子朝外看去,搜寻了半晌,终是失望地坐了回来,看向刘怀恩道:“怀恩,为什么我看到那双眼睛,心会跳得那么快呢?”
刘怀恩沉思片刻,言简意赅:“陛下,您动心了。”
“好!”帝都中央医舍——国医堂里爆发出满堂喝彩,引来无数医徒药师前来围观。
年逾七旬的国医堂首座汤真海眼冒精光,激动得白胡子都扯下了两三根,急问道:“我且再问你,肠痈之症该如何诊治?”
容晗一袭青衫立于堂中,淡定道:“先施以麻沸散,切开腹壁,有形如蜈蚣昂头出,急以刀钳去之。”
“胡说!”汤真海用力拍着桌子,胡子飞得半天高,怒道:“身体发肤气血天成,怎么可能在切割分离之后,病者还能存活?简直是信口雌黄,匪夷所思。”
“我能做到。”容晗的笑容清浅温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汤真海激动了,冒着摔一跤立刻翘辫子的危险,奔过来拉着容晗就往术堂跑:“来来来,年轻人,我这里正好有个肠痈病人,你当场施术给我看看。”
满堂的郎中药师“轰”地一下跟了过去,将术堂挤得满满当当,容晗的手极其稳定灵巧,麻醉、消毒、切割、止血、缝针……这么复杂险要的切腹开膛之术,在他的手下沉稳有序,简单干净,连血都不曾多出一点儿,直把汤真海等人看得目眩神迷,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
半个时辰后,容晗怀揣着一包金叶子出了门,身后紧随着汤首座和一众医官依依不舍的眼神,汤真海吹着胡子叫道:“年轻人,明日千万别忘了来医舍坐诊。”
既然到了帝都,就要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好的生活,别的姑娘有的,她要有,别的姑娘没有的,她也要有。容晗下定决心,再不让她过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那个人能给她的,他也能给,而那个人不能给她的……
那个人不能给她的安稳静好,他却能给她。他会竭尽全力为她辟出一块洁净无染、没有杀戮仇恨和血腥的净土,让她快乐无忧地生活。
帝都一个偏僻的街巷,一株梅花从白墙上横斜而出,散发着淡而清远的香气。冬日融融的暖阳透着梅树的缝隙,在地上映照出点点光影,一个只着单衣的人在院中,抬头望着远方。
容晗痴痴地看着,移不动脚步,四年来,他每日陪在她身边,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的心里眼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这个坚忍独立、外柔内刚的人儿不知何时占据了他的心。
心已沉沦,情倾难挽,若日子一直如现在这样静好安稳、平和无波该有多好,他愿意永远陪在她身边,哪怕她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也没关系。
岁月流长,人心易老,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心里会留下自己的印记。
微风吹动衣袂,院中那个人忽有所感,回过头来。
容晗嘴角绽开了温柔的笑容,快行几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轻声道:“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屋里去。”
弯弯唇角牵起犹如月牙的弧度,掏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荷包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荷花还是野草。
容晗有些不敢置信,接过荷包,捏着上面粗劣的针脚,欢喜道:“真好看,你绣的?”
弯弯浅笑点头。
“送给我?”
弯弯又点了点头。
容晗大喜过望,拿着荷包左右端详,如获至宝地放入怀中,赞不绝口:“我们弯弯真是心灵手巧,怎么就绣得那么好呢,我看上京最好的绣娘都拿不出这样好的花样。”
弯弯想起荷包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线团,脸上飞起了一抹酡红。
容晗心情极好,拉过她的手细细把脉,道:“寒毒已被我用银针逼到了气海穴里,暂时不会发作。你近日气色很好,倒叫我十分放心。当初我在沙湾找到你时,你已冻得全身青紫僵硬,连血都快流不出来了,真是把我吓得半死。”
想起那日自己求援兵无望,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孤身策马赶到沙湾,却只见遍地尸首,血流成河。他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了很久,若不是大红的毛色特殊,在一片青黑色的军衣盔甲之间比较抢眼,尸山血海中怕是很难找到她。
虽然时隔那么久,容晗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从未如此感激过自己所习的幸好是医术,想起适才她脸上的那抹鲜妍,容晗长吁口气,宽慰无比,和声道:“我在炉上煨了热汤,等会儿要听话,热热地喝上两碗,便不冷了。”
弯弯乖巧地点头,容晗又将她身上的外衣裹紧,便牵着她的手往屋里去。将她送进门后,他状若不经意地回头,看着梅树下的那片积雪,神情复杂若有所思,然后垂眸苦笑,关上了屋门。那梅树下的雪地里,有个小小的,好似用树枝划出来,却笔画端正的“誉”字。
屋内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台上一枝红梅斜斜插在玉瓶里,隐约有暗香浮动,弯弯坐在炉子边就着热气烘着冰冷的手,容晗盛了碗热汤递过来,笑道:“现在知道冷了?穿得那么少还往外跑,是想气死我吗?”
弯弯抱歉地一笑,接过小碗,放到唇边。
容晗看她喝下半碗汤,方才貌似不经意地轻轻开口:“楼誉,他杀了太子楼闵……”
弯弯乍闻这个名字,身体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容晗眼明手快扶住她的手,没让热汤溅出半滴。
“楼誉如今已是大梁的西凉王,一手摄政一手领兵,势力遍及朝廷内外,可谓权倾天下。”
接过弯弯手里的碗放在一边,容晗沉思片刻,方才低声道:“弯弯,你……想见他吗?”
弯弯侧身而坐,沉默不语。
容晗静默半晌,语气中带上浓浓的涩意:“如果……如果你想见他,我便送你回去,以他如今的势力,必然能护你周全,我也能放心。”
宋叔的笑容,刘征掩护她撤退时的怒吼,赵无极临死前的目光,黑云将士支离破碎的身躯,还有自己现在……
弯弯猛然抬头,眼中是未来得及掩饰的伤痛,怔怔地看着容晗,缓缓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