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秦王和他的十万精兵,出发没一月,行军路程也只有几百里远,离前线还有遥远的距离,可夜晚的降临却越来越早了,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几天来,为了赶行程,全军将士一路上风餐露宿,战袍已经脏了,手脚、脸庞、耳朵和嘴唇被寒风冻得割开了一道道口子,行军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一个半月后,秦军终于到了祁连山,与冯将军的军队会师在了一起,冯将军肩上的担子就变得更重了。秦皇听从他的建议,决定明日一早率领全军翻过军营左前方的这座山峰,直插西戎人的营盘。
平时,连绵巍峨的祁连山终年被积雪和冰床所覆盖,冬日里,山上更是寒风呼啸,大风的怒吼声犹如狼嚎般让人闻风丧胆。山上气候瞬息万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又风雪交加。如此恶劣的天气,连飞鸟都不敢轻易过来,更何况这儿悬崖林立,裸露的山岩犬牙交错,想要在这儿登山,稍不当心就会殒命山崖,因此在山脚下时不时就出现从山上悬崖坠落的野兽遗骸。
秦王率领着将士们刚来到了这儿时,只好下马攀援而行,当大部队顽强地登上了半山腰时,天上却飘起了鹅毛大雪,猛烈的大风,刮得将士们睁不开眼。尽管将士们又冷又困,但脚步丝毫不为大雪阻碍,慢慢地秦军艰难地接近了山顶,山顶白雪皑皑,更难行走了。在山上待得越久越危险,雪崩、暴风雪说来就来,为了尽快带领军队翻过山脉,秦军一刻也不敢耽搁。
正当秦王命令全军加速行军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后面的那队人马被突然袭来的雪崩卷下了悬崖,大部分将士历尽艰险,成功地脱离了险境,但其中卷入最深处的几十名士兵全部牺牲了。当事情传到秦王耳中,他强忍着悲痛,向将士们牺牲的地方洒下了三杯祭酒,然后毅然决然地带领着士兵们历尽艰险后终于一举翻过了祁连山。
大战的前夜,秦王在未被敌人发现的山上仔细察看了西戎的军营和布局,和冯将军商量后,命令将军队分成左中右三翼,决定兵分三路,相互合作实施偷袭。黄昏时,乘西戍边城的城门关闭之前,秦军派遣了二百名敢死队,打扮成西戎商人的模样,分几批潜入了都城,作为内应。夜晚,秦军三队人马各自悄悄潜伏至西戍边城外三个不同的地点隐藏。
西戍边城这几年商贸经济发展很快,只要天气好,每天的夜市,人群熙攘,异常热闹。西戎的兵士们围着篝火坐在一起,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扒着大块的羊肉往嘴里塞,一边用醉醺醺的双眼色迷迷地看着女人们跳舞,而他们殊不知,死神正悄悄地向他们逼近……
秦王与众将领商定:为防敌兵增援,三路大军同时击敌。一路由大将军和我率领,与盘踞在西戍边城外面的敌兵作战;另一路由吴逊大将军率领,与潜伏在城内的秦军里应外合,直接攻城;第三路秦王亲自指挥,率军绕道截断护城的西戎军的退路,使其不得增派援军进城,对攻城的秦军实行反扑和合围之势。
在勘察敌情时我发觉,西戍边城是三面环山之城,城外的大茅山一带驻守着敌军的主力部队,附近全是半人来高的茅草,敌军习惯每天在此放马饮水,我在侦察中亲手绘下了西戎军城外两个主力大营的布防图。
我回营后与父亲商议:如今秋日到来,此地的风向多从东南吹向西北,正好可用火攻开路,然后辅之以骑兵突然袭击,先令敌军军心大乱后,再在敌军可能突围的几个路口布设伏兵辅以棍石拦截,最后令弓箭手发威,步兵再一鼓作气冲入敌阵血刃残兵。
是夜凌晨,我爹依从了我的良计,我与他分别率两千精骑发兵偷袭敌营。
临近大茅山下的敌营时,为防止敌营哨兵听出动静,我令士兵在马蹄上包上厚布,悄悄包围敌营后,突然以浸了火油的乱箭射向敌营四周的茅草丛。只见火烟窜空,毕剥声四起,风随火势顷刻便卷入了敌营。
西戎兵士果然个个骁勇善战,虽遭秦兵火攻,但将士们冲出火海后依然拼死抵抗。
我冲入烟火未熄的敌阵,八尺长枪横扫直搠、如入无人之境。只听一片人喊马嘶声和刀剑相击声,大秦将士个个奋力冲杀,在外围的弓弩手则以最新研制的自制火箭射击敌营帐篷和粮草马匹。敌军虽说在数量上足有两倍于我的兵力,却因猝不及防已溃不成军,或是自相践踏,或被秦军所杀,也有趁着黑暗溜出营地逃命的。
这时,西戎军主将娄大毕早已全副披挂、率领一帮人马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他所到处,我军死伤惨重。我奋力急迎,两人在马背上恶战良久,刀剑相撞声惊心动魄。西戎另一名叫才葛卓的大将,却趁着娄大毕与我恶战之际,带着几千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朝离这儿最近的冈突华城脱逃而去。
娄大毕果然勇武过人,不仅剑势凌厉、剑法奇特,且身材魁伟,身跨一匹高大英武的战马,从后面看上去竟高出我一头。
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以守待攻,几次躲过了他的锋芒锐气。待娄大毕连续几十次出击遇阻后、体力和气势都有所减弱,我择机拼尽全力连连出剑。娄大毕迎了一阵,眼见四处尽是秦军的喊杀声,终于心慌意乱、拨马而逃,我紧追不舍,娄大毕突然反身甩出一对利镖,我急闪身子,利镖所到处还是划破了我的脸部。
我立时觉着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一阵刺痛,如果让娄大毕此时走脱,我爹一定不备,岂不是会吃他的大亏。一想到此,我忍痛拼死紧追不舍,可是我马上觉得伤口处灼热如烤,料定飞镖上一定蘸有毒液。我感到有些头晕和恶心,但仍旧顽强追敌,最后和娄大毕已只有几尺距离了,因伤口渐渐发作,手中宝剑一直砍不到他。最后,我瞅准机会,奋力把自己的青铜宝剑当做镖枪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他后背掷去。只见娄大毕在马背上猝不及防地中了剑,一个跟头便栽下马去了……
满身血污的我骑在马上飞速返回秦军营地,跟随着我的几个将士脸色严峻,急驰在我的马前。我身上的铠甲给砍开了好几道豁口,前后上下似乎都受了刀伤火辣辣地痛,头脸间黏糊糊的很是难受,根本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流的血,还是死在我手上的敌人所流的血。可是这些我都顾不上了,眯着眼睛看着已离自己不远的秦军营帐。
我手下的一名部将喜滋滋地跑了过来向我禀报:报告将军,此战我军擒西戎军首领一人,武将十余人,俘虏士兵数千,斩俘无数,他说话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我可是最清楚不过了,我似乎看到了无数的封赏对着自己纷至沓来。他的话如同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跟在我后面的人听到后全都炸开了,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兴奋得举起手上的弯刀大声地吆喝了起来。可是我却无动于衷,此刻,汪安峰跑了过来,面露焦急之色问我道:“你感觉怎么样?快说!”
我还没有回答他的话就从马上一头裁了下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自己一会儿在军营里,一会儿在马车上。几个月后,当我意识完全清醒时,我已经躺在了自己家里。我隐约听到了抽泣的声音,神志完全清醒后却感觉脸疼得厉害,头上还绷着纱布,我的脸当时因严重挫伤,血肉模糊,因此现在已经严重地变了形。
知道了自己的伤情后,我不由陷入了绝望中,我怕纱布卸下后,不敢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想到从此夏霞和我可能永远无法在一起了。我娘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却不再哭泣,她会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对我说,等伤口愈合后,一定要请最好的大夫为你修复,会和原来一样的。我半信半疑,可是内心依旧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中。
脸上的伤口渐渐愈合、结疤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惧怕过,我脑中一片空白,唯一存有的信念是:我娘如果真的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帮我修复了脸上的伤疤后,我就一定马上去找夏霞。
我哭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我看到镜子里正在流泪的那张脸就是自己时,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哀。我娘请来的大夫和家人都无奈地安慰我说,虽然脸上的疤痕没有消失,但这并不影响你在人们心中英雄的形象。
我想起过去与夏霞在一起时的很多事时,脸上竟泛起了微笑,可是不久就难过了起来,我真的好想见她。
我来到她家附近,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夏霞面前的时候,没等我开口对她说上一言半语,夏霞却说:“对不起,请让一下。”然后从我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夏霞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在夏霞眼里完全是个陌生人了。我很想追上去,说:“霞妹,听我对你说,你听出了我是谁吗?”可是,我绝望得一点勇气也没有,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回家后很失望,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泪水像决堤的江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到最后头疼得好厉害,然后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我绝望地想,既然夏霞不会再和我继续在一起了,那么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可是新的一天很快的又开始了,当阳光重新照耀我时,我马上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但只要一想起了前事,胸口即刻便刀剜火灼般地剧痛起来。
此后,我便借酗酒和昏睡来排缒心中的痛苦。
军中同僚来府中探望,见我不是疼得满头虚汗,便是昏睡不醒的模样。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既有为我感到惋惜的,也有为我感到庆幸的。眼下毕竟群雄争霸,兵事频繁,作为一介武将,功名荣华虽唾手可得,但命断沙场的那一刻却随时都会发生。
这晚,从噩梦中醒来觉得口渴难忍。我摇摇晃晃地来到院中,顶着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吊起一桶井水,就着木桶咚咚地喝了一通后,又把脸浸到水里,然后坐在石头井栏上,头昏脑涨地闭眼养了好一会儿。睁开眼时,见头顶那轮圆月又大又亮,月光明晃晃地泻在地上、房顶和井台四周。
望着满天繁星和亮晶晶的圆月,夏霞那双幽怨的眼睛骤然浮于面前,一想到夏霞,我忽觉胸口一时又痛如刀绞起来,我捂紧肚子不觉叫了声“阿弥陀佛!”
令人惊奇的是,只这一声念,我立马便感到胸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阿弥陀佛……”
西北边陲大捷的喜讯早已传来,累建战功的我,原以为人生得意已是唾手可得了;却不料建功立业后的光耀和荣华富贵,对我来说倏忽间竟都成了过街烟云,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我突然有一种想去深山寺院拜佛的冲动,心内即刻涌过一阵阵的暖流,我渴望得到佛祖的启示和救渡,渴望这不时发作、火灼刀绞般的痛楚能有所缓解……
当我翻山越岭徒步来到一处寺院山门前时,蓦然看见一位须发皆白、手持禅杖的老和尚兀自伫立于庙前的晚霞里。
我的眼睛一亮,颤抖着叫了一声“师父”,再也禁不住满腹的委屈和伤痛,深深地跪倒在这位老和尚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老和尚的眼中满是悲悯和爱怜,他伸出右手抚着我的头:“起来,起来慢慢对我说吧……”
我哽声道:“师父,弟子的心好痛好痛,求师父救救弟子……”
“阿弥陀佛!世上万物皆空,心痛又为何因?听你所言,不过是身心迷失,执迷不悟而已……”师父对我谆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