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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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1)

安宁公主篇

我一生最幸运的,是这个公主的身份。

我一生最不幸的,也是这个公主的身份。

若我不是公主,那一日就不会在长门殿和他相遇。

若我不是公主,这一生就不会与他倾心相爱却生死两茫茫。

我是楼槿,大梁洪惠帝最小的女儿。

母妃说,我出生的那天,凤鸾宫外的木槿花一夜盛放,如同天边最美的烟霞,父皇以为吉兆,故赐名槿。

我在宫中排行最小,备受父皇母妃的宠爱,加上又有两个能武能文的兄长疼惜照顾,从小吃穿用度便和其他公主不同,无不是精中选精。

最上等的花钿,最纯净的胭脂,最白匀的水粉,最丝滑的绸缎,都是拔尖了头一份送到我的长门殿。

宫里的人都说,木槿花朝开暮落,生生不息,坚韧美丽,像极了我。

他们尽挑好的说了,忘记了木槿花朝开暮落,生命短暂,犹如昙花一现,再开放的永远不会是已经凋谢的那一朵。

我十岁的时候,父皇召白塔寺住持入宫为我算命,那和尚瞧了我半晌,写了八个字“大贵大凶,荣极早夭”。

父皇大怒,将这和尚逐出宫去,却不料他是有真本事的。

因为,一语成谶。

我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死之前是大朔国的贵妃。

我在这座青黑色的宫殿里待了十年,从来没有笑过。

所有的宫人们都说,贵妃冷面冷心,怕是从来都不会笑。

他们并不知道,入宫前我是个多么爱笑的人,我的笑容从他被一剑刺穿腹部,喷血倒下时,就永远消失了。

我亲眼看到他一人仗剑独对数百御林军。

我亲眼看到他伤痕累累被三哥一刀挑于马下。

我亲眼看到他喷出黑血,却转头看着我笑,说:“槿儿别怕,我们不回去。”

那一天,我哭得天崩地裂,却毅然决然坐上了回宫的轿子。

坐上轿子的那一瞬,我分明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仿若带伤孤狼。

他对我想必是失望了吧,可是我知道,我绝对不会也不能,看着他死。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这大乘宫里的十年,我不但不会笑,连哭都快忘记了。面无表情,不带情绪,像一具只会吃饭睡觉的木偶。

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来形容我,真是客气了,应该是心如死灰,面如槁木才对。

就像凋零的木槿,再无生机。

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恍若一场并不真实的噩梦。而我的记忆只是停留在十年前,我初见他的那一刻,他那如冬日暖阳般的笑颜。

初见他的那天,我出了糗,明明被侍卫说成吹丝断玉的一把宝剑,撕拉拉就这么断了。

他笑得可恶,我跺脚急怒。

但他并不知道,转头的那一刻,他的笑容硬生生地撞进了我的心底。

什么叫温润如玉,风姿俊雅,当如是也。

那个笑容在我心里盘桓了好几日,我悄悄地让巧儿去打听他是谁,侍卫们都叫他“容公子”,能在宫中行走的人怎么会连个官衔都没有?

巧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说没费什么力气就能打听到,他其实有名得很。

天机公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早已天下闻名,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是碌碌无为之辈,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卓越出群,真真是叫我又欢喜又忐忑。

欢喜的是,我终于遇到了心仪的男子。

忐忑的是,心仪的男子是否也会喜欢我。

他是天机老人的关门弟子,镇国公家的长子,三哥侧妃容嫣的二弟。

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我下定决心要嫁的人。

十六岁的大梁九公主心高气傲,却在这个木槿花盛开的午后,对一个叫容衍的男子,一见钟情。

那天早上一觉睡醒,我看到了案几上的那把小剑,通身澄净清透、盈盈如一汪碧水,剑柄上的木槿花鲜艳夺目、栩栩如生,一直亮到我的心底。

我立刻就猜到了,剑是他送的。

愿意送东西给我的人很多,但会送我剑的,他却是第一个。

我拿起剑随手舞了几下,轻巧合手,和那些大内侍卫用的刀剑大有不同,想必是女子制式,专为我量身打造。

想到他为我精心铸剑的画面,我抚摸着剑柄上的木槿花,心里甜蜜欢喜得很。

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之后连续几日,我几乎夜夜不肯睡觉,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在等他,可他却没出现。

我有些灰心,难道之前朦胧又甜蜜的感觉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天下人都说大梁九公主有天人之姿,就连父皇母妃偶尔谈笑也会说起,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我们槿儿。

没错,那么了不起的九公主就是我。

可是那么了不起的我,在他面前为什么会如此忐忑,患得患失?

就在我几乎放弃的一个晚上,他来了。

那时我几乎睡着了,上下眼皮打着架,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柔和安静地笼罩在我身上。

一定是他!

我偷偷睁开眼,他一身白衣倚在窗台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仿佛有水波在他的身上隐隐流动,皎皎如芝兰玉树。

我赶紧跳下床,追了过去。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影一晃跃出了窗外。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我激动了,忘记了自己不会轻功,也忘记自己的厢房在二楼,爬上窗也跟着跳了出去。

身子悬空,嗖嗖往下掉,我却奇迹般地一点都不紧张。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

果然,下一秒,我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厚实,一丝檀香味萦绕鼻端,无端端让人安心。

我耍赖留住了他,他眉眼间皆是了然,却不戳破,脸上满满的,都是宠溺温柔的笑意。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他笑,那好看的眉眼,就如十年陈酿一般足可醉人。

他为久居深宫的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我缠着他带我出宫,我们在屋顶饮酒看星,在湖畔相依看月,在烟雨中追逐嬉闹,在树下拈花一笑。

他很博学,知天文懂地理,文采飞扬。

这也并不算太稀奇,父皇钦点的状元郎想必也能这般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观天监的太傅们也会观星云知晴雨。

但没人能够比得上他。

他的眼光辽阔,放及天下,知民声懂疾苦,通世间百态,可以阳春白雪也不小觑下里巴人,满肚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江湖传说民间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的武艺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即便是大内总管康大人提起他时,也会抱拳恭敬地称一声“容公子”。

从他们的语气神态里就知道,他们尊的是容衍这个人,和镇国公府无关。

这么出色优秀的男子是我的爱郎,我得意地笑,睡着了都笑醒了好几次。

在和父皇母妃进膳的时候因为拿着银勺傻笑,被母妃打趣,槿儿长大了,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父皇呵呵笑着说,我的槿儿当嫁一个世上最卓越的男子,否则父皇可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

我心头暗自欢喜,差点忍不住告诉他们,那个最出色的男子,我已经找到了。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了容衍。

他在我鬓间簪上红艳如火的木槿,声音似月下潺潺的溪流,有着温柔静谧的味道:“槿儿,我会娶你。”

我有些害羞没说出来,其实我想说,我也非你不嫁。

这么大胆的表白,我鼓足了勇气也说不出口,但他应该会明白,我的心已经放不下其他任何人。

那段时间真是甜蜜啊,甜蜜到不敢回望。但在之后的十年里,我屡屡撕开回忆的创口,把那时的情景一遍一遍地回想。

虽然疼痛入骨,但这些记忆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命运多舛,世事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和他的相遇注定是一场悲剧。

在朔国帝都的日子里,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

心如死灰却不寻死,宁可浑浑噩噩地活着,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但我清楚,自己是在等他,等他骑着白马仗剑而来,把我从这地狱中接走。

我一直在等他,等了那么多年,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槿儿,等我……”

我坐上回宫的轿子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抚着伤口倒在地上,眼底是满满的悲伤愤怒和不甘。

他说让我等他,我便等,他说的话,我一向都是听的。

可是他失约了,他从来没有失约过,除非死。

我不相信他死了。

因为三哥,三哥他答应过我,只要我肯远嫁和亲,就会保他性命。

还有五哥,最疼我的五哥,亲口向我保证,会想尽方法救他。

他们两个都是父皇依仗的皇子,在朝中各有势力,尤其是三哥,已隐约有了储君之势。

我豁出性命不要,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五哥急得手足无措,三哥,我那个深沉老练的三哥也变了脸色。

“如果救他,我就不死,答应和亲。”我开出条件。

三哥连夜进了宫,回来带来消息,说父皇同意了。

就在我出嫁的前夜,三哥还巴巴地赶来告诉我,容衍已经从大牢里出来了。

两位兄长对我向来疼惜,平时有求必应,这一次,难道他们在骗我?

想到这里,我的冷笑声就传遍了整个大乘宫。

我的人生多么可笑啊。

父皇,那个慈祥和蔼,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亲手摧毁了我的幸福。

兄长,那两个时时刻刻站在我身前的兄长,欺我骗我,杀了我最爱的男子,将我推入深渊。

我心中仅有的那点温情,在皇权面前,腐烂成泥。

我还是太天真太傻气,我早该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那座龙椅上血色斑斑,染的都是自己亲人的血。

所有人,包括朔国的帝君在内,都以为我疯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只不过是看透彻了,看明白了,也死心了。

容衍不会来了,那么多年,怕是连尸骨都已经化成了灰烬。

那个在月夜凭窗浅笑的俊朗男子,我终于是害死了他。

我在这个世上从此孤苦伶仃,无所爱之人,亦无爱我之人,孤魂野鬼般孑然一身。

生已无所恋,死亦无所惧。

我只是后悔,空等了这十年,若早点寻死,在黄泉忘川说不定还能与他相遇。

那个时候,大朔朝廷风雨飘摇,太子溟貌似恭顺,其实却打着逼宫夺位的念头。

帝君被蒙在鼓里,我却看出来了,因为太子溟的眼睛里偶尔燃烧着的,都是熊熊的野心。

我没有提醒帝君,甚至在帝君怀疑太子溟的时候,还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太子溟的母后因失宠郁郁而终,他因此对我恨之入骨,对他的父亲想必也是憎恨的。

所以他不会感激我,我也用不着他感激。

我知道,他若夺位成功,第一个杀的就是我。

不是没有机会逃脱,但是为什么要逃呢?我要留下来,亲眼看着他们父子相残。

这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报仇,为了容衍,也为了我自己。

太子溟果然不负众望,用一杯毒酒了结了他父亲的性命。

帝君死的时候,双目瞪出,死死地盯着我,他已经猜到了,我早就知道太子溟的阴谋却瞒着他。

我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对他笑,也是最后一次。

他喉中哽哽作响:“朕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根本不在意,他不明白,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殷溟的毒酒来得很快。

我当着他的面,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他倒是惊讶得挑了挑眉头。

“你还有什么念想吗?”他问。

我说,我想回家。

他面无表情,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在乎能不能回家,有容衍的地方才有家,容衍既然已死,我葬身何处根本不重要。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我的眼前如彩霞绚烂,容衍就站在这云霞之端朝我微笑,我向他伸出手。

若有来生,我不再是安宁公主,容衍也不再是天机公子,我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我绣花织布,他渔耕晚樵,或者攒些银两做些小买卖,大米白面,油盐酱醋,儿女绕膝,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容衍篇

我二十岁那年,遇到了她。

那一天,天空湛蓝,长门殿前木槿花盛开,如同天边火红的夕阳。我永远忘不了,她坐在落满花瓣的玉石台阶上,晶莹的眉目。

容家多鸿儒,祖上三代都是内阁学士,最高官任丞相,最不济的也是太傅太保,在御书房里打过好几个皇帝的手掌心。

祖上因此得封镇国公爵位,世代承袭。

我父亲是先帝御笔亲点的状元,满腹经纶,通今博古,一手文章写得洋洋洒洒、字字珠玑,就连最挑剔的考官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作为史上最博学的内阁大学士,就算是后来的贤相魏明看到父亲,也少不得恭敬行礼,自称学生。

这么才华横溢、丰神俊朗的父亲,有多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可他却偏偏娶了我母亲。

母亲在上京城东十三巷出生,那里是城里最出名的贫民区。

不是大户千金也就罢了,居然连平民小家碧玉都算不上,她是家奴所生,也是一个奴隶。

有一天,母亲在溪畔洗衣,父亲在岸边作画,烟柳画桥之间,他看到了她,缘分就那么开始了。

他们的感情在当年惊天动地,若要著书的话,洋洋洒洒非十万字不能详述。

简单地说吧,父亲为此几乎搭上了前程,还几乎豁出了性命。

父亲自书,奏请皇上,除太子太傅内阁首相一职,并自请永不录用。

毅然决然,从此断了庙堂名臣之路。

但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

堂堂宗室子孙欲娶贱奴之女,无疑败坏了诗书礼教,文武宗室臣工都痛斥鄙夷之,先帝勃然大怒,差点下旨把他拖出去斩了,以正视听。

可父亲丝毫不惧,在朝上傲然而立,舌战群儒。从贫贱妻不相弃到富贵时不相忘,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足足辩论了一天,直到群臣自觉词穷理亏,都讷讷说不上话来。

先帝赞之叹之,爱惜他的才学,终究没有杀他。

但容府从此淡出朝堂,仅留清名,而无实职,世袭的镇国公爵位也被收回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相信父亲心里并无任何难过遗憾,而是充满了满足的笑意,因为他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我母亲小时候受了苦,身子虚弱,被宫中御医下了很难生养的断言。

容家子孙并不繁茂,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一脉相传。旁系宗族里的人都劝父亲纳妾,父亲却从来只当耳边风,反倒是对母亲更加宠爱了。

父亲虽然淡出朝堂,但是文名震天下,才华动公卿,往来结交了很多身怀绝艺的奇人异士。

比如天机老人,比如神医杜炎。

神医杜炎在我家中住了足足一年,亲手煎配汤药为母亲调养身子,这应该是他老人家自学成出道以来在患者家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一年之后,也就是父亲三十七岁那年,长姐容嫣出世,又过了三年,有了我。

让世人又笑又叹的是,十年后,也就是父亲五十岁时,四十二岁的母亲又生了幼弟容晗。

谁说我的夫人不能生养?父亲用铁一般的事实堵住了天下人的嘴。

除了感叹杜神医确有逆天的回春妙手之外,世人感慨最多的,其实还是我父母之间的恩爱。

数十年来,他们鬓发渐白,却恩爱不减。

父亲在书房中执卷时,母亲在一旁洗笔研墨;父亲在窗下抚琴时,母亲在一旁绣花做衣;父亲在梅树下踏雪赏花,母亲在一边递过大氅,轻轻说一句,天冷了要加衣。

这种让人眼酸的画面简直令人发指,到如今亦是上京城里流传甚广的一段佳话。

大家都说母亲出身卑微,不通书画,配不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父亲,但父亲觉得,母亲是这个世上,唯一可以和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我是羡慕父亲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也可以像他这样,不在乎门第,抛开一切,闯过所有阻隔关隘,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二十岁之前,我一直是天之骄子。

三岁就能吟诵“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

五岁被天机老人收为关门徒儿,被师父赞为十大徒弟中最有武学天分的一个,一身绝学倾囊相授。

十八岁学成下山回家,琴棋书画诗酒茶,刀马医术内力轻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虽非大儒却有大儒之才,虽非茶圣却有茶圣之雅,虽还未登武学巅峰,却已隐隐摸到了门径,看到了万千学武之人遍寻不着的那条登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