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寒假我回了家,挤在火车里无端地想起母亲当初的离别。她是怀了决绝的心,是永别的,而我终归还要回来。她走的时候前途一片茫茫然,我这一趟回去,等着我的又是什么呢?那片土地,还是原来的模样吗,我没有刻意去想过,可它总在我的梦里出现,出现的还都是它的美景,野玫瑰是大片大片的开,要燃烧起来的样子,白杨也是大片大片的,在单调的土地上站成风景。我到底是忘不了它的,它是千丝万缕地连着,怎么斩也斩不断的,想起来的还都是它的好。
一点点地近,我的心里也一点点地惶恐和紧张,在心底里我是希望它改变了的,人和水都是,可它还是的,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天是苍茫,地也是苍茫,天和地是连在一起的,混沌一片。房屋也是陈旧;走着的人也还都带着倦容。这就是我的故乡,我熟悉的又陌生的土地。
你回来了,他说。
嗯,我回答道。取出给他的礼物,是一条烟,他是抽烟的,平日里抽的都是劣质烟,熏得他老是咳嗽,却戒不了。
他接过烟,说,先搁着吧,我现在已经不抽了。
我们又淡淡地拉扯了几句,我就回到了我的阁楼上。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张窄小的床,几件陈旧的木制家具,光线暗得很,他说这几年来这间屋子都是锁着的,里面的东西都没人动过,只是因为我说要回来,他才扫过。我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没什么灰尘的,连放在桌上的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他又下到楼下的大屋里给豆芽浇水了。楼下总有几大筐豆芽,地上总是湿淋淋地淌着水,这水是从地下抽出来的,井就在院子里,一个晚上要浇四五次水,冬天的时候为了保暖,屋子总是关着,只留一盏昏黄的灯。每天他的生活都是周而复始的,早上五点钟就起来,推着三轮车到菜市场,到了节庆日和夏季就会更忙,每天要出七八筐。院里还有一个大水缸,是供淘洗豆芽用的。在我的感觉里,他总是湿淋淋的,站在积满水的地方,或者把手泡进水里。
他没有多少朋友,有的也是菜市场上和他同样卖菜的人。他的嗜好就是每天喝二两白酒,就着一碟黄豆,一个人慢慢地咂摸,或者蹲在门槛上闷着头吸烟。时间长了,他好像把生豆芽看作是人生一大乐趣了,每天用瓢舀起满满一瓢水,从高处扬下去,发出“哗”的一声,这样的周而复始,那扬瓢的动作已经炉火纯青,一道弧线颇具艺术美感了,每次浇完水,他会站在筐边,呆呆地看一会儿筐里,脸上还有若有若无的笑,好像那些黄豆因了水的浇灌,正在“突突”地往外发芽似的。
我坐在房间里发呆,旅途的劳累并不觉得,只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屋角有一口笨重的木箱,上面的油漆斑斑驳驳,打开它,是整整齐齐的书和练习本,是以前用过的,但并不完全,有些被我在高中时买掉了,卖书得的钱都被我用来买咯额一些旧书。在这些书的下面,压着一个尘封的日记本,打开它,几年前的生活扑面而来:
X月X日阴天空又是那么阴暗,何时才能见到太阳呢?我过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这样过下去,谁能帮帮我呢?我想离开这里,这个空间如此逼仄,压抑,陈旧不堪,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逃走呢?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讨厌这个地方,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它。
X月X日多云
今天好倒霉,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倒霉?本来想开心一点,结果又被一件事情打扰了,让我一下子心灰意冷,为什么我的生活总是这么阴暗呢?为什么我总是这么不快乐呢?我要怎样才能快乐呢?
X月X日晴
今天的阳光好好哦,站在太阳下我心里很欢喜呢,我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外面的墙根下有几个人,他们说禾子怎么不去看书,我对他们笑了笑。我还八被子那去晒了晒,晚上躺在松软的被子里感觉好幸福,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的吧。呵呵,我要睡觉了,祝自己做个美梦。
X月X日晴
今天又跟他吵了,他叫我去买东西,其实我是愿意的,可偏偏硬邦邦地说“我不去”,我想他一定会生气的,他却平平静静地说“你去吧”,我提高了声音说“我不去”,我说了之后心跳也加快了,我想他一定会发火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明明可以很爽快地答应的。我偷偷地看他的脸色,他还是很平静地说“你干嘛不去”,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说完之后气冲冲地一摔门出去了,海故意把门摔地“砰”地一声响,我以为他会追出来的,结果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和希望他生气,每次我那样对他心里都很后悔,可就是忍不住,为什么他不骂我呢,也许他骂我我心里还好受些,可他一副隐忍的样子,让我看了心里难受,我似乎就是要那样对他心里才痛快似的。
我一个人在外面乱逛,漫无目的,反正就是想一个人呆着,不要看到他,吃饭的时候他出来找我,我没应,等他走远了我才溜回来,他看见我说“刚才叫你吃饭,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我说“随便逛逛”,他又不说话了。我宁愿他冲我发火,可他不会,他永远都是这么个温吞谁水的样子,我就是想气气他。
X月X日小雨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明白。我只是看到生命在不断地重复.人生是痛苦的,我认为。永远会有那么多烦人的事,除非死去才能获得轻松。真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没有人的地方.昨晚又梦见妈妈了,我好想留住她,跟她说说心里话,我好希望她能抱住我,那样就不会冷了,不会害怕了,可惜她只闪了闪,我怎么叫都叫不回,醒了我还呆了半天,其实很久没有梦见妈妈了,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梦里呢?她想对我说什么呢?我好希望她能告诉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啊!我这一生该如何度过呢?我真怕我到老了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了无意义,一无所有.唉!
日记中的、语言大都散乱,毫无头绪,让我一头雾水,有很多纯粹是一种心情的宣泄,比如“我好烦,好烦,好烦’,或者激烈的我不想再活下去了”等等,我怎么想也想不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我觉得生活如此黑暗,让我觉得无法忍受,行将崩溃,可不是照样走过来了吗,过来了除了这些模糊的语句外就没了痕迹。我只能从中见出那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孩,有一肚子的疑问无从解答,她孤独无助,渴望着背叛和出逃,但也做着天真的美梦,比如说她在日记中写“有一天等我赚足了钱我要再回到这里把它重新建设成为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让他们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不用再羡慕别人”,这个梦想让我哑然失笑,但它其实至今再我心中保留,只是我多少知道凭我之力无法将它实现,这个梦只是幻想而已。我相信我们都是在幻想里生活的,从童年时期开始,那个发呆的孩子恐怕就是在幻想了,幻想是从一点延伸开去,加些虚妄能够的美妙的故事和画面,还多少有些离奇,幻想都是对将来的,我们还不会怀想过去,过去总是一晃而过的,而未知的将来可以让我们沉迷其中,不能忘怀,因为它与真实生活的差距很大往往都是泡影,失望的时候你以为它是与希望相反了,但实际上,希望是贴近生活的,幻想不是。
我合上日记本的时候,书里掉下一帐照片,是母亲的,穿一件黑色的外套,站在照相馆的布景前,脸颊瘦削,唇边挂着笑,这是她在生日的时候拍下的。
初中时的日记已经被我烧掉了因此我不能完全地想起在她倒下来的时间里我确切的心情,那是一种绝望吧,还有绝望中对奇迹的一丝期盼,然而奇迹没有发生,我日日地守在她的床边,看她的脸逐渐消瘦下去,瘦地皮包骨头,可她却拉了我的手说“禾子,你又瘦了,饭要吃饱啊,你还在长身体”我每天除了哭,还是哭,我不知道我是不应该让她伤心的,我只是本能地想到如果她离我而去,将没有人会庀护我,再把我抱在怀里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叫我“乖女儿”,那时我还对母亲爱的表达方式感到不好意思,想挣脱她的怀抱,她就说“怎么,你不要妈妈抱吗”;我将不知道谁会在雷电的夜里陪在我身边,在遇到狗的时候挡在我面前叫我快走尽管她自己也害怕。在她生病前的日记里,我因为青春期的敏感和叛逆,我想离她远一些,不让她干涩我的思想和生活,不想要任何的约束和呵护眼,这个世界是如此地让我困惑而她对我地询问不能解答,她的询问只会让我更加心烦,并且不以为然,我看到她在我沉默后失望的眼睛,她一定是觉得我离她远了,可我置之不理,我想她怎会理解我呢,他们永远不会了解我的思想和内心,可是有一天,那天具体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我记得当她一语点中我的要害时我是多么吃惊,我的优点和弱点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当时我几乎是有些羞恼了,强着嘴不肯承认,我想我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吗,现在想起来才真是可笑呢。多年之后很多琐碎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但她的话还时时萦回.她从没有对我说过“妈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这样的话,她不要自己成为我的负担,她对我的要求只是要我一辈子平平安安,以前我只是觉得这两个字的平淡无奇,我的心里有多少对生活的想像呢,我还希望生活传奇一些,曲折一些,那才是动人的篇章呢.她还为我求了一个平安符,用红线栓着的小牌子,正面是观音像,背面刻着“平安消灾”的字样,我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某一天莫名地丢失,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
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一切,心里也开始疼痛起来,我的窗帘没有拉,月光直泻进来,我觉得很冷,棉被沉沉的,却是了无生气,应该把它拿到太阳下晒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