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与父亲没有多少的交流,他们彼此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他一路读书顺畅,几乎没有要父亲费过多少的气力。事实上,即便是他有了问题,也不会去找父亲,更多的,他选择自己独自承受。他一直以为父亲对他,像对家中某件可有可无的摆设,记不记得都在其次,更不必说,去上心呵护。
所以他一路读书,选择的几乎都是离家很远的学校。大学是在北方,硕士是在更不可及的英国。回国后因为热爱摄影,选择了做自由摄影师。南来北往,在父亲身边停留的时间从没有超过两天。而电话,每次打回去,即便那端接起的是父亲,即便他的确有事需要找父亲商量,他也会习惯性地说:“让我妈来接电话。”隔着千万里,看不到父亲的面容,但他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们彼此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连视线,都是碰触到一起,即刻跳开去,而像别的父子那样做促膝的交流,更不会有。
那一年他争取到为一家电视台拍一个纪录片的机会。但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摄影师,他只好自己拿起摄像机。而剧中千里迢迢给村民去送照片的人,他挑来选去,最后觉得,让自己的父亲来做是最契合电影的精髓的。纪录片讲述的,是一个摄影记者偶尔去云南一个苗族居住的山村里采访,顺便为那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拍了照片,走时他承诺会将这些照片洗出后送给他们,但因为此后不安定的生活,他几次都将这件事放下。几年后,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折磨,遂决定让自己的父亲去送这些照片。照片上的孩子都已长大,照片上的老人,有些已经去世,许多的东西都已经改变,但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内心的纯净,却依然如故。
他打电话给母亲,让她转告父亲自己的这个决定。母亲在电话那头,听完竟是笑了。他诧异,以为母亲是在质疑他拍电影的能力。停了片刻,母亲才开口问道:“你要拍你爸,可是,你了解他吗?”这个问题,让他想了许久,但始终都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就在他打算再找一个人来做剧中的父亲时,母亲却发短信给他,说:“你爸同意了,后天他就开车与你同行,去拍这部电影。”父亲的决定一下,犹豫的,倒反而成了他。他终于明白母亲问那个问题的原因,他们彼此,一年里都不会超过一百句的交流,而拍这部纪录片,需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这么漫长的相处,他们如何去除昔日的隔阂,这个问题,似乎是比电影的拍摄,更为重要的。
果然与父亲开车前往那个山村的路途中,当他用摄影机对准父亲的时候,躲在镜头后面的眼睛,竟是有些微的慌乱,似乎,这样近距离的关注,是不该发生在他与父亲之间的。父亲安心地开着车,并不去看他的镜头。一路上,他拍到的,都是父亲的后背,还好,这与剧情的要求基本吻合。父亲几乎是一个很好的群众演员,事实上,父亲是将这部纪录片作为完成送照片的一个承诺去做的。他在镜头里几乎看不到父亲表演的痕迹,这个他所陌生的50多岁的男人,为了自己儿子几年前拍下的这些照片,翻越一个个陡峭的山坡,一户户地找照片上那些依然健在的村民,告诉他们,这是自己儿子拍下的照片,他曾经答应过他们来送照片,现在,这个承诺终于可以由自己代为实现了。
他的镜头,为了电影,大部分都给予了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他忠实又热诚地记录着这里的变化,记录着其中的生命,吃草的牛,奔跑的狗,弹钢琴的老人,丧礼上相聚的村民,教堂里虔诚听歌的女人,不知疲倦的孩子。所有这一切,因为时间,而在他的镜头里带上了一抹温情。他知道自己依然眷恋着这片土地,而帮助自己送照片的父亲,不过是这部片子里,一双伸出去的手,一个在画面角落里的背影,一个和自己一样,旁观的路人。
为了忠实于客观的记录,他不想给父亲一个正视的镜头,因为如此,会让纪录片带上主观的色彩。父亲也一直配合得挺好,并不去理会他的拍摄,而是照他的指导,走在摄影机的边缘,将大块的空间,让给了这里的村民。但却有一次,当他将镜头从一个抱着一条小狗亲密私语的孩子身上,移回旁边观看的父亲时,父亲突然将自己的视线拉回,对着镜头,那么深情地凝望着,似乎,他所有的爱藏在镜头里,而不是在儿子所指导的孩子与小狗温情嬉戏的那一刻。父亲的凝望,持续了很久,直到他躲在后面的眼睛,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对视,主动地将镜头移往别处。
是他做电影最后剪辑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是父亲唯一正视摄影机的镜头。他几次想要将这个镜头剪掉,但终于还是忍住了。电影的放映会上,果然有很多的观众对这个镜头提出苛刻的指责。他们说,父亲这个深沉的注视是溢出了电影之外的,导演不仅没有毫不留情地将此剪掉,反而将此作为最关键的结尾,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主持人让他给予观众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他,看着屏幕上父亲凝视前方的那个定格镜头,许久,才说:“我是到最后才知道,这部电影,是父亲给予我的一份礼物,而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将他投射给我的这唯一的注视,长久地保留在影像的记忆之中?”
电影在前,爱在后,他是躲在镜头的背后,才看清了父亲深沉无边的爱。他们彼此,无法像那个孩子与小狗一样,亲密地依偎、爱抚,用只有彼此才懂得的语言,畅通无阻地交流,但那份隐藏了许多年的爱,还是穿越了镜头,悄无声息地绽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