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惹怒了冯玉祥
12月20日上午,国民党中央会议在珞珈山举行。与会者有从南京和其他战场撤退来武汉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和师、军长共50余人。
“蒋委员长、汪主席、冯副委员长到!”
8点整,随着站在会场门口的钱大钧一声大喊,会场里陡然寂静下来,只闻三双皮鞋敲着地板的“嗒嗒”声。
蒋介石、汪精卫和冯玉祥依次进入会场。蒋介石清癯的脸上挂着一丝粗心人难以觉察的笑意。汪精卫英俊的脸上堆满了笑,冯玉祥大而胖的脸膛微笑着,一齐向起身立正,对他们行注目礼的与会者们频频点头答礼,然后蒋介石居中,汪精卫和冯玉祥一左一右坐在主席台上。
钱大钧司仪,亮着嗓子喊道:“纪念周开始,全体肃立。”他见大家已经站好,蒋介石、汪精卫、冯玉祥已转过身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孙中山遗像前,接着喊道:“唱国歌!‘三民主义……’预备——唱!”
按照仪式程序,与会者向孙中山遗像三鞠躬,又默哀三分钟,由蒋介石领读念了一遍《总理遗嘱》之后,蒋介石转过身来,两手轻轻地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坐下。接着,他宣布会议议程:一、由陈布雷报告12月13日南京失陷后,日寇在南京的大屠杀情况;二、讨论南京失陷后的对日政策。
陈布雷文质彬彬地站起身来,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心情沉痛地说:“诸位!根据红十字会的初步调查和几位外国记者所提供的、他们耳闻目睹的情况,到昨天为止的7天之内,南京至少有18万同胞惨死在日寇的屠刀之下。还有近1万名女同胞被奸污。她们之中有75岁的老太婆,也有6岁的幼女;其中还有2。00多个孕妇。唉!大多数女同胞被奸污以后,也被日寇杀害了!”陈布雷鼻子发酸,两眼噙着泪水,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顿时,一种由愤怒和悲伤,内疚和屈辱,埋怨和责难等多种感情交织一起,而形成的特殊气氛,在会场里回荡着。会场里,出现一种复杂的、凄然的沉默。
“彦及兄!你继续报告下去。”冯玉祥悲愤地说。
“我看,不必细说了。不论敌人屠杀我10万同胞,还是20万同胞,反正是大屠杀嘛。”汪精卫淡淡地说。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是担心得罪日本法西斯?还是担心因此激起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情,而齐心抗战到底,致使中日和谈告吹?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有汪精卫自己最清楚。汪精卫上面的话刚出口,政治的敏感,促使他急速向与会者扫了一眼,似乎从大家的眼神里觉察到对他不利的表情,就提高嗓子,忿恨地说:“当然,这个深仇大恨,中国人必须永远记住。我们活着的人,必须为死难者报仇雪耻!”
“依我看,必须细说!而且必须把日寇的大屠杀充分揭露,公之于世!”冯玉祥“霍”地站起,旋即又坐下。他那乌黑的头发和两撇粗黑的眉毛,衬托着他那庄重、威武、五官端正的脸膛;那对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睛,充满了人生经验、智慧、情感的火焰。他手一挥,接着说:“我们必须用敌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去唤起民众的觉醒,去争取世界舆论对日寇的谴责与对我国的同情和支持,而与日寇决战到底!”
一个“不必细说”,一个“必须细说”,而且又出自两个势力近乎均衡的大人物之口,叫陈布雷无所适从了。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记本,两眼望着蒋介石,希望从他的言行里得到决断。
本来,蒋介石的想法与汪精卫是一致的,只因为会前冯玉祥曾两次向他建议,才临时将揭露日寇大屠杀列入会议的第一项议程。他与冯玉祥从刀枪相见转为歃血盟誓的拜把兄弟已经6年,在今天这种场合,必须照顾冯玉祥的面子,使他与自己继续合作,但又要使汪精卫过得去。蒋介石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焕章兄所说有道理,这个这个,唵,汪先生啦,从珍惜会议时间方面考虑得多一点。我看,花点时间也值得,让彦及继续报告,唵!”
陈布雷望了汪精卫一眼,见他脸上没有反对的表情,掏出手帕擦擦眼泪,说道:“日寇头目谷寿夫公然鼓励杀人,在日军中开展杀人竞赛,实在为古今中外所罕见!也实在令人发指!”
大家的心不禁一阵痛楚的收缩。几个声音同时问道:“这杀人魔王谷寿夫是什么人?”
“谷寿夫是日寇华中派遣军松井石根部队所属第六师团中将师团长。”陈布雷愤慨地说,“谷寿夫杀人竞赛命令一下,日军争相夺魁。比如,向井敏明和野田毅之两个日军少佐开展杀人对手赛之后,14日那天,两个野兽竞赛结束,向井杀死89人,野田杀死78人。罪魁谷寿夫说:‘你们两个都没有杀足一百人,不能夺锦标,明天再来。’15日,野田杀了105人,向井杀了106人。谷寿夫认为,究竟谁先杀足一百人,因为找不到证明人,仍然不能夺锦标。”
“彦及兄!你说的这些情况确切不确切,唵?”蒋介石半信半疑地望着陈布雷。
“报告委座!完全确切。”陈布雷拿着几张日本出版的报纸抖了抖,“大阪出版的《每日新闻》、东京出版的《日日新闻》和《日本广宣报》都刊登了这则消息哩!”
冯玉祥叫人递过来一张《日日新闻》,展开看了看,见第一版上印着两幅照片,一幅照片上有两个日本军人各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狞笑;另一幅照片上成千上万的人提着灯笼,围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的几个门口,一个个张开嘴在呼喊着什么。冯玉祥不懂日文,把报纸递给坐在蒋介石左边的汪精卫,说道:“请兆铭兄讲解一下,这两幅照片和照片旁边的一段文字宣传一些什么!”
汪精卫接近报纸,匆匆浏览了一遍,见冯玉祥不要坐在他左边而又懂日文的蒋介石讲解,却要跳过蒋介石,把报纸递给他,自然明白了冯玉祥的用心何在,脸上装出一副无比愤慨的表情,激忿地说:“诸位!《日日新闻》的报道,证明彦及兄所说是完全正确的!这幅小一点的照片上是日寇少佐向井敏明、野田毅之在南京搞杀人竞赛。这幅大一点的照片,是说12月13日南京失陷之后,历史上罕见的杀人放火和奸淫掳掠开始了。这个消息传到东京后,日本举国一片狂欢气氛,各大中城市和小集镇都举行提灯游行。在东京,成千上万的人从市内商业区涌向皇宫的各个门口,‘天皇万岁’的喊声响彻云霄。在环绕皇宫的护城河水面上,映出了千百万盏灯笼的倒影,可见日本法西斯达到了何等疯狂的程度!”
汪精卫见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抖抖精神,语调也更加激昂了,说道:“日本人的游行,是对中国人的示威!日本人的狂欢,是对中国人的侮辱!我们必须将抗战进行到底!”
陈公博、褚民谊认为汪精卫“讲究策略”的表演惟妙惟肖,心中暗暗高兴。蒋介石毕竟是老手,他一眼就看出汪精卫是在假戏真作,心想:你汪精卫要想把我这一套本领学到手,还得下一番功夫!
“日寇是一群毫无人性的野兽!”冯玉祥声震屋宇的一句话,把大家复杂的感情集中到主席台上。他悲壮地站起身来,说道:“据昨天下午红十字会会长杨登瀛先生告诉我,谷寿夫这畜生不仅鼓励杀人,还鼓励强奸!”
大家的心又一阵痛楚的收缩!人,都有母亲、妻子和姐妹,对日寇的畜生行为,感到不可容忍!
冯玉祥两眼喷火,揭露道:“谷寿夫公然下令,将从苏州俘虏的2000多名妇女、无锡俘虏的3000多名妇女、杭州俘虏的2.1万多名妇女一齐押到南京,加上在南京俘虏的近2万名妇女,一共4.7万多名妇女,根据她们的年龄和长相划分为三等九级,建立上、中、下三种‘行乐所’。一等一级的150多人供谷寿夫等高级将领长期奸淫,其余的分别让中、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奸污!”冯玉祥勃然大怒道:“野兽!野兽!日寇是一群毫无人性的野兽!”
由于民族自尊心受到严重摧残,冯玉祥热血沸腾,脸膛胀得通红。他环视一周,豪壮地说:“我就不相信中华民族会彻底灭亡!只要中国土地上还有中国人,我们总有一天会报仇雪耻!”
“谈何容易?姓冯的!”一种自惭形秽的心声,同时从汪精卫、陈公博和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次长周佛海等人的自卑心胸里暗暗地发出来。
尽管如此,但会场里的气氛是十分炽热的。
“焕章兄的话,道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邵力子慷慨激昂地说,“中国人总有一天会洗雪这个国耻!”
“昨天在延安出版的《新中华报》揭露了日寇在南京大屠杀的部分事实,并发表了题为《血债要用血来还》的社论。”张治中两眼透过近视镜片扫了大家一眼,为了避免通共嫌疑,说道:“我不赞成共产党的主张,但这篇社论说出了中国四万万同胞要说的话!”
是的,血债要用血来还!尽管人类历史有时会发生近乎毁灭人类的反历史事件,但历史毕竟是伟大的,它终究要朝着维护人类自由幸福的正义方向发展。尽管罪恶累累的谷寿夫曾经疯狂一时,但正义必将战胜邪恶,他终究得到历史的惩罚,被中国人民捆赴南京雨花台处决。不过,那是10年以后的事了。
与蒋介石面对面坐在第一排座位上的白崇禧,一直板着脸孔,他认为日寇在南京的大屠杀,是蒋介石和唐生智在南京防守上的指挥不力招致而来的,应该追究蒋介石和唐生智的责任!他这么想着,忿然拍案而起,说道:“为什么会招致日寇在南京的这场大屠杀?我们……”
许多人被白崇禧说出的第一句话所深深吸引,静悄悄地等待着他说出有分量的下文。
蒋介石一直在观察着白崇禧的脸部表情,似乎意识到白崇禧会说什么,他胸脯一挺,眼睛一瞪,打断白崇禧的话,说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唵,健生兄!”
白崇禧见此情景,猛然想起10年前他与蒋介石之间一件不愉快的、且带有几分羞愧的往事:1927年12月,蒋介石决定讨伐以汪精卫为首的武汉国民党政府,军队已向九江方向进发,可是桂系暗中联合当时在国民党中拥有实力的胡汉民进行抵制。一天,蒋介石把白崇禧与何应钦叫来,力言非先定武汉不能继续北伐,而白崇禧当面表示坚决反对。蒋介石愤慨地说:“这样,唵,我就走开,我这个总司令让你们来当!”白崇禧冷笑一声,说道:“为了团结本党,顾全大局,你不当总司令也好。”蒋介石一连望了何应钦两次,希望从他嘴里得到支持的话,但他闭口无言。蒋介石脸色气得铁青,拂袖而起,说:“好,好,我就走!”第二天便回到了老家奉化。因此,白崇禧知道,现在蒋介石虽然让他当了军委副参谋总长,但对他是存有芥蒂的。白崇禧想到这里,赶紧把正面的“应该追究南京防守的指挥者责任”这句话咽了回去。
“请委座让我把话说完。”白崇禧板着的脸孔陡然转为笑容,“为什么会招致日寇在南京的这场大屠杀?我们不必去分析其原因。”他的笑容又转为伤感,“但是,我们的同胞受到敌人如此残杀和凌辱,我身为五尺军人,身为副参谋总长,深深感到内疚,深深感到羞愧,也深深感到耻辱!”
白崇禧虽然转了话题,但汪精卫、陈公博、褚民谊仍然明白他在影射蒋介石和唐生智而感到高兴。不过,他们又对白崇禧刚才的慷慨激昂感到不满,心想:如果让你白崇禧去防守南京,恐怕还会败得更惨些!
蒋介石自然明白白崇禧在以自骂而攻入,但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不以为然。
唐生智则很不自在,他为未能实现“誓与南京共存亡”的豪言壮语而羞愧交加,更为南京防守失败的责任不明而感到冤屈,白崇禧的话刚落音,他很想站起身来,理直气壮地申辩几句。他要申辩是有理由的,而且将获得一些人的同情和支持,至少可以让历史学家将来书写这段历史时说几句公道话。可不是吗?他唐生智早在11月20日就提出主动出击,占领南京的外围阵地,以争取主动,可是蒋介石不同意。南京沦陷前的10天,蒋介石一刻也没有离开南京,他把25万军队死死地堵在南京城里,既不下令出击,也不下令撤退,等到12月8日日寇兵临城下,才叫唐生智命令军队与日军交战。12日南京城被攻破后,他要唐生智命令军队从一条线上撤退。25万人马像集体赛跑似的竞相逃命,造成一片混乱,年老体弱的士兵被踩死踩伤者达3000余人。正如《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里,描写长坂桥前的曹军那样:“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最后落了个“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的结局。但是,唐生智虽然理直,却气不壮。原来,他于1927年10月和1929年12月,两次与蒋介石刀枪相见,两次被蒋介石通缉到案法办,先后亡命日本和香港的惨败教训记忆犹新,即使含冤九泉,也万万申辩不得。面对眼前的责难,唐生智只好忍气吞声了。尽管如此,蒋介石再没有重用唐生智,从此让他坐冷板凳,直到蒋介石离开大陆去台湾。
“彦及兄!你的报告完了没有?”孔祥熙担心大家把矛头对准蒋介石,只想早点结束眼前这种局面。
“没有。”陈布雷不理解孔祥熙的用意,继续报告说:“日寇确是毫无人性的畜生,他们竟在南京搞杀人游戏!”
“日寇还搞杀人游戏?”蒋介石一怔。
“请彦及兄报告下去。”汪精卫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的确是一次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呵!”
陈布雷报告说:“17日下午,50多个鬼子把1800多个男女难民驱赶到南京中华门,强迫他们一个紧挨一个地坐在地上,先在他们身上浇上汽油,然后用机枪扫射。枪弹一着人身,立即引起燃烧,将死未死的难民,被弹击火烧,痛苦地浑身颤抖,全场一片摇曳的火光,日寇们则手舞足蹈地狂笑着:‘美极了,美极了,这是古往今来最美的火光舞!’18日上午,100多个鬼子在草场门杀了300多个难民,临走时,每人用枪上的刺刀戳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都像发疯似的跳着,扭着,唱着,这样走了几里路,玩腻了,才把人头丢在西康路口。19日上午,日寇在太平路放火,当大片房屋烧成熊熊烈火时,他们将150多个难民捆绑着,一个个丢人火中;当被害者发出阵阵惨叫时,敌人却歇斯底里地狂叫:‘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呜,呜,呜……”陈布雷啜泣着,难过地用手捶着胸脯,“我,我恨我,恨我不会使用枪杆子!呜,呜……”
“会使用枪杆子又怎么的?”冯玉祥铁塔似的身躯在主席台上一站,“防守南京的不是会使枪用枪杆子的将领吗?”
唐生智大吃一惊!想起1929年10月,他与冯玉祥军在豫西作战,把冯玉祥的部队赶出河南的事,必定是冯玉祥借机报复他来了。他默默地吸着香烟,思考着怎么应战。唐生智的老部属何键和贺耀组也不约而同地在各自的脑袋里搜索适当的词汇,准备协助唐生智与冯玉祥舌战一场。
冯玉祥望着唐生智,问道:“请问孟潇兄,防守南京的部队撤退后,孙元良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唐生智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只知道孙元良参加了12日下午的撤退会议,他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他娘的!听说他躲到一家妓女院去了。”冯玉祥右手在空中击了一拳,“真是无耻之徒!”
“嗤!嗤!”好些人对孙元良的卑劣行为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