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玉兰花开了,我走过树下,想起有一天,有一片花瓣落下来,砸到我的头上,上面还带着露珠,文科楼外的竹益发苍翠了,以前我和彤云常常溜进中文系教室里,看那些留着一头长发,穿着长裙,一脸娴静的中文系女生。当然,还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在校园里仓惶地逃,盲然而又绝望。
现在是最混乱的日子,找好工作的人气定神闲,考上研的人每天笑意盈然。就我们来讲,大家抢的都是大公司,大企业,一听到它们的名字就激动莫名,大家以能进去为光荣,仿佛进去了就是到了天堂,反之则是前途黯淡,人生渺茫。每次一场面试下来,大家的反应不一,唉声叹气的有之,骂人的有之,当然,喜上眉梢的也有之。热门专业还好,要是冷门,遭到的就多是冷遇。何况还有性别歧视呢?我们这代大学生,“天之骄子”的称号已经不属于我们。当我们被户口,待遇所困,昨天的理想,丢在了哪里?
吴叶那几天每天外出回来都很沮丧,唉声叹气,她其实是有几家公司愿意要她的,但她自己不愿意。说他们规模小,没名气,工资低。私下里,她对我说,禾子,我是一定要找到好工作的。我说,现在的工作又不是一辈子订死了的,你干得好还可以跳槽的。
她说,我可没那耐性了,几年磨下来怕就没意志了,女人的年纪是最经不得磨的,女人顶悲哀的是看着自己逐渐饱满然后迅速枯萎,到时候一工作还不就走别人的路,我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就干出一番事来。
我开玩笑说,看不出来你还颇有野心嘛。
吴叶说,这不是野心,我只是恨自己一直过得太窝囊,这么多年来钱一直是最困扰我的东西,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钱是顶重要的东西,没钱你就会生活得很无奈,事事不顺心,你就要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担心自己以后的生活,钱真是个好东西,有了钱,我就可以给爸妈造一幢漂亮的房子,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整天为了钱操劳,他们可以养得白白胖胖,每天到处逛逛吹吹牛,有了钱我可以让弟妹们读大学,快快乐乐地享受大学生活,不用再像我这样为学费发愁,有了钱,我就可以乘飞机到处旅行,在超市里轻松购物刷卡,可以毫不犹豫地在商场里买下一件漂亮的衣服┄┄
我瞪着她,听她顾自长篇地幻想和抒情,她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泽,眼睛里满是神往和陶醉,仿佛那样的生活已成现实。等抒情告一段落,她的眼神重新落到我的身上的时候,又黯淡了下来,脸上的光泽褪下去,又重新成为沮丧,她说,禾子,你说这样的日子会有多远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啊。
她又问我,禾子,你想拥有很多钱吗?
我说,我怎么不想,一个说自己不想的人怕是假的清高吧,钱虽说是身外之物,但生存是第一的,生活如此地现实,只是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说,可生活不是公平是的。为什么有人就是一辈子劳碌命有人却可以不劳而获脑满肠肥呢?谁说人与人之间是公平的呢?
我说,那只是一个心态问题,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
她说,说这些干嘛呢,这些都是假的,你一出去还不就加入了滚滚洪流,被同化,被熏陶,你还能保留自我吗?你扪心自问,你能无动于衷吗?
我被她问得答不出来,我知道我一直在用各种理念来武装和教化自己,我可以对着别人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来,并让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如此,可是如果一直看到我灵魂深处,它是否、真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呢?不是的。它只是让我失望和颤栗,它的残忍和自私让我无法面对,无法原谅却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实,我所以为的自己无法和自身重合,当我剖开它的时候觉得它是何等的鲜血淋漓和惨不忍睹,正如吴叶所说,难道我不会艳羡别人的富有吗?会对清贫默默忍受吗?即使我愿意拿平和的心去面对,也会有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以及在这样的念头支配下的一切卑鄙的想法,我想起云天所说的“人的虚荣和自私是无法克服的”,人的天性中的私欲可以从一个小孩子的身上见到,当他还未懂事的时候他便懂得占有,只是大人教会了他文明和美德,让他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追求和渴望真善美,建构起心中理想的堡垒,直到有一天这个堡垒垌然倒塌,现实世界粉碎了他的理想,告诉他他所幻想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他会伤心,会失望,然后在惨痛中觉悟这世界原本如此,他有他的规则,你只有适应这个规则才能融入其中,于是又继续循环往复。
我在这样的思考中沉迷直至听见吴叶说“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会为了钱不择手段”,我看她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睛里有一种毅然的神情,还有点恐惧,我拉住她的手说,吴叶,你不要这样,钱再重要比得上你的身体和生命吗,你要是不计后果不会幸福的。
吴叶说,幸福?没有钱哪有幸福?“贫贱夫妻百事哀”,爱情算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相信。
我说,可我也看到过很多清贫快乐的家庭。
吴叶说,可我只知道没钱的烦恼,有了钱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拍拍我的手说,叹了口气说,禾子,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其实我也知道这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什么都是变化无常的,有什么靠得住的呢?我只是不太甘心而已,发泄一下。
遇到松明,他问我,禾子,工作找到了吗?我说,还没有落实,你呢?他说,我也一样。我们一起到餐厅吃饭,旁边桌上还有两个女生在谈找工作的事情,其中一个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女伴不断地安慰她。
松明是我的好朋友,和他相熟是在大二下学期末,那时我选修了体育舞蹈课,舞伴都是自己找的,有很多人都是自己自带舞伴。我没有固定的舞伴,每次都是临时找一个男生搭档,而男生比例明显小于女生,所以每次都有女生会落单。后来快考试了,我要考的伦巴还没熟练,又没有固定的人可以练习,站在那里看着别人练习,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这时班上一个女生走过来,说,你没舞伴啊,我叫一个人陪你练吧,她去叫了松明,也就是她的舞伴。松明走过来,对我说,佟禾,我能请你跳舞吗?这句话在我当时听了颇为感动,觉得他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松明要考的是恰恰,但他还是很认真地陪我练伦巴,我原以为他看起来高大笨重,没想到还很灵活,转起弯来姿势还很优美,让人不敢小觑,倒是我笨拙的样子成了后来他打趣我的理由。
后来就这样熟悉起来。在此以前,我对他了解很少,只知道有人说他性格古怪,沉默的时候能够一言不发好几天,高兴起来又没个完,没人理他还一个人叽叽咕咕,但后来跟他接触多了,发现他并无此怪癖,可见传言通常都不可信。只是有时他确实有沉默的时候,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在思考宇宙和人类。我白他一眼说,你得了吧,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会如此深邃。他故意叹口气说,算了,我实话告诉你吧。然后用放小了分贝的声音说,我在想,牛顿的苹果何时会落在我的头上。
松明的爱好很广泛,什么都来一手,学吉他学到了中级班再也不肯往上学,学美术学了素描就丢了画笔扯开嗓子吼几句说他在练美声,他说他在蛋糕房里烤过蛋糕,在车棚里修过自行车。我问他何以如此朝三暮四。他说他信仰跳蚤哲学,东跳跳,西跳跳,热爱很多东西,但并不是每样都能走进心里去,有的东西喜欢过就行了,没必要死守着。我说,你要是对人也这样那多可怕,谁敢跟你在一起。他说,那要看是什么人了。
松明的朋友是很多的,涉及范围很广,因此学校里的各样新闻他都可以很早知道。我戏称他是搞情报的,有时又嫌他过于婆婆妈妈,他说的很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比如哪个学生跳楼了,或者哪个系和哪个系因为球赛的缘故闹了矛盾,等等,每每要让我做惊讶状的,他所说的打架偷窃都是在这所美丽的学校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和痕迹的,象平静的波面下的暗流。一天又一天,我在这个热闹又平静的校园里走来走去,听着广播准时开始准时停止,看着海报一张张地撕下来,新的掩盖了旧的,未撕掉的还扬在风中。生活以平常的重复的面目从我眼前滑过,我也是日复一日的地在略带些兴奋的和焦虑的状态中看所有的平凡和寂寞,我不知道有多少特别的事可以打破这样的平静。但松明不是,他是总可以找到新鲜的玩意儿的,周末的时候他会找朋友喝酒吹牛,他问我,禾子,你会打“红五”吗?我说不会.他说“你会打”红警“吗?我说不会.他说你怎么什么丢不会,你不要活得这么严肃,每天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生活是没道理可讲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你看我每天嘻嘻哈哈还不是照样过。我很狐疑地看着他,我不相信他确实没心没肺,人的角色是多重的,有的人在某些人面前会隐藏着真实的自己,换一个环境或一个人可能就会表现得脆弱,但他不说,我也不会问。
有时心情烦躁的时候我们会爬到建筑学院的楼顶上唱歌,都是他在唱,我在旁边听,我也不是听,只是发我自己的呆,偶尔转过头去看他。对面建筑工地上的灯照在他的脸上,他就对了那光唱,很忘我的样子,好象这房顶是他的舞台,而周围的黑暗是他的听众。那一刻我有些迷惑了,好象我从来不曾认识他,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偶然地来,又偶然地去,我甚至迷惑我们何以会坐在这里,在安静的夜里肆无忌惮地唱歌.有些事只能发生在校园里,换一个背景就会变味或失去可能性,我们还有时间去感慨,去悲伤,在虚幻中怀想和守望。学校是自由的,你尽可以藐视权威,什么都是可以解构的,你可以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引人侧目。你一边看着《四月物语》一边想着另类的《猜火车》,还可以在思维的边缘偶然闪过《青春之歌》。经济浪潮涌过来,你跳进海里摸爬滚打一番再上来,你厌恶麻木,不理解中年人的迟疑和深沉,不明白他们怎么把生活当过日子一天天地挨,你鄙夷诱惑,诱惑的魔鬼却在窃笑你是不懂得诱惑的好,没有勇气接受诱惑,你在深夜里辗转反侧,那窗外的月亮呵,照进了你的心,可却是朦胧的照样看不分明。松明停下来问我一直盯着他干嘛,是不是发现他越来越帅了,我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一朵花,他摸摸脸说,是牡丹花还是玫瑰花?
松明的身边没有固定的女生,他广泛地交着朋友,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男生,女生都一律把他当哥们儿。有时有人问他,昨天走在你身边的那个女生是不是你女朋友?他就说,你说是不是我女朋友?当然是我女朋友。次数多了,别人也懒得开他的玩笑,他则继续乐呵呵地玩他自己的。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要去为他物色一个,他说有一个在眼前,还到哪里去找,我惊奇地瞪着眼睛问“谁?”他一脸的坏笑。我左看右看也没有别人,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我说,如果那样,我还不如去跳楼。这样的的话说过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我们有时还会拿对方来打趣。
有一次,我看看他,对他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说谁?我说我高中时的同学,他和你性格不一样,但都是我的好朋友。想起杨文,我们的联系还继续着,但我自己感到我和他之间是有隔膜了的,他还在问我过得好不好,但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讲一些烦心的事给他听,杨文似乎也意识到了,他说,禾子,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真心地希望你好,希望你善待自己。其实,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女孩了,我看着自己慢慢地蜕变,尽管很辛苦。
有时和松明一起聊聊天,或者约几个朋友到茶厅里坐坐,就着几杯清茶,大家一起聊天,什么都聊,很多年前的陈年趣事都会被翻起来,一个说了另一个又接上茬,到后来茶都变成白开水了,还总是意犹未尽,那时侯我发觉拥有这么多相交如水的朋友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没有刻意的敷衍,自然地聚,又自然地散,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了,还总是爽快,不拖泥带水的。
那时侯的夜,是楼下对面人家店外昏黄的灯光,是烧烤箱上羊肉串熟了滋滋地冒着热气,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小街上踯躅,还是喝了酒心情郁闷的学生的几句怨言。这样的夜,是安宁中轻微的骚动,是烟火气外半明半昧的仙界,又是飘若云霓中的俗世红尘,它就像我们当时的心情,梦着又醒着,心里还在幻想着,说到梦想,那可是很多的呢,有人说想要一个农场,像中世纪的英国农村的古典和宁静;有人说想开一个音乐茶吧,每天让音乐像水一样地流淌;有人说,只想到处晃荡,无拘无束地呼吸。年轻时的梦想有多少啊,怎么数都数不清。可也明知道有些东西躲也躲不开,这世界变得太快了,它是你眨个眼睛就变了的,新的科技出来,旧的就淘汰了,新的服装样式出来,旧的就压箱底了,新的美容术出来,你可以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真的又假,假的又真,你眼花了,人也糊涂了,跟着大家走吧,谁不是人海中的泡沫,大浪淘沙,发光的也还是少数。谈到未来,是向往和怅然并存了,未来是不想也要想,由不得你的。它会不时地冒出来,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想这未来是不是也像它那样高远飘渺,不可捉摸,云是一朵朵地变了,未来也是在心里聚起又散了的;你望水,水是绵绵不绝地向东流,你想岁月可真是无尽啊,看不到头似的,这未来也是没个终止的时候;你看那些成功人士在大谈经验时,你的未来就慢慢地往上浮了,有了轮廓,可也是隔层的,颜色也只是黑与白。未来真是个很玄的东西,我们拼命地想要往前看,爱和友情都是站在身后的。
有时话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没喝酒,人却是不清醒的,人和物都变得有些迷离恍惚,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呢?不会是大腹便便,笑容可掬,满面油光的吧?或者珠环翠绕,尽显富贵荣华?或者也有淡泊从容,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落花开呢?人生祸福难料,谁能预测自己的命运,谁说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天意弄人,因缘巧合,使用缘分一词便概括了,很多人可都是相信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否则算命的人也失业了。可我们这些从小受着唯物主义教育的人难道也相信命运,不相信,那么摊开手掌吧,每一根手指都写着向外争取,因为年轻,所以还输得起。
有一次,他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会不断地尝试,把所有的都看作经历。松明说,有一天你会不会为一个人停泊安定下来?我说,我当然会的,我总有累的一天,等我走够了,我会渴望一个有着温暖灯光的地方,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它,想到屋子里有一个正等待着的人,那会有多幸福。可那是哪一天呢,我知道我现在是怕极了当你展开美好幻想的时候突然崩溃的感觉的,我不敢再轻易地走进里面,因为看不到结局。
松明说他也是一个爱变换的人,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恒定的。我说是什么东西呢,他说自己钟情的东西。我说我现在对这些不相信。他说,那你相信什么。我说,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命运的捉弄。他说,禾子,你比以前坚强了很多。是啊,如果以前我的坚强是一种不得已,而现在则是一种坦然。
每次和松明聊天都是信口的话,不需要考虑,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会担心他会不高兴,很多时候我想只是需要有人倾听而已,如果是别人我会害怕别人不耐烦,会害怕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会给人浅薄的感觉,但我知道松明不会,因为他对我也如此,我想我们都是需要倾诉而已,甚至不需要对方作出回答,只要想着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你讲话,讲完了,气也消了。
吃过饭,我们在学校里走,看着匆匆而过的人,我感慨地说,这学校是既熟悉又陌生了,花草原都是熟腻了的,可从进校到现在它已经改变了太多,原来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人都是生面孔,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连管宿舍的阿姨都是走了一个又一个,这学校,我原是盼着早些离开的,可是真正要离开了,还是很不舍。
松明说,禾子,你会留在这里吗?
我说,这里有太多的记忆,而我不喜欢有很多记忆的地方,离开了会以为自己可以遗忘,再去寻找新的回忆。
松明说,什么都是长流水,去旧迎新的,没必要沉浸在回忆里头。
我说,可也是有痕迹的,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我常常会去想像一幅图画,画的背景是虚化的,只是一条路在延伸,一个被拉长了的人影踽踽而行,人生的场景会不断地变换,所有的都只是路过
松明说,禾子,你留下来吧,其实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在你身边。
学校洋溢的是告别的气氛,凋谢的玉兰花说的是告别,烦躁的蝉鸣说的是告别,广播里“水木年华”的歌是对青春和岁月的感伤,一场场的毕业晚会则是催着我们走,想不走都不行。
放一首刘若英的《后来》,有白色的栀子花和蓝色的白褶裙,或者是《玫瑰天空》里泛黄的日记本和一片褪色的花瓣。歌和梦都轻轻淡淡地缠绕在身后,你回头看吧,四年时光可是处处留痕呢。你会遭遇世界杯和奥运会,在餐厅里听到国歌声响和别人一样齐刷刷地站起来;一次政治事件的发生,学校里到处贴满大字报,战争于我们并不是陌生而遥远的字眼;你和别人凑钱买回来的二手录音机,在寝室里摇头晃脑地听盗版带;你去城市里看够它的光与色,回到学校看到一只龙虾从水边缓缓地向上爬。
舞的还在舞着,灯灭了,玩通宵的同学还没回来,青春的燃烧从昨夜到明晨。此起彼伏的蛙声是在弹琴呢,弹给知音的人听。月光打在你的脸上,窗外的树影是在你的身上摇曳了。不眠的夜,记忆翻了一遍又一遍,话都说尽了又永远没得完。
寝室里的人一起去聚餐,去的还是大一圣诞节去过的,酒杯端起来,却是有些人事皆非,三年以前,我们一同举杯,说是的“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三年半以后,说的还是这句话,还加上一句“勿忘”和“珍重”。我和彤云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都是有些愧意的,大家喝了一点酒,开始叙话四年来的悲欢苦乐,话越说越多,想起来的也越来越多,一幕幕地过去,有的人已经容颜模糊,有的事还恍若昨天,世事如浮云般难预料,这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重逢,话说到后来都是哽咽的。外面有人喝醉了,在嚎啕大哭,这一哭牵动了所有的心,都是忍不住要落泪的。
班里的最后一次聚会,大家胡乱碰着杯,说着莫名其妙的只有自己才懂的话,有的人同学四年了,说的话也没多少句,是临到末了才后悔怎么没深交一些。原来内向的人也有开朗的一面,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人其实内心情感也细腻丰富,可是来不及了,只有最后一杯酒还在。我在拥挤混乱的人群里看到松明和他的眼睛。
一个男生端着一杯酒,走到我面前,他说,我们没多少交往,不过我会记得你的,有一次考试长跑,跑到后来跑不动了,你在跑道边叫了声“加油”,我就鼓足劲往前跑了,你一定想不起了,但我记得很清楚。我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只好“恩,恩”地点头。
另一个不太相熟的男生走过来说,佟禾,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一些人到一个同学家吃饭,我那天喝昏了犟着性子要拼酒,后来到处找酒找不到只好算了,后来才知道是你藏起来了。
我心里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他说,你一定忘了,可我还记得,我知道的,你是一个好女孩。我说,我不好的,我不好的。说着这些话让我几乎要哭起来,我从来不知道这些我业已淡忘的小事被他们这样牢记,我以为我本是一个平凡地不会在萍水之交的人心里留痕的人。
彤云走过来,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从彼此的眼中读出谅解和宽容,我们抱在一起哭起来,为我们曾经的友谊和爱情。她说,禾子,你原谅我,都是我不好,以前我太好胜了,不想输给你,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傻,为了一个自私的男人那样伤害你。我说没关系,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终于是要告别了,告别这个学校,还有这座城市。我又想起那幅图画,那个飘忽的人影映在江面上,风一吹就乱了的,它只有不断地经过。远方,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江岸,或是一处细雨霏霏的月台。
我举起透明的酒杯,看见无数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或是短暂停留,或是一闪而逝,但都留下了一点颜色和余香给我,于是我的酒杯逐渐变得绚丽和浓重,有一天,它将溢满七彩和醇香的液体,那就是我的归宿,在这一路上,我的家园无处不在,因为所有的他乡都是故乡。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