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对共产党的存在决不可掉以轻心。中日共同防共,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周佛海咬牙切齿地说,“五年之内不消灭共产党,就允许日军在内蒙驻扎五年,十年不消灭就驻扎十年,直到把共产党彻底消灭为止!”
“何须十年?”陈公博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中日战争一结束,两国一齐出兵,不上一年,就叫共产党彻底灭亡!”
“我说十年,是包括消灭苏俄在内。”周佛海解释一句。
“那也用不着十年。因为对付苏俄除了中国和日本,还有德国和意大利哩!”陈璧君自信地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年之内,可以把全世界各国的共产党都消灭干净!”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更没有想到21年后,她会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这是后话,暂且休提。
声明的最后一段话,更富有欺骗性和诱惑力:“日本对中国既无领土要求,也无军费赔偿要求,只要中国为履行建设新秩序而分担部分责任,日本不仅尊重中国的主权,而且对中国为完成独立所必要的治外法权的撤销和租界的归还,也愿意进一步予以积极的考虑。”
“坚决履行重光堂协议,争取日本废除在华治外法权和归还租界。”陈公博兴奋不已,“事实将告诉国人,我们在为争取中国主权而奋斗!”
“这是日本政府对中国新政权的最大支持!”周佛海眉飞色舞地说,“日本不愧是中国的友好邻邦。”
“我们不仅光复了卢沟桥事变以来失陷的大片国土,而且废除了治外法权和收回租界,事实证明,我们是真正的爱国者!”陈璧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汪精卫说道:“自从卢沟桥事变以来,一切仁人志士梦寐以求的结束战争、收复失地的愿望,终于通过我们的努力即将实现。我与诸位一样,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他思潮起伏,百感丛生,“当然,在共产党和好战分子看来,日本的声明是诱降书。这没什么,中国四万万同胞,总不能只长一个脑袋嘛!《易经》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对同一个问题,各人观察的角度不同,见解也不相同,这不足怪。”他抬腕看表,已是11点40分,“我们究竟应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日本的声明,以什么方式表达我们的见解,需要认真予以研究。请诸位分头考虑好,明天上午8点再集中讨论。”
第二天上午,大家准时来到高朗街二十七号。汪精卫连简单的开场白也没有,他淡淡地问道:“诸位看,以什么方式表达我们的见解呢?”
“这自然以汪主席的名义,对日本政府发表声明,表示接受日本提出的要求。”陈公博不假思索地说。
“应该如此。”陶希圣说。
“也只能如此。”周佛海话一出口,从曾仲鸣和陈璧君的沉默中,意识到汪精卫的想法与自己不一样,赶忙补充一句:“汪主席的意见呢?”
“我想以我的名义,向老蒋和中央执监委会写信的方式,阐述我们的主张,也就是同意日本的要求。”汪精卫沉静地说。
“向老蒋和中执监委写信?”陈公博一怔,“那么,信的开头怎么称呼?”
“国民党中央党部蒋总裁暨中央执监委员诸同志钧鉴。”汪精卫说。
大家听了汪精卫的意见,仿佛在滚开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顿时爆炸开了。
“我们冒着种种风险,跟随汪主席来到河内,只想今后在一个理想的天地里干一番事业。唉!”陶希圣摇摇头,不胜凄然,又感到无限遗憾。“想不到你还承认老蒋是国民党中央总裁,响应日本声明的事还要与老蒋商量!”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汪精卫,心里揣摩着:是你胆小怕事,还是想继续与蒋介石合作?想着,想着,顿觉汪精卫的身躯矮小起来。“既然如此,我下午就去香港,再想办法去美国定居。”他气得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出于礼貌,又紧接着补充一句:“请汪主席原谅我的粗暴和不冷静。”
周佛海感到汪精卫的做法不可理解,也很生气。他抑制着冲动的感情,望着汪精卫问道:“汪主席给老蒋写信,提不提建立新政权的事?”
“不提。”汪精卫的脸上虽然露出微笑,但却难以捉摸。
“请汪主席原谅我的坦率!”周佛海冲动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了,气呼呼地说,“我马上回重庆,向老头子请罪,相信他会宽恕我的。”其实,即使走投无路,他周佛海也不会回重庆。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感到一脚踏进了万事皆休的境地,心突然被人掏空了一样。
“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陈公博仿佛梦里黄金满屋,醒来两手空空似的空虚和泄气,“那么,我也只好告辞了。”他心中像要刮起西北风时的大海一样翻腾起来,嘴巴一张一闭,本想说几句气头上的话,又感到对不起这位多年患难与共的老上司,就把话压在舌头底下了。
房间里,静得好像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一切都停止了运动。
“昨天下午,汪主席对我说出他的主张时,我与诸位一样感到不可理解。”曾仲鸣打破了寂静,“后来经汪主席解释,这样做,既表示拥护日本的声明,又能蒙蔽老蒋。”
“我们已经到了河内,还有必要蒙蔽老蒋吗?”陈公博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显得很反感,“我们的牌早已摊开,还能蒙蔽得住老蒋吗?”
“从策略上考虑,在新政权未建立之前,需要继续不断地蒙蔽老蒋。”陈璧君神秘地一笑,“这是一个不可忽视,不可等闲视之的现实。”
“继续不断地蒙蔽?请不要把老蒋看得那么愚蠢!”陶希圣还在生气。
又是一阵沉默。
“诸位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汪精卫异常严肃,甚至有些强硬,“我为什么要直接对老蒋和中共执监委写信呢?说说我的理由,也希望诸位理解我,支持我。”他沉吟片刻,“尽管过去我有职无权,但还是名义上的副总裁,从组织观念着想,我应该向总裁和中执委、中监委写信,既是报告我的思想,也是阐述我的主张。这丝毫不意味着我承认,或者尊重老蒋是总裁。”他见他的话能促使亲信们的感情起着变化,饶有兴致地说:“我之所以这样做,其目的是向国人和世人表白,我们并不想与老蒋争政权。如果老蒋能够接受日本第三次声明的主张,结束中日战争,收复失地,我们仍然拥护他在中国主政!”
“如果老蒋真的接受了呢?”陶希圣赤裸裸地说。他生怕汪精卫丧失建立新政权的机会,使他理想中的一切随之落空,心里一急,也顾不得遮遮掩掩了。
“老蒋能够接受吗?”凡是汪精卫说不出口的话,就由曾仲鸣作传声筒,“中日和谈已进行一年零一个月,如果老蒋有诚意,上海、南京、徐州、广州、武汉也不至于沦陷。当然,老蒋并不是不想和谈。他先派董道宁、高宗武、周隆庠秘密赴日,后来又派梅思平继续与日本有关人士秘密联系,证明他渴望和谈。但老蒋希望的是暗中求和,而日本要求公开,自然和谈不成。”
曾仲鸣的话,使大家宽心,释念,解闷。
汪精卫精神亢奋地思索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给老蒋他们写信,可能出现三种情况。一是老蒋出面主和。据刚才仲鸣先生分析,这种可能性很小,乃至没有。二是老蒋仍然做着暗中求和的美梦,再秘密派人与日本联系。这样,我与老蒋之间的敌对情绪可以得到暂时的缓和,便于我们从容不迫地按原计划筹备建立新政府,也便于我们把更多的人争取过来。三是宣布开除我的党籍和撤销职务。这也对我们有利。说明我们出面主和与建立新政权,是逼上梁山,将会获得国人和世人更多的同情和支持。”
对汪精卫的老谋深算,大家感到五体投地的佩服,一齐连声说:“高见,高见!”
“至于信怎么写,我先说个提纲,与诸位商榷。”汪精卫越发有精神了,“信的开头,我想引用今年4月1日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的一段话:‘自塘沽协定以来,吾人所以忍辱负重,与日本周旋,无非欲停止军事行动,采取和平方法,先谋北方各省之保全,再进而谋求东北四省之合理解决,在政治上以保持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为最低限度,在经济上以互惠平等为合作原则。’诸位看,这段话有引用的必要吗?”
“很有必要,很有必要!”陈公博点头称道,“日本第三次声明提出的要求,基本上符合宣言的精神。”
“这说明和谈停战是全党的愿望。”周佛海赞叹不已,“把这段话引用在信的开头,下面的论点就无可辩驳了。”
“接着论述三点。”汪精卫说,“一是为了善邻友好。这一条着重说明日本对中国并无领土要求,也无赔偿军费要求,日本不仅尊重中国主权,而且将仿效明治维新前例,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使中国完成其独立。不仅北方诸省得以保全,而且抗战以来沦陷各地亦可收复。”他愣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但事到如今又不能不说,“至于东北四省之合理解决,目前无能力收复,暂时承认它独立,也是一种解决的方式。”
大家用称赞的语言表示同意。
汪精卫接着说:“二是为了共同防共。日本已经表明,中日共同防共不影响中苏邦交。中国共产党人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国父事业的继承人,愿意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那就应该彻底抛弃其组织及共产主义宣传,取消其边区政府及军队,完全遵照中华民国之法律制度。”他见大家频频点头,没有异议,继续说:“三是为了经济提携。日本郑重声明尊重中国主权,不想在中国实行经济上的独占,惟欲按照中日平等之原则,以谋求经济提携。对此主张,应原则上予以赞同。建议国民政府以上述三点为依据,与日本政府交换意见,以期恢复和平。”他满面笑容地望着大家,“请诸位修改补充。”
“分析精辟,说理透彻,很好。”陈公博说,“建议再加上日本在内蒙驻兵和全面撤兵问题的内容。”
周佛海想了想,说道:“建议加这么一段话:中国抗战之目的在求国家之生存独立,抗战年余,创巨痛深,倘能以合乎正义之和平手段而结束战争,则国家之生存独立可保,抗战之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补充几句。”陶希圣说,“回忆去年11月初,南京尚未沦陷之际,德大使前往南京谒蒋先生,所述日本五项条件,较现在苛刻得多,而蒋先生体念大局,曾毅然接受日方条件为和谈基础。南京沦陷后,条件更为苛刻,蒋先生仍然表示,除要求保持华北主权外,其他条件都不能看为亡国条件。今天,日本既然大大让步,我国更应拿出诚意来和谈。”
“我也补充几句。”曾仲鸣说,“国际上,德、意、美、英、法、比等大国都希望中日和谈停战;在国内,除了共产党及惟恐国民政府不倒、惟恐国民党不灭之少数人外,都希望和谈停战。”
“诸位的意见很好,我把这些内容加进去。”汪精卫为有这样一批文思敏捷的同路人而高兴。
当天下午,汪精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凝神聚思,斟词酌句,花了两个钟头把信写好。信的结尾,原来写的是:“谨此提议,伏盼采纳。”想了想,觉得不够谦虚和诚意,把这八个字划掉,改为“伏望诸同志鉴其愚诚,俯赐赞同,幸甚,幸甚。专此,敬候公祺。”
晚上,汪精卫把亲信们叫来,将信念了两遍,又将个别字句作了修改,交陈国琦复写两份。陈国琦复写好之后,问汪精卫:“六姑爷!信的落款日期写哪一天?”
“暂时空着,哪天见报就写哪天。”汪精卫想了想,吩咐说:“请公博、佛海、汇曾三位明天去香港,将信交给孟余、柏生、圣五、思平四位过目,然后在柏生主编的《华南日报》发表。哪天见报,我就在哪天用电报发给重庆。”
24日下午两点,陈公博一行三人乘飞机到达香港。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在《华南日报》编辑部,与顾孟馀、林柏生、李圣五和梅思平一道,研究汪精卫的信哪天见报,用什么标题,登在哪一版等问题。
顾孟馀看了信之后,一言不发,直到周佛海向他征求意见时,才开口:“汪主席的信用电报发给老将就行了,不必再在报上公开发表。”
“这种信在报上发表不得。”李圣五表示赞同。
“道理何在?”陈公博疑惑小解。
“用电报发给老蒋,他只会在少数几个亲信中传阅,决不会公开。如果一见报,世人皆知,人家非骂汪先生为卖国贼不可!”顾孟馀很生气,“唉!不知汪先生是怎么想的?公博、佛海、汇曾三位仁兄也不劝阻,居然拿着信来香港登报,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
“孟余兄说的卖国,无非是指承认满洲独立吧!”陈公博用奚落的语气说,“那么,你老兄出席今年4月的临时中央全会,通过大会宣言时,为什么举手?”
“我举了手又怎么的?”顾孟馀倨傲地说。
“汪先生的信开头引用大会宣言一段话,孟余兄是赞成的嘛。”周佛海反驳道,“如果要说是卖国,那么通过大会宣言的人都是,你也不例外。”
“大会宣言中有‘谋求东北四省之合理解决’的话,难道承认满洲独立是合理解决?”顾孟馀不让步。
“汪主席的信说得很策略,目前无能力收复,暂时承认它独立,也是一种解决方式。”陈公博固执己见,“请问,无力收复,又不承认它独立,还有第三种解决方式吗?”
“第三种方式,就是拖,拖,长期拖下去。”顾孟馀面红脖子粗。
“那么,日本就是打,打,长期打下去。”陈公博冷笑一声,“我们受得了吗?”
“请三位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林柏生苦涩地一笑,“拖,解决不了问题。我想,在座诸位都看过重光堂会谈协议,对满洲独立问题谁也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再争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那是秘密协议,只能算作默认,所以我同意。现在要公诸报端,公开承认,我坚决反对。”顾孟馀据理力争。
“不管怎样,《华南日报》是我的天下,汪主席嘱咐我刊登他的信,我有权马上发稿。”林柏生说。
“我是从维护汪主席的声誉想啊!”顾孟馀软下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请柏生兄慢点发稿。”陈公博说,“既然有两种意见,建议马上发电报请示汪先生,由他裁夺吧!”
汪精卫于24日晚上收到陈公博的电报,到28日下午才给陈公博回电,大概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吧!电报说:“一切荣辱毁誉概由个人承受,请29日见报。”
29日的《华南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上,以《汪副总裁致蒋总裁暨中央执监委诸同志公开信》为题,发表了汪精卫的信。同一天上午8时,汪精卫将信电告重庆。因为29日的电报代码是“艳”字,故称“艳电”。
臭名昭著的“艳电”就这么出笼了。从此,汪精卫一伙走上了公开投敌的可耻道路。
蒋介石对汪精卫逃往河内,感到十分惶恐和忧虑。他很清楚,汪精卫出逃的目的,是按照日本的意志建立新的政权,这对他的政权是严重的威胁。
22日下午3点,蒋介石从外面回来,一进他的官邸,值日侍从就将近卫内阁第三次对华声明送给他。他读了日本的声明,更加诚惶诚恐。
宋美龄和陈布雷来了,见蒋介石面有愠色,坐下来等待他发作。还好,这回没有发脾气。他从桌上拿起日本声明,痛苦地说:“娘希匹的,唵,日本,这个这个,又来了一个声明,你们看看!”
陈布雷赶忙起身,毕恭毕敬地接过声明。先送给宋美龄看了,他自己才看。
“汪兆铭跑往河内,唵,三天了。今天,又收到日本支持他的声明,这个这个,我们总不能老作哑巴啦,唵!”蒋介石闷闷地说。他的眼光像剑锋一般寒冷,仿佛跟谁都过不去。
宋美龄经过一番思考以后,说道:“汪兆铭是副总裁,又是政治会议和国民参政会议主席,对这件事的处理要慎重。我的意见,在26日总理纪念周会上,你发表一篇演说,就说汪是请假去河内治病,是个人行动,与政府无关,同时对日本的声明稍加驳斥。”
“夫人的意见很好。”陈布雷讨好地给宋美龄的话下注脚,“这样做,不仅可以稳住人心,也可以留有余地,争取汪兆铭回重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