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在牛场眼前的,车是日本的军车,人是日本的军人。他很高兴,走到一个司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们公司多生产铁和铜,你们兵工厂多生产枪炮子弹,早日推翻重庆政府,早日结束中国事变!”
“早日推翻重庆政府,早口结束中国事变,是我们的共同愿望。”这人的日语说得有点生拗,另一个司机怕他露马脚,赶忙用流利的日语补充说,“早日回帝国享天伦之乐!”
“说得好,说得好!你们都说得好!”牛场感到满意。
第二天,真正的汝南兵工厂和桐城兵工厂的车队来了,使牛场大吃一惊!周成哲也是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他们派人从仓库拿来昨天的领条进行对照,信笺上的字号一样,但字体不同;公章都是篆体字,但仔细看,刀法和线条有明显区别。这两个兵工厂是第一次来提取铁和铜,牛场无法从领条上鉴别真假。
“牛场先生!”周成哲显得惶惑不安地说,“究竟谁是冒领,我们无法判断。我的日语说得不好,请你给两家兵工厂打电话,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试探而谨慎地,将思考好的对策从从容容地一一拿出来。
“好!我给他们打电话。”牛场阴沉着脸,起身走到那台老式电话机旁,忽忽摇起来,汝南和桐城两方面都在电话里说,他们的车队是昨天早饭后从兵工厂出发的,不可能在3个小时内抵达大冶。同时,都在电话里为原料供不应求而叫苦,说已严重到了等米下锅做饭的地步,要求迅速将分配给他们的铁和铜如数照发。当牛场告诉他们仓库无多余的铁和铜时,对方都提出责备,说要马上向侵华军总司令部反映情况。“你们反映去吧,我等待坐牢,等待杀头!”牛场打的两个电话,都气急败坏地用这句话作结束语。
“问题不至于严重到坐牢杀头吧!”周成哲以安慰的语气说,“这些车队,这些司机,这些押运员,都是第一次与我们见面,他们带来的领条又是如此逼真,谁也辨别不出真假呢!”
“可是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不会这样看问题啊,周先生!”牛场十分难过,“以后各兵工厂来领取铁和铜,请你审批吧!”
“我审批和你审批还不是都一样,我总认为责任不在审批者身上。”周成哲说,“我相信总司令部也是讲道理的。退一万步说,如果总司令非追究责任不可,该坐牢杀头的是我,而不是牛场先生,因为我是公司的正职,一切责任应由我承担!”
“谢谢周先生对问题的理解。”牛场满脸忧郁神色,“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事故的原因,也好向总司令部交代。”
周成哲以肯定的语气,说是总司令部分配铁和铜指标的人从中捣鬼,因为只有他知道内情。他说抗战时期,中国的铁和铜多用于军事工业,民间工厂为了维持生产局面,只好通过不正当手段以高于正常价格三四倍的钱购买铁和铜;这批铁和铜一转手,就可以牟取暴利而大发横财。“唉!感到遗憾的是,没有记下汽车的牌号。”他叹息着望着牛场脸上的感情变化。
“是的,要是记上汽车的牌号就好了。唉!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怀疑他们是冒领呢!”牛场不完全同意周成哲的分析,“问题也可能出在我们公司内部,搞里应外合呢!”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周成哲一怔,矢口否认,“公司知道总司令部分配方案的只有你牛场先生和我两个人,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连我的妻子梅静文也不知道。”他两眼盯着牛场,“不知你对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牛场连连摇头,“我同样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来这里不足一个月,又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对公司的人和事不甚了解,不可能作深入的分析,也不再说什么,对周成哲的判断表示默认。
当天下午,烟俊六先后从电话里听到汝南、桐城两家兵工厂的报告,简直把肺都气炸了。他马上派经济顾问水垣惣男来大冶调查事故的原因。
水垣已年过半百,曾经担任过三届日本内阁大藏省顾问,对经济工作是行家,但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问题,却缺乏政治家的疑神疑鬼和纵横捭阖。加之,总司令部负责分配铁和铜指标的外山春树大佐平日喜欢占点小便宜,他贸然同意周成哲的分析和判断。结果,被总司令部拘留审查两个月。
12天以后,汝南和桐城两家兵工厂的车队第二次来大冶,运走第一批铁和铜。一连几天,周成哲依然心绪不宁,常作恶梦。
又过了半个月。总司令部分配汉阳、沧州和开封三家兵工厂的第二批铁和铜,比上次的数量有所增加,每厂分配铁50吨,铜20吨。
这天深夜,钱俊卿、余锡光、章中兴和张仁汉在周成哲家秘密开会,研究如何将这批铁和铜运往万县和重庆。
“一年来,由于周先生和在座诸位先生的齐心协力,将一大批铁和铜支援万县、重庆两家兵工厂的生产,蒋委员长对诸位的拳拳爱国之心,给予很高的评价。”钱俊卿从口袋里掏出蒋介石的亲笔信,“这是委座的手谕,我念给诸位听听。”他捧着信念道:“周成哲先生,并大冶矿业诸爱国志士仁人先生们!据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部报告,诸位不畏艰难险阻,协助该军从汪伪和日寇手中夺走大批铁和铜支援国防工业建设,其功德之大实等于拯救千百万同胞之生命!陆海空最高统帅部感谢你们,鄙人感谢你们!谨祝时绥。蒋中正手谕。十月二十四日于重庆。”他念完,将信交给周成哲等人传阅。
周成哲怀着激动的心情看完信,将它交给坐在身旁的梅静文:“你看看,在座诸位都看看。委座的信写得很有分量,我们实在受之有愧。”他等大家把信看完,又满怀激情地说道:“作为学习采矿和冶炼专业的知识分子,我像热爱自己的家一样热爱大冶矿业公司,愿意在这里干一辈子,把自己的全部智力和体力贡献给它!即使公司在汪精卫集团统治下,我们所生产的铁和铜,只有40%用于抗战打鬼子,我也愿意在这里待下去。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换上别人来当经理,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连一两铁、一两铜也不会给万县和重庆两家兵工厂。因此,汪精卫集团接管公司时,我和诸位一样愿意留下来,而且愿意继续当经理。尽管我待在这里,被亲戚朋友骂为‘汉奸’,我仍然甘愿忍辱负重干下去。这是我的思想感情,也是在座诸位同人的思想感情,因为我们都有一颗爱国心!”周成哲像一个热情洋溢而容易冲动的诗人那样抒发自己的感情,“现在,汪精卫集团把公司无偿交给了日本侵略者,我们再像过去那样顾及万县和重庆两家兵工厂已无能为力了。上月29日那种偷梁换柱的把戏,只能玩一次,再不能玩第二次,敌人终究不是蠢猪。因此,我们不得不怀着留恋的心情离开这里。这是我们在大冶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磋商工作。磋商的中心议题是:怎样将我们在这里生产的最后一批铁和铜,不给汉阳、沧州和开封,而给万县和重庆?宜昌方面的车队已经开出来了,明天上午10点左右可以抵达这里。”
“我们要离开这里?”张仁汉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去向,“我们去哪里?”
“噢!来不及跟你交底,去重庆,张先生。”周成哲说。
“集团军司令部已研究好了,明天下午,派专车和武装护送诸位去宜昌,然后经秭归去重庆。至于工作,重庆那边会考虑诸位对抗战的贡献,作出妥善安排的,请大家放心。”钱俊卿说,“周先生的两个子女都在重庆,男孩子在上大学,女孩子在上中学,其余诸位的宝眷都分别在贵州、四川、甘肃大后方,你们离开这里时没有什么拖累,只要大家一路警惕,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大家心中激起一股游子归故乡的感情,也激起一股游子受到故乡照顾和抚慰的那种冲动。
周成哲抬腕看表,已是第二天凌晨1点20分,焦急地说:“把最后一批铁和铜运走的主要障碍是牛场宜征。诸位看,怎样对付他?”
“干掉他!”余锡光两个拳头一捏,“当然,首先必须干掉那个哨兵!”
“这是唯一的办法。”章中兴说,“把他的尸体拖到背后山上去,对清水、西城和那些日本兵,就说牛场带着个兵外出了。”
“傍晚时,牛场还与清水、西城一起散步,说他外出了,他们会相信吗?”梅静文提醒一句,“再说,他外出,也一定会对清水和西城打招呼呀!”
“那就干脆,把这三个家伙一起干掉!”章中兴进一步说,“我们一走,公司无人管,让这里乱一段时间,停止一段时间生产,也是对抗战的支援!”
“钱先生的意见怎样?”周成哲问钱俊卿。
“完全同意章先生的意见。”钱俊卿早有这个打算,“我已经带来三支无声手枪。”
对怎样下手,足足研究了一个小时。在沦陷区一连干掉4个日本人,可不是好玩的事,一招失手,就会身首异处。
凌晨3点,除了梅静文,其他5人悄悄向牛场、清水、西城的住地走去。他们的住地是一栋四间房子的砖瓦平房,从东到西第一间住着牛场,第二间是他们三人吃饭和休息时玩扑克、麻将的地方,第三、第四间分别是清水、西城的住房。在距离平房西端约20步远的地方有个铁质结构的伞形哨亭。一些细小的飞虫争相向悬在哨亭顶端的电灯泡扑去,被烫死或被撞死了,掉在哨兵身上。习惯了,他懒得管,只有死虫子掉进衣领口里,脖子不好受,他才把手伸进去抠一抠,再肩膀耸动几下了事。
周成哲领着大家走到一个偏静处,留下三人,只带着余锡光向哨亭走去。“我是周经理,这位是铜业公司余经理,我们有紧急事情与牛场先生他们商量。”他老远就给哨兵打招呼。
哨兵正在抠死虫子,愣怔片刻,本能地把枪端起,看清楚是熟悉的周成哲和余锡光,才把枪放下来。
周成哲先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又递给哨兵一支香烟,微笑着说:“晚上站岗很辛苦,抽支香烟提提神。”
哨兵说了声:“谢谢!”接过香烟叼在嘴边,见周成哲给他擦燃火柴,又说了声:“谢谢!”他把嘴伸过去,香烟还没有挨到火柴的火苗,就被余锡光用无声手枪击毙了。
钱俊卿、章中兴和张仁汉赶忙跑过来,迅速将哨兵的尸体拖到后面山上掩蔽好。
接着,周成哲、余锡光、章中兴以同样的由头,同时分别敲着牛场、清水、西城住房的门。
“牛场先生!我是周成哲。”周成哲连喊三遍,才把牛场叫醒。
“什么事?周先生!”牛场迷迷糊糊地问。
周成哲说:“刚才接到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的电报,说有紧急要事,要你和清水、西城先生马上动身赴南京。总司令部已安排飞机在汉门机场等你,请三位马上坐公司的吉普去汉口。”
牛场很警惕,扭亮床头的电灯,穿上长裤,把枕头旁边手枪拿过来,塞进右边裤口袋里,再趿着木底拖鞋开门。他站在门口,从周成哲手里接过一一份旧电报,也不请周成哲进屋,揉揉惺忪的眼睛准备看电报,钱俊卿闪到门口,手枪一举,他倒在地上挣扎两下就不动了。
牛场倒地时,清水和西城也都上了西天。
周成哲他们把三具尸体处理好,再转回来关闭三间房子里的电灯,然后把门锁上。
大约过了20分钟,周成哲和化了装的余锡光、章中兴、张仁汉坐上吉普车来到公司前门。周成哲从驾驶室的车窗口探出头来,说送牛场等三人去汉口乘飞机赴南京,要哨兵开门。哨兵见是周经理喊开门,司机也是熟人,只向后排座位上的三个人瞟了一眼,就把铁门打开了。他们在外面转了约半个小时,化装的卸了装,又从后门回到公司。
第二天清早,周成哲召集29个日本兵开会,说已被处死的那个兵作为牛场等三人的随身卫士去南京了,然后对他们说了一番认真站好岗哨,严防敌人破坏和勉励的话。
上午10点,第三十三集团军派来的车队赶来了。在今天这特殊的日子里,公司已成了周成哲的独霸天下。这天早饭后,他吩咐妻子梅静文把公司在银行的存款,凡是能够提取出来的都提出来,将其中的一部分钱,以公司近两个月增产盈利为由,给每个职工增发一个月工资;又拿出一笔钱买来一批肥猪,让大家打个牙祭,并宣布放假一天;还剩下约一半的余,款,捐献给第三十三集团军。整整一个上午,周成哲带领余锡光和章中兴,以检查机械的名义驱车去两个矿区和两个冶炼厂,将主要机构上的主要零部件拆下毁坏或扔掉。他们估计,敌人要恢复生产,最快也得3个月。
下午3点,车队装着铁和铜浩浩荡荡开走了。梅静文和另外5个具有爱国思想的职员,避开日本兵的注意,与钱俊卿一道随车队走的。车队走完,周成哲和余锡光、章中兴、张仁汉等人坐吉普车离开公司,一个多小时之后抵达50里外的盛洪卿。第三十三集团,军派来的轿车和一卡车扮装成日军的士兵,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迅速换上了日军军官制服起程。走了约一个小时,与运铁和铜的车队汇合在一起了。然后,绕道通过日寇所有的封锁线,第三天傍晚时安全抵达宜昌。
几天后,赵毓松在《中华日报》上发表题为《大冶之悲剧》的文章,破口大骂周成哲等人“是和平运动的死敌”,“对这种人要百倍警惕”;公然兔死狐悲,为牛场等人“表示沉痛的哀悼”;他身为农矿部长,“平日对各矿业训育不严,更是愧疚良深。”
这篇奇谈怪论发表在当天上午10点左右。汪精卫把赵毓松叫到跟前,说道:“刚才接到烟俊六总司令的电话,他称赞大作《大冶之悲剧》写得好!我也拜读了,的确写得很有感情。”他沉思片刻,为了切实将大冶矿业拱手奉送给日本侵略者,接着说:“我和畑俊六总司令都认为,赵先生能够写出《大冶之悲剧》这样的好文章,也一定能够把大冶矿业治理好,故准备派你带个新的领导班子和一个连的和平军去坐镇大冶,等那里的生产恢复了,秩序正常了,每月生产的铁和铜全部交给日军兵工厂而无后顾之忧了,你才能回来。同时把武汉的棉纺织业也好好管一管,要他们服从日本朋友的领导。至于农矿部的事就让两个次长去管好了,你放心去。”他停了停又说:“畑俊六总司令准备派个大佐、两个中佐去大冶任公司副经理和两个分公司副经理,希望赵先生教育我们派去的经理和工作人员好好尊重他们。”他知道赵毓松不愿意去,又给他一点甜头:“我已经给何佩瑢先生打了电话,要他负责在两月内为你在大冶矿区建栋小公馆。你把夫人也带去。你和夫人每月的生活费用,按‘部长’级干部出国访问的标准向‘财政部’报销。”
赵毓松嘴里表示拥护,心里却暗暗叫苦,而且诚隍诚恐,深深后悔自己不该写那篇鬼文章!
等待赵毓松的,将是一场新的悲剧。
五不能忘记这一天
持志大学创办才6年,虽然是上海最年轻的最高学府,但却后来居上。自从它的创始人、校长何世祯当了汪精卫的国民党中央常委,一切都得天独厚,有着特殊的优越条件,不仅成了伪南京政府“教育部”的重点大学,开设的学系由两年前的4个系增加到8个系,校园面积也由不足400亩扩大到800多亩;而且经费充足,半年前竣工的教学大楼、图书馆、人工湖和新辟的两条林荫大道,更使校园面貌焕然一新而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