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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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这些是我从母亲的日记本里得知的,在她走之前的比较清醒的时候,她把它交给了我,羊皮的封面,厚实的,并不精致,十五年的人生都浓缩到了这本日记里,在最初的几年里,记得比较多,前尘往事,竟是锥心的疼,想忘也忘不了的,后来就逐渐少了,以至于无。母亲的情思就是忙这忙那中哼的几首歌。除了时间和磨损,也是因为那片远远地。西北,那不是适合养伤的地方,那里虽有着荒烟落日,却是寂寥得让人心慌;西北,那又是一片最适合养伤的地方,它的时间不是慢慢流的,它是要让你在瞬间就觉得苍老的,它的感情也是朴实的,像不经磨砺的粗陶,它没有精雕细琢的雅趣,只有日复一日的忙碌和操劳。

母亲是在到那里不久后就嫁给那个被我叫做“爸爸”的人。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因为邻人都是这样说的,当那些调皮的小男孩指着我叫我“野种”的时候,我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他只是冷冷地推开我。他一直都不冷不热地对我。他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却从来没有疼爱,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我们之间更是没有什么语言,似乎把对方当作了影子。但他对母亲却很好,我想他是很爱母亲的,当初他娶母亲也是因为爱而不是同情,他是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娶了母亲的,时时让他牵挂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主动问我,你妈妈呢?但他不爱我,从来都不爱,他看我的眼光一直都是没有表情的,有一段时间我还常常以为他是含了厌恶甚至还有恨意的,那让我也愈加冷淡,在路上碰见了甚至也是视同陌路的。

他对母亲再好,母亲的梦也是沉淀到了江南,尽管表面上是麻木了,被长年的辛苦磨钝了,可梦还是隔不断的,闲暇里想着的也还是它的影,那影也是不变的,任你风云变幻,也还是黑白色的底片,想上彩都不能。父亲的面容还会像蜜蜂的螯一样时不时地叮上一口。

我常常会去想像父亲的面容,这想像是没有模板的,只能从我自己身上去找,想他给我的是什么呢,是那一脸的倔强吗?他该会有宽容的胸怀和豁达的内心吧?如果是他在我的身边,会给我如山的父爱吗,会把我抱起来用胡茬扎我的脸吗?他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去看电影吗?然后背着睡着了的我回来,一路唠唠叨叨?我会在半路上醒过来,屏声静气地数星星?

母亲从来没有向我提及他,在她的叙述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曾经,在我听到谣言后回家问母亲,她说,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之后再告诉你。我一直等到十五岁,从母亲的日记中才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对母亲的爱只是因为母亲的身上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他们即将结婚时,那个女人突然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知道母亲的突然出走还带走了他的女儿。我突然对他生出怨尤,我希望他们之间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分开,那这个故事会有几分凄美悱恻和让人遗憾的余味。我甚至无数次地幻想过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轰轰烈烈,以至于母亲如此刻骨铭心,电视上,小说里不都是这样的吗?它会让我们流下感动的泪水,会诅咒破坏相爱的人结合的世俗,会在心里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加进我们的创作和想象,因为那符合我们的理想,我们愿意它成为一个传奇,就像为一个平淡的爱情故事加些声色,让它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纯洁和神圣一样。虚构故事原是我们所擅长的,我们总在想象中激动不已,在不能亲历的人生中自由地游走,渴望着它像我们所预想的一样上演,结果总是失望。

我曾经看见过母亲独自发呆的情景,她好像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了,目光中充满了哀伤。那时,她的容颜已经改变,我在她的身边一天天长大,我的每一点变化纪录的都是她流逝的岁月。当我的脸上的肌肤逐渐变得光滑,她的额上已经悄然爬上了皱纹,当我的眼睛因为一个少女对人生的思索而显得忧郁时,她的瞳仁已经开始发黄,不再明亮,还有血丝,嘴唇也不再如花瓣般娇艳。她很少会照镜子,她的镜子上蒙着灰,好像镜子像烙铁一般灼人一样。她的头发也是随意地用发夹别住,发根也已显得枯黄,她原来是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的,那头发原是披下来如水,盘起来如云的,她却已经不再爱惜,每天早上她用一把木梳梳直,再用一根皮筋挽在脑后,木梳上每次总有一些落发,她把它们挽在一起,挽成一个小疙瘩,塞进墙缝里,据说这样它就不会来纠缠你的梦。

但那时我是没有在意她的变化的,我只顾着自己的事情了,我记挂着要去借一本《少年文艺》,或者还有多少功课没完成,或者又新认识了谁,现在想来,母亲那时是渴望和我说一点什么的吧,说一些只属于母女之间的话。可我太忙了,忙得在家里沉默寡言,她的忧伤在我看来是在怀想父亲了。如果是现在,我多么渴望向母亲说我愿意用我的青春来换回她的年轻。我揣测母亲是以怎样的的心情看着自己逐渐老区,还是听任青春汩汩地流淌,

她有没有想过用手遮挽或者用外在的修饰来尽力让自己年轻。但在那样一个家中,她是不会为自己多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的,衣服大都是黑色,那时我是顶讨厌黑色的,现在想来母亲是懂得黑色的,所有的沧桑都在里头,是端庄和素雅并存的,还是一个无言。以前我常常去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穿一身翠,梳两根乌黑的辫子,那该是何等的楚楚动人。

二娘也是顶瞧不惯母亲的装束的,她说母亲总是穿一身丧服,她自己就很喜欢穿红着绿,可这艳越发显出了她脸色的蜡黄,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胖,裹在一堆裁剪粗糙,洋不洋土不土的衣服里益发显得臃肿,可她却是每日里要穿着它们招摇过市的,可她再怎么打扮也是无法和母亲相比,因此便愈是要拿话来伤母亲,随她怎么说,母亲也是一个不理。她每日里忙来忙去,是顺命的样子,还有几分知足,青年时期的伤痛经过这时间的磨蚀也只剩了影儿了,除了午夜梦回时的沉渣泛起和偶尔的触动。

在我得知事情原委之后,我甚至是有些失望了,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的平淡无奇,还因为它破坏了我原本对父亲的想象,从此以后我把怀想父亲的心也减淡了,在母亲最美丽的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

现在,当我走在这些长街小巷的时候,我会想从我身边走过的人群中,有没有我的父亲呢?我会在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到那就是他么?如果我走进他的家,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呢?只有戏剧里的人生是大悲大怮,什么都是夸张,而真实的生活总是平淡无奇的,没有想像中的惊心动魄。二十年,这中间隔的都是些什么?他美满幸福地生活着,因了我的介入,会有一点不同么?他会对母亲有一点歉疚吗?这么多年来,母亲的面容会不会偶尔浮现在他脑际?我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地渴望着父爱,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只有幻想中的父亲用有力的臂膀托着我,他的身体像山一般地伟岸。

过年的时候,舅舅家很热闹,小孩子到处追逐着,楼上楼下地瞎窜。舅母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虽然现在都讲究到外面买现成的东西,但在这个小镇上,大多仍是自己做的,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吃着香甜呢?

雨薇让我跟她一起去打年糕,一进作坊,一股糯米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年糕白花花地从机器口里出来,冒着热腾腾的汽,放在手里,松软得可以捍捏成任意形状,在灯光照射下,闪着白玉般的光泽。雨薇说,以前的年糕是自家做的,先把米泡涨,几天后才能水磨,磨好后捣进布袋中压粉压干,再把压干的粉烧熟,再把蒸熟的米粉捣烂,等米粉变成一堆白玉般的米团,就把它搓进一条条年糕,那时一家人一边做糕饼,一边讲话,那才温馨呢。

吃年饭前,先要谢年,八仙桌上摆着各色菜肴,一字排开四杯酒,中间点着香,先用香把祖宗们请来,再在他们享用完之后把菜肴泼在树下,以示送别。雨薇在一旁告诉我说这些都已是简化了的仪式,原来的可复杂多了,这仪式也是各式各样的,相隔很近的镇也有不同,有的风俗还很奇怪呢。

年饭桌上,有温过的黄酒,喝一口便暖烘烘的,年糕已经烤得金黄,鱼是满盆的,却不让吃尽,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大家先向老人敬酒,然后是主人,再后是互敬,说的都是“健康长寿、幸福美满”的祝语。小孩子也允许喝一点酒,这米酿成的酒是滋养身体的,但多喝一点就醉了,起始还觉不出来,几杯之后,我的手心开始发烫发红,热量直冲到头顶,人影也有些错乱了。起初的时候,客人看见我,都问舅舅他们这是谁,舅舅说这是我堂妹的女儿,华东大学的学生,他们便用赞赏的目光看我一眼,问我一些大学里的事情。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有的熟悉,有的陌生,隔着飘散出来的热汽,都有些朦胧和不真实,何况还有酒精的作用。这屋子是笑语喧哗的一片,隔壁房间里还有电视机的声响,门窗闭着,暖得要让我冒汗了。这就是团聚了,一家人在一起胜过所有的一切,要的不是有多少荣华富贵,只是这样安乐知足的生活。雨薇曾对我说,过年真是没意思,年年如此,例行公事一般,现在已经不在过年的时候盼望一顿美食、一件新衣服了,过年还有什么盼头呢,不过是一顿饭,然后走走亲戚而已。可是这些看似庸常的情景对游子是最具有诱惑力的。平时熟悉得发腻的东西在你离家的时候让你牵肠挂肚,怎么也难忘的,它已经植根进你的心里了,一事一物都是栩栩如生的,连记忆中的香气都好象真飘到你的周围,何况还有亲人的笑脸呢,那才是最让人心疼的,那时,家即使是一间茅舍,也胜过满室堂皇,升起的礼花是要让你掉泪的。此刻,我的眼前有泛着橙黄液体的酒杯,有猜拳吃酒的声响,这就足够了。明天,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而这一刻是不完的。

第二天,舅妈他们要去上坟,他们说,禾子,你也去吧,去拜一下从来没见过面的外祖父和小舅。

墓并不远,走到郊外便是了,几座坟攒在一块,浅生着杂草,除了舅舅的父母就是我的外祖父母和小舅,小舅的坟是小小的一座。舅舅说他每年都会来看望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太冷清,以前他还常常念叨着不知哪天小月突然回来了,也好体现出儿孙都在的兴旺,没想到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了。

舅舅絮絮地说着,一边烧香,摆上果品,然后叫我磕头,我在每个坟前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正月的时候是还有社戏的,并且大都还保留着传统的土味,很多时候是在庙里演出,中间一个大的土台,挂着幌子,下边的人挤挤挨挨地听,这些民间艺人们的嗓音说不上有多圆润动听,却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戏大概也是唱熟了的,他们唱的时候下面的人也跟着唱,很忘我的样子。

其余的时候,我大都一个人在小镇上走来走去,闻着各家各户里传出来的香或是在庭院里摊开一本书晒太阳,那阳光好似要把人融化似的,或是把身体里的某部分掏出来好一身轻松的。清晨我从小镇上走过,早餐店都开了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摆了几张桌椅板凳,锅里烧着滚烫的豆浆,蒸笼里是豆沙馅的包子,一口咬去,馅就往外流,豆沙却是没去壳的。偶尔会看到新嫁娘的船从河上驶过。船上放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沿河的人都停了下来,趴在栏杆上看,饶有趣味地看,直到那船拐了弯,见不到影儿大家还在说那嫁妆是如何地丰厚,新嫁娘又是怎样地清爽。

小镇也是有流言的,几个凑在一起打毛衣的女人,或是一桌打麻将的人,传的就是流言了,比如一个人说老街又搬来一个外地女人,挺着大肚子,另一个说一定又是超生的,家里穷还要超生,语气是带了几分鄙夷的。可说归说,真有事需要她们帮忙,她们也还是热心地帮,不带一点矫情的。

有时也和周围的人聊天,他们用带有浓厚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和我说话,那时没有收音机和电视里各样新闻的打扰,狗在屋檐下打着哈欠,这时光好像是凝滞了,一动也不动的。我真希望就这样过下去,把这作为永恒,可是还是得走了。正像那个徒步旅行的人说的,我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是否遇见过父亲,在庙里我身边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会不会是我身边站着的那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呢?或是对面走来的那个一脸严肃的人呢?会不会在我们擦肩而过时却没能从对方的眼神里发现我们有着至亲的血缘?他该是高大健朗的吧,有着浓的眉和坦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