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校园的食堂里,遇到了他们。
是新生开学的时候,食堂里挤满了来送学生的家长。橱窗里的菜以不同的价格,或卑微或高傲地摆放着,等人来买。就像那些在餐桌旁,或惶恐或骄傲地坐着,等父母打饭来的学生。小炒的窗口旁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订单已经增至100多个。中高价位的菜前,同样是人满为患。几乎每一个家长在这时都出手大方,长途跋涉这么久,慰劳一下孩子与自己,理所当然,所以低价位的菜前,除了一些学生,倒是少见家长光顾。
我在高价菜的窗口,看到一个面容憔悴苍老的男人。他挤在一群西装革履衣着光鲜的父母们中间,一脸拘谨地看着一份份的菜价。他的视线在菜价表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很久,最终,他指指一份鸡腿,对服务生小声又坚定地说:要这份。服务生习惯性地在喧哗中,高声问他一句:“您要几个鸡腿?”男人脸微微地有些红:“只要一个。”话音刚落,习惯了看菜给脸色的服务生,“啪”地就将一根瘦弱的鸡腿盛进盘中。
男人端着这一根鸡腿,又沉默迅疾地挤进另一个窗口。我买了一份牛肉黄瓜,闲闲地溜达着,在人群里逡巡着空的座位。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位置。我的对面,坐了一个小痞子似的男生,一身韩式打扮,戴着耳机,听的一定是hip-hop,否则腿脚不会那么神经质地剧烈抖动着,犹如得了抽风。他的面前,满满当当的全是菜,一份排骨,两个鸡翅,三根羊肉串,一个汉堡,外加一杯牛奶,一瓶可口可乐。这个歪戴着帽子的小男生,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将几个盘子铺排得满桌都是,差一点就将旁边一个衣着素朴、视线飘忽的小女生给挤得没有了位置。
女孩却似乎对于他的霸道毫不介意,只将眼神投向窗口拥挤的人群里去。看她与大学校园不匹配的衣饰和略略拘谨无措的表情,我便知道,这定是一个刚刚来大学报到的新生。
片刻后,那个买鸡腿的男人,便朝这边走过来。当他端着一份土豆丝、一份豆芽,坐在我身边,并将鸡腿放在女孩手边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对父女。对面的小男生,津津有味地品着一根羊肉串,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似乎美食在他,也是一种音乐的享受。
身边的男人,一直都没有话,只慢慢啃着一个馒头,夹少量的菜吃。有时候,他会将一口馒头掰下来,放到菜水里蘸一蘸,而后很香地嚼着。那根鸡腿,女孩一直没有吃。男人终于开了口:凉了就不好了,赶紧吃吧。
女孩就在这时,突然站起身,朝人群里走去。几分钟之后,她端来了一大杯扎啤,羞涩地放到男人的手边,说:爸,喝吧。说完了,又将那根鸡腿用手认真地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并把其中的一半放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在女孩温暖的动作里端起酒杯,一口喝掉一半。他黑瘦的脸上因了这喝下去的酒,即刻有了一抹慈爱的红光,亮堂堂地将女孩环绕住。
我对面的小男生将营养与质量,皆大于这对父女午餐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全部消灭干净的时候,女孩细细拆开的那根鸡腿,还在盘中剩了一半。小男生推开碗盘,吹着口哨,趿拉着拖鞋,走进餐厅外的阳光里去,而我,不知为何瞥见那一堆横七竖八的骨头,心里却浮起些微的忧伤。
我端起碗盘起身要走的时候,看到女孩细心地拿出一小片纸,将男人滴落在衣服上的一滴菜汁擦去。男人微微笑着,说:“不碍事,你把那几片鸡肉快吃了吧。”女孩这次很温顺地轻轻“嗯”一声,夹起鸡肉,很香很香地嚼着。而男人,也端起酒杯,红光满面地将最后一口酒全都倒入肚中。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他们最后一眼,这一次我瞥见原来餐厅里有许多对这样的父女、父子,或者母女、母子,他们与许多年前的我与父亲一样,来自偏远而贫瘠的山村,在火车刚刚驶入北京这个城市的时候,心里便开始慌乱,手足无措,并有微微的胆怯与自卑。我无法准确地预测这些来自乡村的孩子的未来,但我却从自己从容不迫、自信勇敢的脚步里知道,时光终会宽容地将他们拉上列车,与一批又一批的城市孩子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开阔的风景。
就像许多年前,我与那个女孩一样,为卑微的父亲在食堂里,打了一杯自己都没有品过的可乐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而今的我,站在人群之中可以有如此明朗澄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