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18岁,在牡丹江的一家餐馆里打工。临放假的那天上午,一个老乡打电话来,说正好开车路过此地,让他下午两点在火车站等着一起回家。他很开心,立刻领了最后一笔薪水,又提了老板发的年货,兴冲冲就去了车站。他没有想到,没过多久,老乡又打电话来,说因为临时有急事,无法按时回去,让他一个人坐车先走。这个电话,他当然没有收到。他从下午1点一直等到4点,依然没有见到老乡的车来。那时,雪已经越下越大了,火车接到有暴雪的预报,早已停开,而回家的最后一班汽车,也提前开走。无奈之下,他抱着在半路截车的侥幸心理,决定徒步走回家去。
从火车站到家,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临走之前,看见有人在电话亭旁排队给家人打电话,他也想打一个回去,可是一想打了也无济于事,家里人根本不可能找到车来接自己,便转身上了路。走了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开始后悔,因为他远远低估了这场大雪的威力,这几乎是他记事以来,经历过的最凶猛的一场雪,大团的雪花像是冰雹,恶狠狠地砸下来,三米以外,雪便密得看不见人影。起初他还思忖要不要原路返回饭店里去,可后来,风雪已经将他的脑子冷冻住了,他不仅丢了手中所有的年货,连那试图找个电话亭,寻求救助的最后一点念想,也给冻丢了。他只知道机械地挪动双脚,朝家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而此时他的父母,早已被老乡一个询问他是否到家的电话,给惊得手脚冰凉。他的父亲,即刻打电话给饭店,问他有没有返回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而打听来的消息,只能是没有任何出行经验的他,正在走回家来的路上。雪已经漫过了小腿,连天气预报都无法肯定,这场暴雪究竟会肆虐到什么程度。他的父亲,将认识的有车的人都找了来,求他们为了自己的儿子,出行一次。每个人都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开车去找,几乎希望渺茫,但还是有四个车主在父亲的眼泪里,答应在暴雪里出行。
他的母亲,每隔十几分钟便会打电话给饭店里,看儿子是否返回。尽管店主答应如果他能回来,第一时间便通知他们,但做母亲的,还是焦躁不安。而此时的父亲,正坐在车里紧张地盯着窗外每一个可能的影子。甚至,一片干枯的树叶飘下,都会让父亲徒然心跳,以为遇到了自己的儿子。除了汽车驶在雪地上单调的咯吱声,天地间就只剩了风雪相互撕扯的喘息和嚎叫。汽车开出去半个小时后,司机们开始害怕,说不能再开了,否则一定会出危险。他的父亲,一次次哭着恳求唯一一个肯留下来的司机,再多走一段好不好,或许他的儿子正在不远处等着救助。但最终,这最后的一辆也被横拦在路上的一棵大树,给挡住了去路。
那一夜,他的父母烧着香,跪在佛前求了许久。每一次电话响起,他的父亲都会扑过去接,但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儿子打来的。母亲哭了又哭,做父亲的便吼,说:连个电话都不知道打回来,为这个不孝的儿子哭,值得吗?!但还没有吼完,父亲自己却已是泣不成声。窗外,有新年的爆竹,一声声炸响,炸到天微明的时候,爆竹与雪都没有停,但他的父亲却是打起伞,冲出了家门。
临近中午10点的时候,他迟来的电话,终于打了来。他说自己在一个小镇上走错了路,但住宿的那家又恰恰没有电话。而母亲,却只哽咽说了一句话:“那你怎么不在最初来时,就给家里挂个平安的电话?”
最终母亲派人又将父亲找了来。那时这个两鬓倏忽白掉的男人,已经在没过膝盖的雪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在得知自己儿子平安无事的消息后,他因为过度的焦虑和悲伤,竟是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丝微笑,便晕了过去。
几天后,他在电视上看到新闻里说,这是黑龙江几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许多地方都停水断电,无法出行;亦有许多人,因此在暴雪里丧生。而那几日,亲人间相互问候的电话,据说也是暴增,以至公话亭里电话总是占线。
不过是一个报声平安的电话,而当他漫不经心错过的时候,他的父亲却几乎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