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作为形影不离的莫逆之交,当年曾一起供职于州府衙门。有一年清明时节,郭永铭陪他到近郊一处墓葬地祭扫祖墓,看到赵立宏家族在此历经有几代人的墓葬,墓志甚多,郭永铭便好奇的一一详读,而其无意中看到的这几块墓志铭则破解了赵立宏不为人知的身世。在这几块墓志铭中,特别是年代最早的那块,使自己情同手足的同僚赵立宏的出身豁然于世。
赵立宏的人品和学问在府衙同僚中可谓赞声不绝,尽人皆知,但是,对于他的身世大家却知道得不多,他本人也很少谈及。这些墓志铭的意外发现,为其传奇般的身世提供了确凿的资料。
原来赵立宏一家是由他太祖父当年从新疆哈密迁居来到旧时兰州城的,他太祖父当年曾过继给了一位赵性的地方官员,所以随继父举家来到了这儿。他太祖父过继之前也并不姓赵,这一支赵姓的兰州家族,原来竟是当年从西汉嫁到西域乌孙国去和亲的公主的后裔……
这阵子的黄河两岸竟成了一个大工地,堆满了摇车、钢缆等一应造桥器材,帐篷林立,人声鼎沸。
一身油污的满宝本走了过来:“赵主办,起重的钢丝绳已经套牢在沉箱的两头了,摇车的钢缆也套牢在两边了,就等你一声令下了。”说起这沉箱,其实就是铁桥桥墩的巨大脚座。
赵立宏看着满宝本,心里不由被感动了,这个比他还年青几岁的洋工程师,浓眉下的那双眼睛饱含着冷静、从容和自信。他原是美国某桥梁公司的工程师,一开始不被大家所接受而不受欢迎。事情还得从几个月前的一则消息说起,洋务总局彭英甲得到消息,双方签订合同时讲明本应派来这儿的大工程师德克不知何故被另派到黑龙江修铁路去了,改由一个年仅20多岁的小工程师满宝本前来负责这儿的施工技术。
“二十几岁的一个小青年,岂能承建我们这样的一个大工程?”加之,签订合同的喀佑斯也不来甘肃了,彭英甲十分担心,怕因人员问题影响铁桥的施工建设。他立即致电泰来洋行和天津德国领事:“现在第二期的材料既已启运,请按照合同与德克一并速来。喀佑斯系原办之人,非来监修不可。”
三天后,泰来洋行回电说工程师和工匠已经启程,但工程师是谁对方却讳莫如深,故意只字未题。直到十月初七,彭英甲才知道真正来的工程师是美国人满宝本。彭英甲随即又致电德国驻天津领事馆,严正申明:“喀佑斯系原承担造桥工程之人,德克系具体负责之人,二人必须来一人,办事熟悉,两有裨益。”但喀佑斯和德克却始终再未出现。
但出乎大家意外的是,这个貌不惊人的美国青年却精明能干又有事业心,很快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洋专家。赵立宏看重他的才干,幸好满宝本不辱使命,临阵换将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他确实了不起,什么样的工程问题最后总也难不住他,这分明不是一日之功啊,怎不令人对他刮目相看!
“郭兄,你发号令吧。”赵立宏对郭永铭说。
“主办,你是桥梁公局的老大,应当由你发话。”郭永铭道。
“好吧。”赵立宏说,觉得下这号令确实非同小可,在兰州打造黄河第一桥,这是前无古人的事情。从现场实况看,由于郭永铭制约措施得力,依照设计方案和合同要求,严格监督工地投料用工,保证了各道工序的上乘质量。他巡视一眼黄河两岸早已各就各位的桥工们,终于提高嗓门喊道,“开……始……放!”
满宝本这才回身奔回自己的岗位指挥。
顿时,众多的桥工奔向大河,系牢的钢绳就带动“沉箱”向河面稳稳下降,与此同时,岸边响起雄浑、高亢的号子声,人们使劲摇动着绞车……奔流的河水冒起股股水泡、涡流飞漩。巨大,沉重的“沉箱”往河面降落的速度加快……赵立宏和郭永铭都激动不已,两人伸臂搂抱在一起。
“看,快没入水面了。”赵立宏叫道。
“已经沉入下面了。”郭永铭惊喜地说。
此时,那放船箱的绷直钢缆终于松弛了,沉箱已经放到底了。
满宝本大喝:“停!”
绞车工都停住了绞车,湍急的河水咆吼奔腾,仿佛在欢唱,赵立宏笑了。
一连几天,赵立宏和郭永铭都投入到了将沉箱下入河床的工作中,这些从培训班毕业的造桥工人,夜以继日轮番苦干,却依然劲头十足。大家先做黄河南岸一侧的,继而再干黄河北岸一侧的,最后完成河心两墩。赵立宏和郭永铭都成了浑身水湿的泥人,两人不由都相视大笑了起来。
前后经过两个多月的连日奋战,1908年7月18日这天,四个桥墩完全安家在下面河床上了,赵立宏望着来自大洋彼岸的满宝本和六七十位洋工、华匠,搂了满宝本的肩头说:“谢谢你了!”
满宝本却说:“赵主办,有你坐镇指挥,区区几个桥墩还难不倒我们。”
郭永铭道:“要不是你没日没夜地在现场把关,结果就很难说了。”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满宝本果然不负众望,工程进展比预期的稍快些,现在四个沉箱上早已通过预置的五个孔布放好了钢桁架构,依次由南向北安装于桥墩之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已是公历1909年的3月下旬,寒风凛冽,河面上不时卷起的阵阵巨浪扑打着6只作业船。船舱内,郭永铭专注地引领着其他5只船穿行在河面上。
此时黄河上的浪头一阵高于一阵,郭永铭从船舱探头后望,见5艘木船尾随过来。他和自己船上的工人将船靠在河中心的桥墩旁,指挥大家将船上的石条和木板卸货在那儿。尾随过来的其他5只木船也先后到达那儿卸货。6只木船卸完货后,当郭永铭和十几名桥工想乘船返回时,黄河的水浪越来越大,顷刻就发洪水了。郭永铭一看洪水将来就急了,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朝大家比划着手势,放开喉咙大喊道:“货都卸完了?回嘛,看我们能不能赢了洪水,大不了同归于尽!”
这时候,赵立宏急走到岸边喝叫,郭永铭,卸完货别回,人都站到桥墩上去!他身后跟着满宝本。郭永铭没有理会,他此时全身憋满着劲。
郭永铭带领这十几个人正要下船,洪水将这6只木船掀起了老高。
赵立宏双目圆瞪,吼道,郭永铭,你疯了,这是突发的洪水,你不要命,你旁边的人还要命哩!郭永铭这才清醒过来,指挥大家放弃木船,人全部逃上桥墩。赵立宏探首前看,十几个人都安全地撤到了河中心桥墩上,舒口气,就这点功夫,只见那6条木船早已先后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多小时后,洪水稍稍退了下去,郭永铭等十几个人被派去的大船接回来后,赵立宏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回身走过去,火暴地照郭永铭背上狠击一拳:“郭永铭,你也太鲁莽太张狂了,你想拿自己的命去拼不算,还想拿这十几个人的命去拼?你难道想做大清造桥史上的千古罪人……”
郭永铭没有说话,他晓得自己错了。在他的印象里,赵立宏从来都是温和的,即使那次自己因为急需的钢材迟迟未到,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而对他大动肝火,赵立宏也还是耐心说服,没有指责他。此刻,他觉得赵立宏指责得对,他实在是太不考虑后果了,他情急之下怎么就昏了脑袋。
其余的人也惊出了一身汗,妈呀!要是大家都在船里死撑着想回,怕硬是要人船共被洪水冲走了,大家当时都看着郭永铭,赵立宏没有指责大家,大家是得要绝对服从他指挥的,所以只是恨恨地盯着他,郭永铭只好面露愧色地假装没有看见。
郭永铭抓耳挠腮:“好险,我郭永铭怎么拼得过黄河呢?”转过脸对赵立宏讪笑道,“主办,你骂得对,我确实错了,嘿,总算逃过了一劫,我郭永铭会永远记住今天的这个教训!”
赵立宏刚才变色的脸上这才重新有了笑容:“对,记住今天的教训。”又说,“郭兄,你这样硬拼是不行的,我们都只有一条命,怎么能随便拿命去拼呢。”
1909年8月19日这天,是赵立宏终生难忘的日子。桥梁公局的上百名造桥人在刚竣工的黄河大桥前热烈庆祝,在场的洋务总局要员彭英甲等人也来了。周潮中、袁涛和顾秀兰等人举有“庆祝兰州黄河第一桥竣工!”,“欢迎为造桥不辞劳苦的彭大人及各位官员!”的横幅标语。
彭英甲在赵立宏的陪同下走近大桥时,大桥上掌声四起、鞭炮齐鸣,人们像欢迎凯旋的英雄般迎接亲临现场的彭英甲。
彭英甲落泪了:“立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你,是你赵立宏在具体指挥嘛!……”
赵立宏搂抱彭英甲:“彭大人,你是今天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你因造桥而受累,却不离岗位,你身为洋务总局的总办,却在黄河第一桥的纪事碑上拒绝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你是今天我们心中当之无愧的英雄!”说毕两行热泪洒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彭英甲感言道:“立宏,你不也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
赵立宏点首,激动地说:“虽然我们都没有将自己的名字落在石碑上,但历史会记录下来的,当然不仅仅是我们个人……”
彭英甲高兴地说:“对,我们的黄河第一桥将会流传千古的!”
彭英甲双眼变得模糊了起来,忙掏出手帕来揩脸,揩着不断落下来的热泪,可他那两眼却越揩越模糊……
赵立宏不禁在心里感慨道:前人造桥后人方便,我们的子孙后代啊,你们日后行走在这座大铁桥上,可曾想过当年是怎么建的桥……
此刻,我仿佛穿越了时空,从梦中的这一段晚清历史场景中一下子返回到了眼前,心里的激情淡化了许多,心情也好受了些。蓦然间,房间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似曾相识又仿佛远隔千里,林俪在看着书,我也从梦境中渐渐地清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