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市有两个著名的景点,除今天去过的城楼外,还有一个景点是“七一冰川”。与古丝绸之路关系密切的自然是嘉峪关了,七一冰川不在市内,去一趟很不方便,所以七一冰川我们就不去了,这样我们在嘉峪关只住了一个晚上。
我们下榻的这家旅馆设施一流,而且闹中取静,舒服极了。白天的奔波使人疲惫,躺在床上令人倍感困乏。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四周万籁俱寂以后,嘉峪关城楼渐渐向我移来,它挟着大漠雄风,飞沙走石,还有“叮当”作响的驼铃……
◆ 4.一代名将,后人安在 ◆
我仿佛是从一种迷茫的状态中游离了出来,披上悄然的月光,重新踏上了令我流连忘返的雄关城楼。此刻,游玩的人群早已走尽,他们把嘉峪关的漫天大风和祁连山的皑皑白雪,都慷慨地留给了我一个人拥有和欣赏。
当我重返城楼之上,竟差点被大风刮到了半空中,一时间真令我胆战心惊,一步也动弹不了……我怎么会独自在此?此刻,大风呼啸着一刻未停歇下来,一伸手就能令你抓狂,耳边贴紧厚厚的城墙倾听,我突然明白了:那是万乘铁骑在塞上卷起的黄沙,难道这儿近日会有战事……
在迷糊中我看到有个人影向我走近,脚步轻轻的,好像并不像是个游客。他在我边上坐定,我勉强睁开眼睛,打量他的模样:这是一个中年人,瘦削的个子,留着一部大胡子。他的长相很像个当地的农民,满脸的皱纹,下陷的脸颊呈灰黄色,看上去有点脏。他有一双深沉忧郁的眼睛,只要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我就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我们似乎命中注定会在这儿碰上似的。
“你是?”我从座位上惊讶地想站起来,他把我轻轻按住了。
“今天真是个吉利的日子,我终于在这儿遇上了你,我等你已很久了。”他虽然一脸的兴奋,语气里却有一种感伤的意味。听到这句分外亲切的话,我会心地笑了。
“我几乎每晚都会来这儿,忘了是谁告诉过我,说你会来这儿,要我过来跟你见面。我怀疑你不一定能来,当然——”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就不用再怀疑了。”
“你早知道我会来这儿?”我轻轻地问了一句。
“是的。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冥冥中都早已有了安排的,对此,现在我信了。”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否则,你我怎么会在这儿见面呢?”
“噢,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踏上西域这片神奇的土地,了解丝绸之路,了解这儿的一切。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有的时候,我几乎都想立马动身哩!”我激动地对他说道。
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似乎觉察出了我内心的激动,不无感慨地对我说:“我早已学会了克制,学会了沉默!现在是明嘉靖二十五年,记得我们当年建造这个关城时,不论是在酷热难当的夏天,还是冷彻心骨的冬季,扛着沉甸甸的砖石,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在监工的眼皮下,我却从来都不吭一声……”
“建造嘉峪关动用了不少民工吧,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急切地问,我们的谈话也就进入了正题。
“当然是为了边防能固若金汤罗!从洪武五年建起了嘉峪关城,至今的二百年间,不但经过了五次扩建,还增建了东西两座城楼,动用的民工少说也有十几万。在我年青时,嘉峪关当时还依然是孤城一座,番兵在那几年里两度围困,曾攻破了嘉峪关。所以嘉庆十八年尚书翟銮巡视西北,看到孤苦伶仃的嘉峪关,上书皇帝恳请加固关城、修缮边墙,修建了一百余里的城墙与长城相连,嘉峪关这才成了今天这样一座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雄关……”
他见我听得近乎痴迷了,就又说了下去:“嘉峪关当年建关时,选在了整个河西走廊最易守难攻之地,也是最险峻的一个峡谷口。你瞧,前面两侧的山脉陡峭而险峻,任谁也难以攀爬。你再看如此坚固的城墙,如一对翅膀般延伸到了山脉之中,要想绕开嘉峪关侵入后方,在密集的守关将士封锁下,恐怕就连天兵天将都无法办到了!”
听他这么娓娓道来,怎么像是一个学过兵法,懂得军事的将军的口气,我不免好奇地向他发问道:“您对嘉峪关的历史了如指掌,对关防、守卫和行军打仗也颇有研究,你前几年又怎么会去修筑关城呢?”
他听后哈哈一笑,说出了其中的缘由:“实不相瞒,我们冯家从西汉时起,历代祖先就一直征战在边塞了。远的就不说了,一百多年前我大明朝有一位大破元军的征虏将军冯国胜就是我们冯家的一位先祖,那一年他带兵行军路过这儿时,登上嘉峪塬勒马四顾,见南面贺兰山斜刺长空,西面戈壁如海,北面黑山威严,东面清泉绿洲,而嘉峪塬仿佛是河西走廊这条连通东西之路的天然关隘,回京后就上表我朝的太祖皇帝朱元璋建议朝廷在此地建关,这就是最初的嘉峪关。”
一听他是保卫边塞的一代名将之后,我不由对他肃然起敬,继而疑惑地问道:“以你的才能,为什么不在边城官府或者守军部队内谋个一官半职?”
他长叹了一声后对我说:“太祖皇帝在打天下的时候,除了骁勇善战、慎谋能断外,他的仁慈宽厚也使得四方归顺,乐于为他所用。但得了天下后,却正应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至理名言和活生生的先例,他后来变得生性多疑,特别是对身边功臣不断产生猜疑和罗列了各种罪名,几乎把当年跟他打天下的将领都杀得精光,我的先祖冯国胜也没有幸免。为怕受到株连,当时一家人都从京城迁来千里之远的边塞……”
我听后不无感叹地说:“真是世事造化弄人,想你先祖冯将军当年慧眼选中了这个地方,为保边塞安宁,力促朝廷建造了这个天下第一雄关;想不到一百多年后,自己子孙的命运也莫不与这个关城有关,只是换了一个角色,这次你的角色却是一名修建关城的民工了。”
他看出了我心里的不解和愤慨,反而安慰我道:“因为你知道,像我这样一个罪臣的后代,自然成了官府征兵和各种劳务的强征对象了,说实话,谁都不愿干这样的苦差事,因此只好由我来卖命了。你还有所不知,就连我儿子冯小刚,早几年还未成年就被强行征兵进了军营,这样说起来,岂不是连他的命运不是也与嘉峪关息息相关了吗?”
“岂有此理!这不等于抽壮丁吗?”我十分同情他们父子二代人的命运,愤慨地问道。“难道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那你儿子小刚肯定不愿为他朱家的大明朝廷卖命吧?”
“不,这倒没有。”他断然回答说。只见他眼望着远方,思绪仿佛把他带回到了遥远的年代,用一种深沉、低切的声音对我说话。
“小刚的命运毕竟比我强多了,说它比我强,是因为它不是在监工的皮鞭下过日子的,而是去当兵打入侵我大明的外族贼寇的。”
“小刚的命运比你强?他愿意为大明皇朝打仗?”听到这,我吃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是的,小刚的命运比我强,他愿意去兵营打仗杀敌,我现在老了,想去兵营也去不了啦。你知道我们冯家世世代代已经都与边关和军营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我们冯家子孙的血液里,天生有一种对军营生活的渴望,为了保家卫国,我们冯家已经多少代子孙后辈死在了疆场上,又何在乎再增添一个我的儿子呢?”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谈话,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等我回过头来,我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向我告辞离去了。只见眼前在血红的朝阳光辉下,有一只苍鹭在空中飞过。
我独自在嘉峪关上漫无目的地迈步游荡,成群的燕子盘旋飞过,挨肩擦踵,啾啾软语。走累了我就坐在了城楼的门洞里歇息,地上厚厚石板发出的响声提醒我,前面走来了一个面带稚气的守关士兵,像我一样探出头去,用亲昵的眼神注视着头顶上的燕子。
时辰已近五更,打更的声音,敲亮了启明的星辰,当荒漠上第一缕晨曦照上角楼时,守护这方疆土的一队将士,已经出现在了雄浑的嘉峪关上。寒光照盔甲,白雪衬英姿,其中有一位士兵正是刚才与我不期而遇的那名小卒,他此刻正虔诚地遥望着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我仿佛感觉到他体内有一股喷薄而出的勇气,和将士们保卫雄关的满腔热血在一起脉动。
他无畏的眼神和身佩刀剑的锋芒,伴随着领队的将官那视死如归的身影,堪称是城关上最动人的一道风景。我仿佛已经知道了他后面的人生轨迹:今天的小卒,明天的将军,但有一天终将归于尘土……
嘉峪关外,此刻突然大风漫卷,飞沙走石,我努力睁大着眼睛,想看清周围的一切。只见嘉峪关上的这名守关战士,现在还只是将军麾下的一名小卒,他抖动了一下盔甲,风沙簌簌落下,与我相视一笑后,走近了我关切地说:“明晨,关外定有一场硬仗,你这位大伯,趁现在风平浪静时,还是赶快回家去吧?”
我嘿嘿笑出了声,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当兵几年了?”
“我叫冯小刚,你就叫我小刚吧,当兵已有三年了。”
“啊,你就是小刚!”
“怎么,你难道认识我?我们军营叫小刚的可多哩,只是姓冯的却只有我一个,想必你认错人了吧?”
“可能是认错人了。”我不知为什么要违心地骗他。
只听得关外传来了阵阵操练声,小刚所在的关城守军,驻扎在嘉峪关后面,一座座的营帐,绵延出了数里路远。
“小兄弟,待你们打败敌人和凯旋的那一天,我要好好地镐赏你,那时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吧!”我与他告别后就离开了关城,向城内走去。
城内,最后一批逃难的人群也已走远了,此刻已是满城空寂,惟余燕鸣了。我一路独行,体验着大战暴发前的那一刻安宁。当我回身抬头遥望远处的雄关,依稀看见守城的将军正在最后巡视每个垛口,将军的铁甲映出了寒光。这一会儿,不知哪来的一阵军号声催动了将军胯下那心爱的枣红马,马蹄在地上击打出“嗒嗒”的声音。
我重又向雄关走去,听到雄关上此刻正战鼓擂动,战士在风中操练的厮杀声,除了守关的将士外,城楼各处此刻已经空无一人。我从陌生将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
还没等一触即发的大战来临,可能是我脑子里的生物钟起了作用,我已从恍如走入了隔世的梦中惊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昨晚的所见所闻,竟又是一个梦而已。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登上了去张掖的公路车。嘉峪关,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