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解下身上的兽皮,递给弯弯,道:“给你,山里凉,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生病的,我叫拓跋宏达,今年十四岁,你呢?”
弯弯把兽皮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老气横秋地答道:“我叫弯弯,今年……呃……不知道几岁,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拓跋宏达根本不信,站起来和弯弯比了比身高,发现他比自己矮了有半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个子那么矮,胳膊腿没半点肉,你不可能比我大,以后要叫我声哥哥。”
切,小爷出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追兔子呢!弯弯万分不屑,也不想多费唇舌和他争辩,撇撇嘴,掉头就走,带着拓跋宏达去了山洞,拨去洞口的枯草碎枝,走进洞内,只见楼誉依然昏睡不醒。
弯弯紧张地摸了摸楼誉的额头,见温度没有升高,方才放下心,转头对拓跋宏达道:“你们的营地在哪里,他急需疗伤。”
拓跋宏达倒也干脆,二话不说,扔下黑铁大刀,把楼誉背在背上,看向弯弯道:“你帮我拿刀,我帮你背他,你跟我走。”
楼誉身高腿长,可拓跋宏达背起来却轻若无物,掂了掂道:“他比豹子可轻多啦!”
弯弯瞧得目瞪口呆,摇头认命地去拿拓跋宏达的黑铁大刀,不料一下子竟没拿起来,“砰”的一声,刀又砸落地面,把坚硬的岩石砸出了一个小凹陷。
“娘的,那么重,用这么重的兵器怎么打得动架?”弯弯腹诽着,运足力气再次抱起黑铁大刀,扛在肩上,吃力无比地往前走,却七歪八扭走得好像喝醉了酒。
拓跋宏达转头一看,叹了口气,揶揄道:“怎么连把刀都拿不动,中原来的小孩都那么差劲吗?”
弯弯勃然大怒:“谁说中原小孩差劲,你来和我比……”
话音未落,身上一轻,拓跋宏达接过黑铁大刀,直接放在自己肩膀上,扛着大刀,背着楼誉,却连腰都没弯一下,大步流星地当头走了出去,还不忘回头招呼弯弯:“快走啊!”
“怪胎啊怪胎!”弯弯瞠目结舌,低头瞧瞧自己瘦小的胳膊腿,暗自吐舌:小爷自诩奇葩,真的错了,原来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这个力大无穷的怪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楼誉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刚刚斜移到床前,在岩壁上打出斜长的光影。
待眼前的漆黑渐渐散成雾状,身周景物慢慢显出轮廓,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眉眼明朗的少女坐在草榻边好奇地瞧着自己。
“弯弯……”楼誉神志未醒,竭尽全力,伸手去抓身边的少女,喃喃道,“不要掉下来,不要掉下来。”
少女腾地跳起来,惊喜道:“你醒了!”
楼誉只觉得嗓子又腥又甜,胸口悸痛难忍,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没,虚弱道:“水……”
少女急忙倒了碗清水过来,凑到他嘴边,缓缓喂了几口。
楼誉喝了几口水,觉得眩晕好些了,神志渐渐清明,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个洞穴里,身下是厚厚的草垫,颇为厚实软和。
眼光迷茫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喉咙像被火烧过,一开口声音粗哑难听:“你……是谁?”
楼誉眼神迷茫,看着少女,缓缓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那少女眼大唇厚,皮肤呈小麦色,五官拆开来都说不上好看,放在一起却有种野性的美,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耳上挂着两只白玉耳环,说话摇头时叮叮作响。
少女抚掌笑道:“这里是山阳部落,我叫当当,拓跋当当。你醒过来太好了,我去叫阿爷来。”说完转身就跑。
“等等。”楼誉勉力从草垫上支起身子,叫住少女,着急问道,“我还有个小兄弟,年纪小小的,人又黑又瘦,你见过他没有?”
一醒来就问那个小子!拓跋当当心里有些不高兴。
这两天拓跋宏达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追着那个叫弯弯的家伙跑,这也罢了,就连这个即便伤重昏迷也好看得一塌糊涂的男人,醒来第一个也是问那个家伙。
拓跋当当想不通了,那个小黑鬼有什么好,又黑又瘦,人没两斤肉,风一吹就能跑,不要说杀虎猎豹了,指望他去砍捆柴估计都背不回来。自己身为山阳圣女,一向备受族人簇拥喜爱,自负美貌,他竟不多看一眼。
嘟起嘴,赌气道:“就是那个叫弯弯的吧,他死了。”
楼誉眼睛蓦然瞪大:“你说什么?”
拓跋当当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他死了,死了。”
楼誉心里一空,胸口油煎火烧般,一口血滚烫如鲠在喉,忍不住剧烈咳嗽,嘴角一丝血迹蜿蜒流下,漆黑眸子里深而厉的杀气腾腾而生,抓住拓跋当当的手道:“你骗我,我不信。”
他这一抓用力甚猛,拓跋当当只觉得手腕剧痛欲裂,又见他表情狰狞,嘴角流血,惊吓叫道:“好痛,你放开我,阿爷,阿爷,你快来啊,他又吐血了。”
岩洞里阴影晃动,一个长须老者走了进来,见楼誉这般情形也吓了一跳,急行几步,上前点了他几处大穴,又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暗运内力,以掌抚胸,助他顺气,将药丸顺下。
见楼誉气息稍稳,老者转头看向拓跋当当,厉声责备道:“不知轻重,乱开玩笑,弯弯小英雄好端端的,你这么说,怎么对得住人家。”
拓跋当当也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低头委屈地站到一边,不敢搭话。
老者将楼誉扶着躺下,安慰道:“英雄莫急,弯弯小英雄没事,昨夜你昏迷不醒,他在你的床前守了一宿,任谁劝也不肯走,后来我见你伤势稳定,怕他熬出病来,好生劝说,才把他劝去歇息,这会儿估计正在熟睡,英雄放心。”
听得弯弯没事,楼誉一颗心怦怦乱跳,落回胸腔,又剧烈咳了几声,方才停住。
见这长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着一身白色棉布袍子,胸前挂着一个荧光流转的翡翠骷髅,尤其夺人眼光。略略思忖,便知道对方身份,没想到自己和弯弯误打误撞,竟真的撞进了山阳部落里。
颔首致意道:“原来是山阳的传印长老,久仰。”
这老者正是山阳部落首长,第一巫师,传印长老拓跋思。见楼誉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中惊异,这少年虽伤重憔悴,可内秉风雷,气魄浑然,眉眼间有股凛然之意,一身高贵气度藏都藏不住,必不是寻常黑云骑军士。
当下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弯腰行了个礼,道:“正是拓跋思,救我族人之恩,拓跋思感激不尽,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楼誉还未开口,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他叫楼誉。”
这个声音溪水般清洌甘甜,如久旱逢甘霖,凉丝丝渗润进楼誉心底,还没回头,嘴角已经不自觉地绽开一朵温柔的浅笑。
弯弯顶着一头乱发,满脸黑乎乎的烟灶柴灰,端着一碗野鸡粥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楼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拓跋思脸色一凛,再看眼前的少年,一举一动的气度风华无一不卓越超群,那是贵族门庭里长久规矩下来的优雅严整,别人学都学不来,便知道错不了。
万万料不到,凌南王世子身份贵重,手握重兵,竟然会纡尊降贵,亲自领兵来救援山阳。
一时之间,拓跋思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动,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族中的大礼,正色道:“拓跋思率山阳族人,恭迎世子殿下。”
拓跋当当站在一旁眼见最敬爱尊重的阿爷,肃然严整地对榻上的伤重少年郑重行礼,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长老不用多礼,快起,咳咳。”楼誉伸手想扶,却忍不住剧烈咳嗽。
弯弯走进来,将拓跋思扶起,朗声道:“他都说不用多礼了,长老快起来,跪着多累啊!”
“世子,这是我的孙女,拓跋当当。”拓跋思站起来,拉过拓跋当当,道,“当当,这是大梁凌南王世子,还不快见过世子。”
这些年驻守边塞,政清吏明,对边塞部落怀柔有加,加之黑云骑战无不胜,凌南王世子勇冠三军的威名在各个部落流传甚广。
“这么年轻,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凌南王世子。”拓跋当当偷眼看着楼誉,只觉得这个黑衣少年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脸上莫名飞起两朵红云,带着少见的羞涩行了个礼,扭捏道:“见过世子。”
她刚刚轻易玩笑说弯弯已死,楼誉对此耿耿于怀,此时眼皮微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弯弯,眼神渐渐转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招手道:“过来。”
弯弯笑眯眯地走过去。楼誉左右端详,确认他没有受伤,松了口气,奇道:“怎么把自己搞得像根黑炭棍似的?”
弯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道:“刚下了雨,树枝都潮了,生火煮粥,冒的都是黑烟……”
其实是故意抹了一脸灰,阿爹说过,弯弯长得太好看,不能让人轻易看了去。弯弯心里偷笑,得意地想:“如果被你们知道我是女的,小爷我在黑云骑混出名堂,替阿爹报仇的宏伟大计不就泡汤了?我才不干呢!”
把野鸡粥往他手里一放,道:“快吃了,补血养气,阿爹以前最爱吃了,我熬煮了很久呢!”
楼誉眼前浮现出小家伙撅着屁股,满头烟灰地鼓着腮帮子吹灶火,被熏得眼泪汪汪的样子,心情舒畅,接过野鸡粥,大大地喝了一口。
“好喝吗?”弯弯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一张小脸上写满期盼。
楼誉真心替容衍掬了把辛酸的同情泪,心道:“小鬼头做饭一点天分都没有,这野鸡粥熬得焦煳,还忘记放盐,入口又苦又涩,你说好喝不好喝?”
脸上却绽开一个笑容,手指温柔抚过她的头发,声音轻且暖:“很好喝,我这辈子就没喝过那么美味的粥。”
弯弯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就知道自己熬粥的手艺一流,要不然阿爹怎么会吃了那么多年都没腻,就连这个口味挑剔的男人都说好,看来是真的好。
拓跋当当站在一边,见楼誉满眼都是弯弯,却连眼角都没朝自己瞟一下,她一向备受族中男子爱慕,哪里受过这般冷遇,心中又恼又气,恶狠狠地瞪了弯弯一眼,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掉头跑出了岩洞。
“当当!”拓跋思无奈地叫了一声,他眼光老辣,哪里看不出孙女的心思,山阳民风开放粗犷,女追男的事情并不稀奇,自己这个宝贝孙女年方二八,也到了说亲论嫁的年纪,族里族外求亲的勇士络绎不绝,可是她从小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一心要找个真正的英雄。
如今误打误撞遇到了凌南王世子,这样风华俊秀的人物,难怪当当见了一面后,便有事没事地往他养伤的岩洞里跑。
如果两厢情愿,拓跋思当然举双手赞成,虽然一个山阳部落圣女和凌南王世子的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正妃之位是无论如何难以指望,但就算是入王府做个侧妃,也是当当的福分。
可如今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孙女的一番心思怕是要付诸东流。
看着孙女跑远的身影,拓跋思暗叹了口气,抱歉道:“当当生于山野,不懂规矩,世子见谅。”
楼誉摇头道:“无妨。”
弯弯在他腰后放了个枕头,扶他靠过去,见他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满心欢喜:“多亏拓跋爷爷妙手回春,给你吃了好些药丸子,还扎了针,今天果然大好起来。”
楼誉点头:“早闻山阳传印长老医术高明,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思道:“世子和弯弯小将军过誉了,世子这次受伤颇重,多亏弯弯小将军及时以白茅根止血消炎,又想办法退了高烧,加之世子身体底子强壮,方才有惊无险。”
他自知道楼誉身份后,又见楼誉和弯弯态度亲密相互守望,料想弯弯身份也不会低,很可能是某个和凌南王府交好,在黑云骑中历练的世家子弟,便自动改了称呼,把小英雄改成了小将军。
岂料弯弯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嘻嘻笑道:“拓跋爷爷,我不是什么小将军,我是个小马夫。”
拓跋思一愣,大出意外,但毕竟久经世故,立即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救了我的族人,听祁莲说,小兄弟功夫了得、为人侠义,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我山阳人心中,你就是真正的将军和英雄。”
“真的,我真的像将军?”弯弯被赞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看向楼誉,得意扬扬。
楼誉见她高兴得小脸发光般夺目生辉,暗笑这小鬼真经不得夸。
咳了两声,道:“弯弯,刚才的野鸡粥很好,再去给我端一碗来。”
弯弯知他要和拓跋思商讨军情,自己不懂也帮不上忙,便乐呵呵应了,蹦蹦跳跳走出去,道:“好,我再熬点,顺便去看看虎儿和祁莲阿母。”
待弯弯走远,楼誉方才看向拓跋思,正色道:“朔军出动了重箭射队,山阳危在旦夕,我也没料到,朔军竟然会不惜重兵围剿山阳。”
拓跋思忧心忡忡:“重箭射队是前几日才到的,之前围山的还是一般州府官兵,我们在山中与之周旋,应付得不算吃力。但重箭射队一到,形势就变了,我们立刻居于下风。对方的重箭实在太厉害,我们的勇士只要被发现行踪,就被铺天盖地的重箭钉死,根本无法靠近。这些天死了太多人,我们才被迫躲进这片猎场里。”
楼誉眼芒一闪:“你刚才说,重箭射队是几天前才到的?”
拓跋思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楼誉带兵从凉州城出发驰援的时间。
楼誉思忖片刻,心中雪亮,冷笑道:“原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拓跋思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朔军为何那么重视山阳,山阳虽然居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历年上贡的税赋甚重,但在朔国帝君眼里,实在是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对方搞出那么大阵仗,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今听楼誉一说,茅塞顿开,忧心更重,凌南王世子如今身受重伤,对方又是精兵重箭,若世子在此次战役中战死,大梁皇帝必然震怒,到时候山阳左右不是人,既被大朔视为叛徒,又被大梁迁怒,立于两国之间却不得一国庇护,只怕难逃灭族之祸。
思虑到此,心中闪电似的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投降,把凌南王世子献给大朔,就是奇功一件,说不定朔国帝君龙心大悦,山阳一族从此得以保全。
他城府虽深,但想到如此难以抉择的大事,脸色难免有些沉郁,眼光转动略带阴鸷。
楼誉是什么样的人精,察言观色便知拓跋思在想什么,低低咳嗽了几声,冷冷道:“长老在想,要将本世子送给朔军,以保山阳平安,是也不是?”
他眼光毒辣,一语诛心。
拓跋思悚然而惊,脸色大变,立刻双膝跪下,忐忑道:“拓跋思不敢。”
你敢得很。
楼誉心中暗道,脸上却不动声色,语气中反倒带上了赞赏之意:“示之所欲,方能行其所不愿,长老所想之计,实在大妙,本世子佩服。”
他这一损一赞的,句句犀利,拓跋思只觉得楼誉的眼光透亮,能读心摄魄一般,自己的心思在他眼光下无所遁形,却搞不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搭话。
楼誉见胃口吊得差不多了,缓缓道:“山阳虽然是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但归顺于朔国时一直未得册封,族人多年苦于徭役税赋。朔国人并没有当你们是自己人,他们只不过当你们是条任凭驱使的狗而已。殷溟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此次山阳遭遇围剿,朔国下手毒辣,已抱着灭你族群之心,你难道看不出来?”
拓跋思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朔国帝君善疑冷血,对待叛臣手段尤其狠毒,两年前那场宫变,殷溟登位,以铁血手段肃清朝野,但凡站在他对立面的臣子,哪怕是三朝元老、军中重臣,都被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打落尘埃,灭其九族。此举当时震惊天下,从此森然君威,无人敢疑。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过曾经背叛过他的山阳族人吗?而到了那时,没有黑云骑作为依傍,朔军要屠灭山阳,就和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松。保全山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连谈判的机会都不会有。
楼誉见拓跋思的脸色阴晴不定,强忍住伤口疼痛,深吸口气,继续道:“和朔国相比,我大梁如何待你们,族人有目共睹,此乃人心所向,若长老能与我黑云骑携手杀退朔军,不仅能保住山阳族人,我必向皇上请旨加封,从此山阳人不必再像野人一样,躲于山林,为人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