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此次迎请佛骨的圣旨一出,群臣中谏阻的人很多。甚至有人说前朝宪宗皇帝就是因为迎佛骨而晏驾的。面对群臣的各种反对声音,懿宗斩钉截铁地说:“只要在我的有生之年能见到佛指舍利,我就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于是下令广造浮屠、宝帐、香舆、幡、盖以迎奉佛骨,并且都以金玉、锦绣、珠翠作为装饰。
按照以往几次迎奉佛指舍利的惯例,朝廷派去的迎奉代表要打开地宫请出佛指舍利,法藏将绕行佛塔诵经七昼夜。
京城长安的王公贵族们闻讯后纷纷献出了大量的金银玉器,琉璃宝物和绫罗绸缎,还有众多的法器,它们在京城各处堆积如山。从京城长安到凤翔法门寺一百多公里的路上,车马昼夜不绝,禁军兵杖负责着戒备,香刹宝帐随处可见。难怪不少老人说,就算是前五次迎奉都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一次那么宏伟、壮观。
皇上此令一出,京城长安仿佛沸腾了,百姓争相出钱供奉,为了表示对佛祖的虔诚,有许多人不惜倾家荡产。官方的和私家的各种曲艺班子也纷纷加入到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迎奉运动中。长安城中每日香烟缭绕,诵经声日夜不歇,各种以佛教故事为题材的曲艺演出不断,看热闹的老百姓天天都人山人海,车马往来不绝。
“万人空巷,倾城参拜!”,这样说一点都不为过。当今皇帝笃信佛教,他坚信想要保住他大唐的江山,就必须供奉佛指舍利,祈求佛祖的庇佑。所以,尽管有不少大臣拼死阻拦,他仍然不顾一切地进行了迎奉佛骨的盛大活动,八部浮屠和香车的宝帐,花幡顶盖,全都是以金玉、锦绣和珠翠来装饰……
当佛骨到达长安的时候,在懿宗的旨意下,御林军充当仪仗队,朝廷和民间的音乐班子轮番吹唱,整个京城因这宏大的活动而沸腾了,以往皇室的郊外祭祀,和迎奉根本没法比。唐懿宗亲临安福门城楼迎拜,朝廷派出的重臣也率领了百官膜拜。佛指舍利在皇宫内供养了三天后,又移至了安国寺和崇化寺供养,现于世人,以便万民供奉。
无论谁身处那样的场景,马上会热血沸腾。文武官员,民间百姓施舍出来的金银珠宝,多不胜数。这么多宝物堆在一起,懿宗皇帝便下旨以金银做成宝刹,以珠玉做成宝帐香舁,用孔雀毛装饰其宝刹。这些宝刹小的高一丈,大的都有二丈,每一个都用香檀刻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上面以金银覆盖。
更有甚者,当时有将士,不惜将自己的左臂当场砍下,以右手举着,一步一叩,走向佛指前……
有僧人将艾盘放在头顶上点燃,佛家叫‘炼顶’,为的是向佛祖表达自己的虔诚。
坊市之内的那些豪富之家,都组织僧人举行盛大的佛事活动。有的用水银做成大水池,用金银珠宝做成树木,并召集僧徒,四处设立僧像,吹螺击钹,灯烛相继,灯火辉煌。也有的人用丝绸做成小车,人站在上面载歌载舞。
长安城内早已是万民敬佛,僧人云集,佛教渗透到了各个领域。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外的每个农村家庭中,同样也是村村信教,家家敬佛,老百姓平时的生老病死和地里农作物的收成好坏,莫不看作都是与佛有关的了。
张峻所在的那个村子里眼下就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闹得全村的村民人心惶惶。原来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在这几天都会一齐来到田间地头,忙于给葡萄藤上架。
大家用铁锨将覆盖在葡萄藤上的土取掉,他们干活时都非常小心,因为怕伤到了枝蔓。松土时能看到有的枝条已有萌发的新芽,这时他们就特别谨慎,碰掉了新芽就少抽一根新枝条了。
往年上架后的葡萄藤,遇上了几场春雨后,就该吐新芽了,今年却有些反常。田边的小草都已经冒青了,那些葡萄藤却还不见动静。葡萄可是全村的主要经济来源,全村有一半以上的家庭根本就没种粮食,一年的生计全指望着地里的葡萄了。如果迟迟不能发芽,全村人靠什么生活呀。
这天吃过晚饭,族长召集起了全村人来到村子外面的祭坛,听说把长安城内的一位大法师也请来了,估计是要解决葡萄藤不发芽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张峻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安,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是眼皮跳得厉害。奇怪,平常可是没有的事呀,难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村子里人都已全部到齐了,看到了秦珥,总算让他一颗心暂时平静了下来。
台上,大法师和族长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终于,族长站到台前向大家说话了:“大家都看到了,今年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家家户户的葡萄藤直到现在都还没发芽。”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大家安静,今天我请来了大法师,他会向佛祖询问,一会儿就有解决的办法了。”
祭坛上面,开始燃烧起了一个大大的火盆,大法师坐在火盆前,他的弟子们围着他不停地跳来跳去,还有人往火盆里不停地加着什么东西。大法师口中一直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时,一团大火从火盆里冲天而起,带出一股浓烟,大法师睁开眼,他的弟子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已经知道原因了,”大法师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响起,但他后面的那些话,张峻却怎么也想不到,会给他和秦珥带来了一场灾难。
“佛祖说,你们村子里新来了一个外乡的妖孽,是她的出现冲撞了地界诸神。因此,神灵降罪给大家,不但今年的葡萄藤会发不出芽,而且更大的祸害还会不断地出现在你们身上……”人群再度嘈杂起来。
天啊,张峻的脑子里血一个劲儿地往上涌,一个念头就要炸开来,他,他,他说的是秦珥吗?
“族长,村子里有新来的年青女子吗?”大法师问族长。
“回大法师,有一个叫秦珥的姑娘,一个月后就要嫁给我们村子里的一位男子。”
“哦,那就是她了,把她带到台上来”。
几个长老和大法师的弟子从人群里把秦珥带了上去。
大法师阴沉的眼神看了秦珥一眼,“造成了一切灾难的祸根就是她!先将她好好看管起来,选个日子将她献祭给佛祖吧,只有这样才能免除你们村里日后的一切灾难。”
张峻再也不能忍下去了,献祭?这不就是活活烧死啊!听村里老一辈的人说,三十年前的那次迎奉佛指舍利,族里当时就有个刚生下了儿子的女人,也是因为大法师的一句话,被当众火祭敬献给佛祖的。可是,为什么这次灾祸会降临到了我的秦珥头上?
“不……不……不会的!我和秦珥是真心相爱的啊,怎么可能冲撞了地神?”等张峻快步冲到祭坛前面的时候,被长老和大法师的弟子们拦住了。
“孩子,这是她的命,谁也阻止不了的,为了全村人着想,她只能作此牺牲了!”大法师的声音里虽然有悲悯之意,但他是决不会更改自己决定的。
“那就让我去,我去代替她献祭,让我去吧!”他已经声嘶力竭,想由自己代替她去献祭的这句话足可感动在场的所有人。
“人各有命,自是天定,你自愿将自己敬献给佛祖,此心可慰,但却代替不了她,孩子,回去吧。”
马上,他的家人也涌了过来,把他死死地往回拉。台上,秦珥也被他们架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只见她脸上布满了惊恐和大祸临头的骇人神情。
情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师父,于是高声叫道:“二哥,快去京城找我师父救我,一定要找到我师父呀,只有他能救我!”秦珥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绝望的神色,泪水雨一般地落下。
“秦珥,秦珥,我会救你的,你等着我,秦珥……”眼前一黑,竟是什么意识也没有了。
再醒来,已是深夜。不行,不能让我的秦珥就这样死了,我答应过她的,我要救她!
村子里一直都信奉佛教,那是从上辈手里代代往下传下来的,其实张峻自己一直来也是笃信佛教的,但让活人在火中活活烧死而献祭给佛祖和神灵这样的做法,他百思不得其解。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祖,怎么会因为一个凡人的迁入,就忍心让整个村庄的生灵涂炭,庄稼或作物颗粒无收。而且,佛祖怎么会用活人来祭天,这么残忍的作法,又怎么会是佛祖的旨意呢。再说,天下芸芸众生,应该都是平等的,生命的价值也都是一样的,像秦珥这样善良的人,一心行善,从没做过一件坏事,怎么会有如此的不幸呢?
秦珥不是再三叮嘱我,只有去找他的师父才能救出她,张峻的心里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对了,我找她师父去,只有他或许可以救我的秦珥了。
想到这里,他匆忙带些干粮,偷偷从家里出来,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
月光照耀下的夜晚是如此的静谧,可他现在哪有心情欣赏,万籁俱寂的原野里,通向京城的公路上,是他焦急如焚的心和一定要救出秦珥的信心和希望。他咬牙对自己说: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愿放弃!
等到了长安城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秦珥的师父,黄亮没等听完他的哭诉,就决定带上他去找自己的师父明通大法师。四处打听后才得知大法师就在皇宫内,一直在给大臣们讲佛经。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迅速来到了宫外。守卫们不让冲在前面的张峻进去,还说他私闯皇宫犯了法,要拉他去治罪。
正当卫兵们把他架着要带走的时候,大法师出来了,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卫兵,扑过去,跪倒在他们身前。“大法师,求您救救我的秦珥,求求您了”,他的头不住地往地上磕去,这时,黄亮把他扶了起来。
“孩子,不必如此,有什么话站起来说。”慈祥和蔼的声音,让他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眼望去,浓眉善目的脸庞,带着淡淡亲切的笑意。瞬间他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熟悉,仿佛眼前的明通大法师是他的亲人一样,奇怪,对方也为自己的这种感觉纳闷。
明通大法师也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峻,张峻突然觉得法师也认识自己,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吧,还是先说自己的事情吧。他把情况跟大法师说了一遍,连他自己也惊讶,竟能如此平静地叙述完了秦珥的不幸遭遇。
“罪过罪过,我佛慈悲。纵是蝼蚁,也是生命,何况是一个人了。”看着他双手合十的样子,还有如沐春风的话语,张峻知道,秦珥有救了!
他转向身边的黄亮和其他几位僧徒,“这里的事有你们在,就让我随这孩子走一趟吧,救苦救难于水火,也是我不容推卸的责任,何况还是一个生命。”
黄亮连声说好,并安排了几个人护送大法师前去村子,大家即刻间就启程了。
一路上,张峻向大法师请教了很多佛理,真是受益匪浅。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在世当修身养性,以求功德圆满,造福后世,造福人间。此等大法,才应该是我们的信仰之道。
一路上,有好几次,张峻看到大法师好像有话对他说的样子,几次又缄默其口,不知道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一望无际的天空湛蓝一片,从来没有如此的明朗,朵朵白云,仿佛在向自己亲切地招手。一路上,张峻仿佛在对她倾诉着:我已请来了众人崇敬的大法师,他马上就可以将你救出来,秦珥,你现在不用害怕……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村子里,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秦珥今天晚上就将被当作活祭品,将她年青的生命交出去了。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幸亏来得及时,在明通大法师的出手援引下,终于扭转了全体村民的认识,放回了无辜的秦珥。如此幸运地转危为安,全仗明通大法师在佛教界的崇高地位和他对佛法的精湛理解。
关于葡萄藤的问题,大法师已经答应会帮大家解决,他已经请求皇上派专业的技师过来了。只是,这些对他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秦珥,现在终于获救了。
这时,大法师走进了他的房间,他的家人们都出去了。“孩子,我已经为她念过往生咒了,她会平安的,阿弥陀佛!”
“大师,谢谢你解我于危难之中,因为发生了这件事,这些天来我不由在想:为什么人生要去面对如此的悲剧,为什么平凡的人总不能如愿地生活,为什么我和秦珥会有这么多的磨难和痛苦?”
“孩子,人生无常,不能如意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因为人的欲念是无止境的,所以会有这么多的情仇爱恨,因为人的前世因果,这一世会有种种的机遇报应。孩子,从看了你第一眼起,我就感觉你与众不同。孩子,七情六欲本是妄念,都是虚空,扰人不得清净,正果也终究难成。只有在佛法的世界里,你才能找到永恒,才能参透世间的种种因果,得悟天道所在,那才是真正的大法,也是众生灵魂的理想归宿。”
“大法师,您说因果往复,那缘分也是有轮回的吗?我愿意与她不离不弃,此心不变!”
“阿弥陀佛,当你修行到功德圆满的时候,你才会永世轮回。而今,她经历了此次劫难,修复心灵的创伤,尚需要一些时日,你现在还不能马上将她娶回家,否则你或许又会伤害了她的。圣上这次迎奉佛指舍利还需一段时日,在将佛指舍利送回之前,你先随我去法门寺修行吧。”
“好,大法师,请受弟子一拜!”张峻郑重地向他磕了三个头,随后,法师为他起了个法号为“净达”。张峻拜师后去向秦珥告别时,两人相约“迎奉”结束后成婚,此后张峻就跟随法师来到了法门寺。
佛骨迎入京师后,不知什么原因,佛骨真身舍利这一回却并没有给当今皇上带来福荫。到了六月,懿宗患病,而且日见加重。七月十六日,懿宗就已经“疾大渐”,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几天后终于在宫中的咸宁殿驾崩。难怪原来反对过他搞这次迎奉之举的大臣下朝后私下里讥讽他道:“佛骨尚在,龙已泣野。”意思是说懿宗迎来的佛骨还未离开京城,载着他灵柩的丧车就已伴着众人的哭泣前去了皇室墓地。
僖宗即位后,如今的景况更是日薄西山了。朝廷充满了各种无法缓解的矛盾:皇上与宦官,宦官与朝臣,中央与藩镇,内地与边境……所有的矛盾都向着皇上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在发展。这时,宫中又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各地反叛朝廷的人中间,有一些胆大妄为者甚至想劫走佛指舍利……
乾符元年过了元朔,僖宗匆忙下诏决定马上送佛骨回归法门寺。为确保佛指舍利的绝对安全,还下诏令明通大法师和法门寺现任住持慧觉在送还佛骨时,按照佛教仪轨,将佛指舍利及数千件稀世珍宝一同登记造册后,封闭法门寺地宫。
正月初四,皇上在万民欢腾中送回了佛指舍利,在法门寺用唐密曼荼罗结坛供养。当“迎回”的法事进行到最后一天时,张峻随明通法师准备进入法门寺地宫进行敕封前的最后一次探查。他们来到了大殿后面的一个秘密通道,这是通往地宫的唯一出入口。张峻小心翼翼地推开地宫门,一股幽香扑面而来,随即出现了一段幽深的甬道,在甬道尽头,两块石碑进入他的视线,碑文在烛光下清晰可辨。一块碑上的文字,记载着从阿育王分送舍利于法门寺供奉,到历朝特别是大唐皇帝供养佛指舍利的盛况,另一块碑上记录了历次供奉佛指舍利捐献给佛祖的宝物。
“师父,”张峻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这么重要的两块石碑难道就随便放在这儿啦?”
“放在这儿有什么不好?”明通法师朝它们看了一眼,“佛祖身旁的东西,又有哪一件不重要,哪一件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