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里,等我回来,是最最残酷的四个字。战火纷飞中离别,此时的生离,又与死别何异?
次日,北辰宫门大开,楼誉先去宗庙拜谒敬告祖宗,之后起车马,铜鼓大乐先行,一行车马迤逦数里,声势浩大竟是皇子出行都难以匹及。至皇城于北辰宫前,由皇上亲自授冠,接受众卿臣工恭贺。
楼誉一身明黄世子袍服,在众皇子中鹤立鸡群。
“行——礼——”礼官拉长的音调中,楼誉一掀袍袖,单膝跪地,由武定帝为其加冠。
“赋——冠——词——”礼官再高声唱礼,武定帝大手一挥,首相魏明越众而出,手持一幅冠词高声诵念。
弯弯一身侍卫服饰,混在侍卫群中,站在台阶之下,仰头看着高台上那个一身华服,贵不可言的男子,纷飞的细雪朦胧了视野,弯弯揉了揉眼,一阵恍惚怔忪,高台之上,权贵之前的那个男子如明月星辰高不可攀,自己和他的距离虽只有二十余米,却如隔了千山万壑。
他是站在云层之上的旭日朗星,自己是草原大漠摇曳的小花野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真的能走到一起吗?
楼誉站于高台最前,看似气定神闲,目光却向白玉阶下的人群中扫了过去,台阶下的人虽然密密麻麻多如蚁群,但他知道,她一定在看着自己。
眼光扫了一圈下来,楼誉已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那个小人儿,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间,仿佛四下寂静,首相的诵念声,礼官的唱礼声,臣工的恭贺声一应消失,飘飘扬扬的细雪中,只有那个心爱的女子澄澈如水的眸光。
弯弯亦看向楼誉,刚才的那点惶恐、不安、自惭,遇到那道暖意融融的眼光,如春风化雪、水入江河,渐渐消融。
“呯!”太子东宫传来一阵杯盘碎裂的声音。
禄亲王狠狠地把手中的玉瓷杯砸在地上,恶狠狠骂道:“父皇亲自加冠,魏相亲赋冠词,内阁齐聚恭贺,北辰宫前行礼,我行冠礼的时候都没有这般隆重,他区区一个凌南王世子,爵位也只是定远侯,竟然拿出了这样的场面,这算什么?这是明摆着的僭越!”
太子坐在一边,一手着只青釉冰裂纹茶杯,一手拿着茶盖轻轻拨去茶末,垂眸不语。
“前段时间,你说要拉拢,我派人给凌南王府送去好些绝世稀罕的兵刃甲胄,你在父皇面前支持为黑云骑拨银扩军,关照户部加快发出黑云骑将领的擢升文书,我们对他够好的了,可是这小子眼睛长在头顶上,对我们的好意视而不见,居然在朝会的时候和你争辩,驳你脸面。我看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根本拉拢不了,我们也不要再费那个心,白白贴了脸皮。”禄亲王一屁股坐回榻上,怒不可遏,“太子哥哥,你难道就这么忍他?再过些时候,我看他连我们这些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太子想起前日朝堂之上的种种情形,心头怒火渐起。
前日大朔国使臣来拜,呈上国书,竟是朔国帝君殷溟亲笔的一封求亲信,说什么梦中得窥梁国长乐公主美貌,倾心相与,实乃月老有意,赤绳系定,但求以尚公主,以报两国永睦。
武定帝接过国书细看,转头就问站在首位的太子怎么看。太子揣度着父皇的心意,长乐公主是淑妃所出,一向不太得宠,这些年看父皇对朔国的态度暧昧,既放手让楼誉在凉州和朔国边军擦枪走火,又好似不愿大动兵刃。
就太子自己而言,自然不愿意和朔国开战,一旦开战,黑云骑必然是主力,到那时楼誉父子手中的兵权更重,更不好对付。
于是小意道:“边境将士多年蒙受皇恩,镇守一方,务必要以稳妥为先,以守为要,兵者凶事,不可轻举妄动,若是仅凭一腔热血就大动干戈,劳民伤财,有损国力,实非上策。”
武定帝沉默不语。
太子自以为这番话说得稳妥周全,正中父皇之意,正洋洋自得时,却不料听得一个铿锵的声音响起:“臣反对和亲,力主开战!”
太子愕然看去,却是楼誉。
“太子所言差矣,国家养兵,为的就是安边靖陲,让子民永享安泰,朔国多年祸害我边境,欺压我军民。这次朔帝君以和亲为名,实际是试探我大梁有否同仇敌忾,共抗外虏的决心,若再度妥协,于我军心民心是一大耗损,亦让对方以为我国软弱可欺,之后无理索求将源源不绝。”
楼誉言辞铿锵,几位主战的兵部大将也纷纷点头赞成。
兵部右侍郎王冀曾随老凌南王征战多年,有同袍旧部之情,当即排众而出,道:“凌南王世子所言极是。”
太子没有料到楼誉竟然这么不给面子,当众反驳他,一点儿回旋余地都不留,一时间下不了台,争辩道:“朔国兵强马壮,国力远胜于我,若是打起来,你们又有几成胜算?”
楼誉多年在梁朔对峙的第一线,对两国兵力战力不停演练盘算分析,早就了然于胸,见太子问起,毫不犹豫道:“五成。”
“五成?”禄亲王冷笑道,“仅仅五成胜算,就敢妄谈出兵,万一打输了,岂不是白白消耗银两和将士,徒然浪费国力?楼誉,你居心何在,难道想拿我大梁的国运去拼?”
“行军打仗,有五成胜算已经不低,生死存亡之际,就算有一成胜算,也值得一试。”楼誉语气硬如铁石,“朝廷每年要送给朔国千万银两金帛铁器布匹无数,这还不算,大梁盐铁主要产地塔姆河流域有一半以上在朔国境内,他们掐断了盐铁来源,将劣质的铁器掺着沙土的盐卖给我朝,无偿征用民夫,还收取重税。”
楼誉剑眉上扬,朗声怒道:“那么多年,朔国就像只吸血的妖怪,榨取吸干我梁朝百姓的血汗,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谈什么养精蓄锐,保护国力?若我们这些兵将只贪图安逸享乐,无心国家安危,临到头来还要让弱女子挡在前面,那就是蠹虫懦夫,枉做男人!”
这番话有理有据,慷慨激昂,直把几位大将听得热血沸腾,也不顾在朝会之上,齐齐叫了声好!
两边争执不下。武定帝却一直沉吟不语。
太子见楼誉如此强硬,一时下不了台,口气也渐渐硬了起来:“一段姻缘就能消弭一场兵祸,何乐而不为?两国结成姻亲,共睦友好,乃是佳话,亦是传统,再说了长乐公主也不是大梁史上第一个远嫁和亲的公主,前还有永泰公主,魏长公主,还有安宁……”
“闭嘴!”武定帝眼睛倏然睁开,怒喝道。
太子猛然一惊,才知道自己说顺了口,讲漏了嘴,提到了不该提到的人,触动了父皇的逆鳞,犯了忌讳,心里又悔又气,恨恨地瞪了楼誉一眼,不甘地闭上了嘴。
“佳话?佳到要卑躬屈膝牺牲公主以求暂时安枕?”楼誉字字冷冽,剑眉扬起,“抛去公主身份,长乐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是我们的妹妹,不管她的死活,把她送出去远嫁和亲以保太平这像话吗?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我们这些男人哪里还有脸站在这里谈论军国大事!”
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
楼誉貌似无心的一句话,如同千斤重锤,砸在武定帝的心头。多年讳莫如深的那个娇俏影子在心底一晃,如同无法自愈的血痂被撕扯开来,带出鲜红的血肉。
安宁,三哥当年是不得已,想必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三哥了。
凌南王脸色复杂,站出来深深一躬,语气沉缓,字字清晰:“臣弟请战。”
武定帝眼底掠过一丝沉痛,转头看向首相魏明:“魏相怎么看?”
魏明四十出头,白面长须面容清隽,为人刚正,有治国之才,深得武定帝倚重。听皇上发问,只淡淡回了一句:“洛河大水,流域灾民无数,北边大雪,牧民牲畜冻死不知几许,都急需拨银赈灾,国库骤然吃紧,若要再同往年一样,给朔国交那么重的‘护边银’,只怕难以为继。”
此言一出,武定帝再无犹疑。
太子想到这里,手中茶杯一歪,一盅热茶倾在手上,生生烫红了手。惊得宦官宫女们脸色惨白,纷纷跪地请罪。
太子烦躁地挥手让人把热茶都撤了,也不敷药,只是磨牙念道:“楼誉,好你个楼誉……”
那天在朝堂之上,当众遭了父皇斥骂,这也罢了,他好歹也是太子储君,楼誉却冷口冷心,一点面子都不给,无论他如何拉拢亲近,都没有半点作用,怎不让人又忌又恨。
父皇一向疼爱六弟甚于其他兄弟,又对楼誉如此器重,凌南王府和镇国公府交好……想到这些枝蔓细节,太子就再也坐不住了。
禄亲王眼中泛出毒辣之色,屈指敲击桌面:“太子哥哥,养虎为患,不除不能放心啊。”
太子倏然抬头:“你说的是,立刻着人去把兵部尚书曹奇找来。”
武定帝既然已经决意出兵开战,由谁领兵便成了众目睽睽的悬念。
朝堂之上剑拔弩张,隐隐风雷。
黑云骑本就常年和朔军对峙,打过无数场仗,知己又知彼,无疑是和朔军作战的第一主力。作为黑云骑统帅,由楼誉领兵看起来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老凌南王心知肚明,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先有内阁学士上书,此一战关系国祚,倾举国之力抵抗朔国,非同小可。凌南王世子虽然神勇善战,但太过年轻,怕难以掌军服众,因此举荐更为老成持重,资历深厚的陈禅大将军,或者曹觉大将军为帅更合适。后又有兵部尚书曹奇写来折子,洋洋洒洒一篇千言,黑云骑虽骁勇,但只有十万,不足与朔军抗衡,须从其他军中再调将领,并配合地方州军,调兵协力方可有胜算。
这一番说辞看似无懈可击,但明眼人一目了然,显然有人生怕黑云骑倚战坐大,明面上说调配军力以做补充,实际是往黑云骑里掺沙子,削弱楼誉的领军权。
同时便有与凌南王府交好的将领,替楼誉打抱不平,上折子为其力争统帅之位。
武定帝迟迟不下旨意,帝心如海,难以揣摩。
在此风口浪尖之上,凌南王府却异常沉默安静,凌南王和世子都闭门不出,既不上书求帅印,也不应对各种合作扩军的说法,只是召集了上京城中的黑云骑部属,在府里排兵布阵,未打先练。
不论楼誉是否担任主帅,黑云骑肯定是打朔国的主力先锋,因此凌南王府这种不求功利,未雨绸缪的做法,立刻引来朝臣一片赞誉,就连一向不偏不倚,中直清正的魏相爷也在朝会之上,多夸了一句。
又过了数日,武定帝终于下旨,着陈禅的期门军抽调十万人,远驻塞北的羽林卫和龙虎卫抽调十万人,再将平西郡下辖西凉十五州,以及冀州、云州各属地州府官军十万人组成卫戍营,加上黑云骑,统共四十万大军,由太子楼闵领衔统帅,凌南王世子楼誉为副统帅兼前锋大将军,镇远将军公孙明为后将军,兵部右侍郎王冀为粮草后勤,领兵伐朔。
这个旨意出乎意料,又耐人寻味。几大主力军不偏不倚各抽走十万人,不管哪股势力都无话可说,而掌军之帅印,没有给凌南王府,也没有给陈禅和曹觉,更没有交给兵部的那些奋武、安远将军,而是给了从来没有上阵打仗经验的太子。
太子亲征,从身份地位上压人一头,既可以控住悠悠众口,又能防止兵权旁落,黑云骑做大。但是太子没打过仗,整顿指挥控制调配,肯定无法得心应手,于是善战的凌南王世子作为副统帅便水到渠成。
其余几员主将,公孙明是曹觉的旧部,王冀是老凌南王的同袍,可谓一碗水端平,除此之外,武定帝还下旨,将各军将领打乱军种编制,抽调出来,分到伐朔大军之中。黑云骑亦分成数股,编入大军,由此一来,黑云骑的力量便被分割开来,成了骨血碎肉般,嵌入了伐朔大军的枝枝蔓蔓。一则可以增强整体作战实力,二则也存了几分防着黑云铁骑反啮之心。
武定六年,梁朔边境风云诡谲,大战一触即发,凌南王府内厉兵秣马。
凌南王将楼誉以及一众黑云骑将领叫到书房,彻夜商议军情。
儿子回家不久,还没过几天囫囵日子,又要走上刀血遍地的战场,陈剑意心中既不舍又难过,丈夫一生征战,让她在家日日提心吊胆也就罢了,唯一的儿子也要走这条刀尖舔血的险恶之路,怎么不叫当娘的心疼焦虑。
但陈剑意毕竟出身将门,自然明白丈夫和儿子是天空翱翔的雄鹰,大漠捕猎的苍狼,他们的天地和目光在大漠,在边关,在塞外,那里有他们同生共死的同袍,有他们平疆靖边的雄心壮志。身为妻子和母亲,有这样的丈夫和儿子,不是不骄傲的。
陈剑意悄悄抹去眼泪,收起伤感,默默藏着那颗提在半空中的心,撑出一脸笑容,忙里忙外为儿子打点行装。
大军还有三日就要出发,这一日凌晨,天色微微亮,楼誉和弯弯,两人两骑,打马出了上京城的东野门,踏着残草上结的冰碴子,一路往东。
“楼誉哥哥,我们去哪里?”寒风之中,弯弯的声音远远传来。
“上云顶!”楼誉催马而行,朗声答道。
上京城东郊有高山,名曰云顶,山中有温泉汩汩,松林如涛,风景如画,山腰上有许多上京城中贵人们的冬天避寒赏雪的别庄,但过了山腰,雪线之上,则高峻陡峭,难以踏足。
楼誉和弯弯策马上了山腰,再无路可走,索性弃马步行。积雪深厚,遇峰峭险要之处,便施展轻功,攀越而上。两人都轻功卓绝,弯弯就不必说了,自小爬崖的次数多过吃饭,楼誉也不是生手,好歹也有过爬异迁崖的经验。有异迁崖这么一座极险的山崖华丽丽地摆在履历表上,眼前的云顶,实在不算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腾飞起跃,履奇险如平地,终于登顶。
山顶朔风凛冽,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弯弯站在险崖之前,刚从山腰爬上来,一身的薄汗被寒风吹过,激灵灵打个寒战。
楼誉解下白狐裘衣披在她身上:“让你多穿点死活不肯,刚出了汗再吹冷风,小心受寒。”
弯弯脸一红:“你把衣服给我了,自己着凉怎么办?”
楼誉朗声大笑:“我是男子,哪里会那么娇弱,被山风吹两下就着了凉,说出去怕不被人笑死。”
“我也是……”弯弯差点脱口而出,却想起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便硬生生把剩下“男子”二字吞下肚子,乖乖地披上了狐裘。
楼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也是?你也是什么?当了那么多年男孩子还不腻吗?女子的衣裙钗环胭脂水粉,难道都不喜欢?”他的语气循循善诱又透着说不出的魅惑:“弯弯,什么时候你才肯穿上我送的那套衣裙,我好想看,想看得都要疯了。”
又来了又来了,在别人面前,他是冷面无情,杀伐果断的凌南王世子,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手掌重兵,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在她面前,却似乎换了一个人,张扬霸气邪魅狂狷,偏偏又透骨温柔,让人退无可退,挡无可挡。
弯弯一时间面红耳赤,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得四下张望,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天不亮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骑了十几里地,爬了半座山,难道就是上来吹风的?
楼誉好笑地看着她涨红的小脸,替她将裘毛领子拉好,轻笑道:“等会儿你知道了。”
过了片刻,楼誉拥住她的肩,展目看向远方:“快看,来了。”
弯弯转头看过去,只见天边红光渐盛,一轮红日在天际缓缓升起,半个蛋黄似的,染红了半边天,带出万丈金光,云蒸霞蔚,极其壮观夺目。
弯弯的呼吸如同凝滞在胸中,被这美不胜收的景象惊住了,呆呆地看得目不转睛,半晌才呼出一口气,长声感叹:“好美。”
楼誉拥着她,指向山下云深处:“看到吗,那里就是上京城。”
被染成金黄色的云被风吹开,视野一下子开阔,在那云风缭绕处,青灵灵的一座大城,巍峨雄霸,有万千屋舍,无数横街竖巷,在旭日之下,气势磅礴。
弯弯只觉得心旷神怡,脱口而出:“这里好,我喜欢这里。”
楼誉见她高兴,趁热打铁道:“弯弯,这次开战,你留在王府可好?”
弯弯一愣,不假思索道:“不好。”
楼誉凝目看她:“弯弯,战场险恶,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留在王府,我才能放心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