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铁屋中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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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绝望之爱

在人类的所有文字中,讨论爱情的那一部分要占十之八九。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答案。

在德国诗人席勒看来,真正的爱情,是绝望的。这种绝望,是一种无法躲避、无法克服的命运。“爱情因绝望而更神圣”,席勒如是说。时间仅仅能冷却但不能移动爱情,伤逝的情怀需要终生的光阴来咀嚼和反刍。

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故事。

在一辆夜行的驿车上,安徒生邂逅了一位名叫叶琳娜的女子。受爱情的折磨,安徒生敲开了她的家门。他爱上了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以及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然而,他想,假如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到那个时候,他的生活又有什么价值呢?总有这么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多么丑陋。他自己都讨厌自己。他常常感到背后有一种嘲笑的眼光。

“只有在想象中”,安徒生肯定地对自己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叶琳娜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都没有谈过。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望着他的眼睛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承受。”

“这是我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的诗人”,她痛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

安徒生看见叶琳娜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他扑到她身旁,跪了下来。她没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身下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泪落到他的脸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

这时,晚祷的钟声与他离去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相互想念着。

在临终前不久,安徒生对一位年轻的作家说:“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支撑安徒生创作是绝望的爱情,千遍万遍的回味之后,他在极度的苦涩中尝出甜味。在他的《海的女儿》等一系列童话中,我们都能看到叶琳娜的身影。最无情的人最多情,没有获得爱情的安徒生反而领悟了爱情的真谛。一世情缘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短暂的、电光火石的瞬间。安徒生主动放弃瞬间,而艰难地走向永恒。

我把安徒生的童话看作一本情书,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情书。在自我认同“绝望之爱”以后,为幸福而写作,这是安徒生的伟大之处。

安徒生的绝望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另一些人的绝望却像宿命般地降临。十八世纪的英国诗人薄柏一生的爱集中在一个贵族小姐身上——“为了你的缘故,我憎恶一切女人”,他说。可是,女人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太好玩了!”最后,薄柏成了失恋一辈子、终于不能忘情的老头,他苍老的皱纹里,储满伤心的泪水,又将它们熔炼成沉甸甸的诗句。他的诗句便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我想起了苏联电影《岸》。在飞机的升降之间,爱情的沉重超越了物理的世界。在东西方两大阵营冷战的大背景下,爱情价值几何呢?假如设置一个天平,这端放下爱情,那端放下历史,哪一端更重呢?历史说,爱情是没有重量的。分别,聚会,再分别,未遂的心事渐次沉淀,能凝成一颗光芒四射的珍珠吗?

日本作家铃木健儿,青年时期曾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女子,五十年以后又一次相遇,他还从她衰朽不堪的容颜上把她辨认出来,使那老妇人惊讶不已!五十二年中对一个影像的怀念和玄想,竟然支撑他战胜了疾病和种种坎坷。以绝望为希望,乃是人间最值得信赖的希望。一江春水向东流,流走的是岁月和青春,而那颗痴心,至死不改。柳永的《卜算子》把这种绝望之爱写得淋漓尽致:“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事儿。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何云谁寄。”柳永《乐章词》中最打动人的往往是这样一些怅惘的句子。时空的阻隔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有限性,因而绝望与人的感情如影随形。

铃木健儿在绝望中守护着一盏温暖的灯火,他是个“得道”的人。绝望之爱也有它狰狞的一面,有时它会使人像脱轨的火车一样,撞得粉身碎骨。

在金庸小说的女主人公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美若天仙、机智聪明的黄蓉、赵敏、任盈盈,而是女魔头李莫愁。李莫愁由“人”入“魔”,乃是由爱之不得而绝望,由绝望而恨。她杀人无数,心狠手辣,而心灵的深处,还是忘不了、放不下那一个“情”字。

《神雕侠侣》写李莫愁之死,是一段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文字。

李莫愁遍身受了情花之刺,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地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着得更加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之极,都不自禁地退开几步。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最后,她滚下山坡,直跌入烈火之中,霎时间衣衫着火,火焰火舌,飞舞周身,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快出来!”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绝不理会。瞬间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在佛家看来,情为“障”也。李莫愁误入情障,以至走入歧途,越陷越深,终于不可自拔。我想,倘若能够自拔,那就不是真爱了。真爱不是博弈,能够思前想后,盘算出一个得多失少的“最佳方案”来。当进入爱情的最佳状态后,其结果必然是:要么全赢,要么全输,要么拥有,要么丧失。不存在任何首鼠两端的中间状态。像李莫愁这样走极端的痴心男女,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中写练霓裳因绝望而一夜白发,比起伍子胥过昭关而白发的故事来,更让人心醉神迷。绝望的爱情让人悲哀,让人恋栈,正如一片碎瓷,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泽,反倒比一件完美的瓷器更有摇曳人心的魅力。

现实永远是一双扼住爱情喉咙的手。

有一部美国电影《不道德的交易》,描写一对度蜜月的青年夫妇遇到一名亿万富翁,富翁看上了新娘,提出用一百万美元作交换,让新娘陪他一晚。巨大的诱惑在夫妇两人的心中掀起了波澜。最后,经过商量,他们决定接受。但是,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真爱已不复存在。

这里凸现的不仅仅是一个道德伦理的问题,而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今天的世界上,爱情作为一种终极价值,是否成立?何以成立?

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讲述了鲜为人知的苏联肯吉尔集中营暴乱的真相。在长达四十天的时间里,囚犯们占领了营区,向惨无人道的内务部提出最后的抗议。四十天后,暴动被镇压,数百人被杀害,一千多人被送进秘密监狱或科雷马河沿岸。整个事件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却最让我感动的小插曲是:相互爱慕的男女囚徒举行了婚礼。他们让集中营里的各种神职人员帮助举行仪式,按照真正的教堂仪式结婚。

这些新婚夫妇的绝望之爱,是那些过着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远不能理解的。他们的痛苦和甜蜜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是与那些甜得发腻的爱情迥然不同的味道。这些新婚夫妇把这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只要昨夜镇压没有降临,他们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是天赐之福。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或者几天之后便将与爱人永别,他们在狂热地爱着,这种爱也是对那些无爱的专制者的反抗。

我看到了爱情所面对的两种极端状态:一种是金钱与权力的挤压。爱情能不能完全脱离金钱与权力而成为一个自足的系统?那对美国夫妇作出了令人失望的回答。少男少女们心比天高,对他们的卑鄙和龌龊不屑一顾。然而,当他们真正成为社会网络中的一员时,还能冷静地面对这道考题吗?

集中营的新婚夫妇们,却因为完完全全的绝望而产生了比黄金还要致密、比火焰还要热烈的爱情。他们即将一无所有,包括生命在内。但此刻,他们拥有真正的爱情。从这个角度来看,绝望是否能够充当爱情的催化剂呢?

如果换一种不那么沉重的叙述方式,那么最好的例子便是《罗马假日》。公主心里知道与记者的爱情是绝望的爱情,但在那短暂的人生一瞬里,她一心一意地投入进去。不求天长地久,但求风风火火。凡是有过失恋经历的人,都能从轻喜剧的情节理解读出难言之痛来。她爱他,但她绝不可能属于他:他也爱她,但他也绝不可能拥有她。特殊一点的,仅仅是她的公主身份而已。那种人生无常、个体渺小、身不由己的体验,大部分人都曾经历过,或者将要经历。

《罗马假日》的结尾,喜剧色彩戛然而止。赫本的眼泪是电影史上最真实的眼泪。咫尺就是天涯,对于公主和记者来说,都在沉默中承受着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如罗兰·巴特在《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所写道的:“在剧烈的发作过程中,由于恋人感觉到恋爱境界如同一条死胡同,一个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陷阱,他宁可毁灭自己。”

《廊桥遗梦》的结尾也一样。两部影片的主人公都生存下来了。受到绝望之爱的侵袭后,他们的生存会有怎样的变化呢?大部分的爱情都是心灵的地震,地震之后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恋爱的灾难也许近似人们在精神领域里称作极端环境的现象,即‘病人生活其中的环境仿佛就是造来摧毁他的’。”我们能认同罗兰·巴特的观点吗?

现实一口口地吞噬着爱情,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绝望一口口地吞噬着生命,我们还有抵抗的办法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我最喜欢的唐诗。“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这是我最喜欢的宋词。

在中国人的诗词中,永远歌吟着一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绝望之爱,一直到戴望舒《雨巷》里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中国诗人写得最好的,往往不是男欢女爱、心满意足的现实,也不是充满幻想和希望的明天,而是已经消逝的、不可能重现的昨日之爱。鱼儿在水中游,雁儿在天上飞,它们都不能传递我们的相思。于是,我们在相思中苦苦煎熬着。

“人面桃花”诗,是绝望之爱的形象化,是诗人灵感的一个不竭的源泉。它贮存着中国诗人无限恋情的一个精神原型。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白居易的“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千年前旧板桥”,韩偓的“向得那人垂手立,娇羞不肯上秋千”,都隐藏着一个桃花下的女子、一个小桥边的女子。那是一段永不复返的错失。伤心人各有怀抱,断肠人各有因缘。把爱看作梦,真能缓解内心的隐痛吗?而回忆有如一根银针,冷不防就刺到骨髓里,让人从梦中猛然惊醒。为什么拥有的只能是“失去”呢?我们的手掌是有缝隙的,无论捧起哪条河里的甘泉,谁都会从指缝里悄悄地流走。

中国诗人的怅惘,在齐克果那里则成为形而上的恐惧。他爱上了年方十四的蕾琪娜·奥尔森。但他的感情里交织着畏惧。他得到她的爱后,却抛弃了她。他不是无赖,他要“播种野麦”,他们分道扬镳。齐克果整夜地躺在床上哭泣,但一到白天又和常人无异。齐克果的兄弟对他说,愿意代替他到女孩家,向他们证明弟弟并不是无赖。但齐克果说:“你要是那样做——我就用子弹打穿你的脑袋。这是我对整个事态关切至深的一个证明。”

齐克果赶赴柏林,痛苦异常。他每天都想念着她。每天至少为她祈祷一遍,经常是两遍,或者用别的办法想念着她,从不间断。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获得爱情,每一代人中,总有一些人命定要为其余的人做祭品,他相信自己是要献祭的,“因为我理解我的痛苦和苦恼使得我得以创造性地钻研有益于人的真理”。

毕竟没有比爱情更无限的事情了。但他却不得不离开她,出去痛哭。

像齐克果这样的“献祭者”毕竟是沙中之金。大多数人还是渴望平凡之爱,他们的绝望是因为连平凡之爱也无法获得。那么,让我们低吟叶芝的诗句,当年华与爱情都如水而逝之时: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这或许是绝望的人类惟一的安慰。

这或许是无情的岁月惟一的温存。

那么,捏着这份安慰,拥着这分温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