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铁屋中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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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反读《通鉴》(三)

四十一

知识跟智慧,跟品性无关。宋世祖刘骏是个昏暴之君,“终日酣饮,少有醒时”。但《通鉴》仍称赞他“机警勇决,学问博洽,文章华敏,省读书奏,能七行俱下”。

儒家文化一向把知识传授与道德教化合而为一,结果却适得其反。苏东坡说:“人生识字糊涂始”;我却说:人生识字心始歪。能同时读七行文字的刘骏,照样把国家搞得暗无天日。他的聪明和博学并没有让老百姓过得好一点。

四十二

宋王太后疾笃,使呼废帝。帝曰:“病人间多鬼,那可往!”太后怒,谓侍儿:“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

金庸的一大发现:人世间最黑暗的地方有两个——皇宫和妓院。王太后绝望的呼喊传不出九重深宫,孔老夫子若听见了,会作何感想呢?孔庙中高高在上、“万世师表”的老夫子,其实是世间最寂寞的人——他说的话虽然被千万人学习,却没有人当真。

四十三

宋废帝自帅羽林兵讨太宰义恭,杀之,并四子。断绝义恭支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睛,以蜜渍之,谓之“鬼目粽”。

统治者有个常用的把戏,将“坏人”贬为“鬼”——对鬼,自可无所不用其极。《白毛女》的主题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因此成为最受欢迎的样板戏。那个时代,台上在演出这幕意义深刻的剧目,台下无数的人则又被变成“牛鬼蛇神”。

四十四

宋明帝以故第为湘宫寺,备极壮丽,欲造十级浮图而不能,乃分为二。新安太守巢尚之罢郡入见,上谓曰:“卿至湘宫寺未?此是我大功德,用钱不少。”待郎虞愿侍侧,曰:“此皆百姓卖儿贴妇钱所为,佛若有知,当慈悲嗟愍;罪高浮图,何功德之有!”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王公贵人自可信佛,留下的事让百姓干去!阿育王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那些被他杀害的千万冤魂何为?

当信仰以金钱或权力来衡量时,它也就走到了自己的反面。教皇卖免罪符的时候,新教也就诞生了。

四十五

宋明帝好围棋,棋甚拙,与第一品彭城丞王抗围棋,抗每假借之,曰:“皇上飞棋,臣抗不能断。”上终不悟,好之愈笃。

独裁者多一两种爱好,于国家大事无甚大害,但对有这方面特长的人来说,则多了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厨子权力超过宰辅,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实在太多了。“弄臣”是中国政治的一大特色。

四十六

魏诏曰:“下民凶戾,不顾亲戚,一人为恶,殃入阖门。朕为民父母,深为愍悼。自今非谋反、大逆、外叛,罪止其身。”

这是《通鉴》中少见的一点亮色。“族”字几乎每页都有,一个普通的汉字后面有可能是数十、数百余人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满门抄斩。后赵时石虎杀太子石宣,杀尽东宫人等,连自己最疼爱的孙子也不放过。我为魏帝诏令中“君权神授”的心态而不快,却赞赏他的“改革”。尽管是不彻底的改革,但这一纸诏令毕竟可活千万人。

四十七

宋苍梧王即帝位后,一日不杀人,则惨然不乐。太后屡训戒帝,帝不悦。会端午,太后赐帝毛扇。帝嫌其不华,令太医煮药,欲鸩太后。左右止之欲:“若行此事,官便应作孝子,岂复得出入狡狯?”帝日:“汝语大有理!”乃止。

看来,儒家的三纲五常、礼乐制度还是有作用——保全了太后的一条小命。残暴如宋帝者,也害怕当“孝子”,为太后的后事操劳。谁说礼乐无用呢?它远胜于刀剑,连恶向胆边生的宋帝也被吓退了。难怪新儒家们要念念不忘儒教的教义,它是金箍棒,看你们谁能受一下!礼教也成了一种毒,用来“以毒攻毒”的毒,这岂不是礼教的悲哀!

四十八

梁武帝猜疑临川王萧宏。有人报告萧宏建造房屋百间,内堂之后,门户紧闭,疑为铠仗。武帝于是到萧宏家饮酒,半醉后,渭曰:“我今欲履行汝后房。”宏恐上见其货贿,颜色怖惧。上意益疑之,于是屋屋检视,每钱百万为一聚,黄榜标之,千万为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十馀间。上屈指计,见钱三亿馀万,馀屋贮布绢丝绵漆蜜料蜡等杂物,但见满库,不知多少。上始知非仗,大悦,谓曰:“阿六,汝生计大可!”乃更剧饮至夜,举烛而还。兄弟方更敦睦。

武帝只害怕弟弟谋反,却不害怕他贪污。一个词“大悦”,将其心态勾画得惟妙惟肖:只要你不夺我的位子,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国库如擎天大柱,你一人的贪欲最多像个小蛀虫而已,动不了它的根本。贪污是可以被允许的。同时,贪污的官僚也容易被控制。有把柄掌握在最高统治者手中,还不乖乖听话?这就是专制帝王独特的思路。虽然宋子文、孔祥熙贪污腐败,蒋介石却依然重用他们,原因也在于此——至少他们不会造反。

萧宏的财富来自何处?来自老百姓那里。但皇上是不会为百姓考虑的,他只挂念着自己的宝座。贪污横行的国度,必然是缺乏民主的国度。贪污不仅是贪污问题。韩国总统金泳三之子因贪污而入狱,我视之为一个标志:韩国民主制度初步确立的标志。而萧衍、萧宏们的幽灵们,还在中国转世作乱。

四十九

魏宗室外戚权幸之臣,竞为豪侈。高阳王雍,富贵冠一国,宫室园圃,侔于禁苑,僮仆六千,伎女五百,出则仪卫塞道路,归则歌吹连日夜,一食直钱数万。河间王琛,每欲与雍争富,骏马十馀匹,皆以银为槽,窗户之上,玉凤衔铃,金龙吐旆。尝会诸王宴饮,酒器有水晶杯,马脑碗,赤玉卮,制作精巧,皆中国所无。又陈女乐、名马及诸奇宝,复引诸王历观府库,金钱、缯布,不可胜数,顾谓章武王融曰:“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融素以富自负,归而惋叹,卧疾三日。

依稀觉得另一本书上也有相似的情节——《天怒》。天是不会怒的,书呆子才会这样想。报刊上频频公布中国富豪的排行榜,种种标准,不一而同,使评比亦成为一门深奥的学问。魏国的富翁们大概会羡慕今天的富翁的——今天学问突飞猛进,有严格的科学方法进行评比,大家心服口服。而那时,他们只能通过参观获得的感性印象来粗略估计。

可惜的是,“排行榜”上只有民间人士,还有很多“非民间人士”更为富有,他们淡泊名誉,如陶渊明般高洁;他们深藏而不露,如武林高手般泯然众人。他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只苦了缺乏想象力的老百姓。正像清末笑话中所说的,一个庄稼汉向朋友们吹嘘,他进宫见过老佛爷,老佛爷正在啃两张肉饼。

人们对富豪“排行榜”的兴趣,超过了晋人,也超过了北魏时代。那些“十大杰出青年”、“十大劳模”之类的评比,除了被评上的人和他们的家属之外,是没有一个人在意的。相反,《福布斯》杂志却成了在中国最有名气的美国杂志,人人口头上都在谈论着中国人的排名。这也是一种爱国心,一种民族自豪感,值得抓精神文明建设的诸公大力提倡。

在西方,大多数富人还是“人”;在中国,一旦富有,相当大一部分富豪的本性便迅速被“蛮性的遗留”所取代。关于某些“富兽”们的兽行,大约不必由我来举例了吧。

五十

魏步兵校尉宇文泰入关,以功迁征西将军,行原州事。时关、陇凋弊,泰抚以恩信,民皆感悦,曰:“早遇宇文使君,吾辈岂从乱乎!”

鲁迅对中国历史的概括:做稳了奴隶和没有做稳奴隶的时代。所谓明君清官,无非是让百姓做稳了奴隶而已。“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是一句令人心寒的感叹。字文泰所做的,仅仅是扔出一两根没有肉的骨头,人们便摇着尾巴奔上前去献媚了。

五十一

魏权臣尔朱荣好猎,不舍寒暑,列围而进,令士卒必齐壹,虽遇险阻,不得违避,一鹿逸出,必数人坐死。有一卒见虎而走,荣渭曰:汝畏死邪!即斩之。自是每猎,士卒如登战场。尝见虎在穷谷中,荣令十馀人空手搏之,毋得损伤,死者数人,卒擒得之,以此为乐,其下甚苦之。

这个世界上,某些人的欢乐即是某些人的痛苦。但将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对他人生命的剥夺上,这种欢乐便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尔朱荣指责士兵怕死,真是岂有此理!谁不怕死呢?后来魏敬宗设计诛尔朱荣,亲自挥刀手刃之,侍从亦抽刀乱斫,不知尔朱荣此时心态如何?是视死如归还是魂飞魄散?临死的瞬间,他大概才体味到死亡的可怕。

我想起了古罗马的角斗士,想起了斯巴达克。中国又何尝逊色呢?

五十二

魏敬宗杀尔朱荣后,尔朱家族的将领起兵攻陷洛阳。帝步出云龙门外,遇城阳王徽乘马走,帝屡呼之,不顾而去。尔朱兆执帝,锁于永安寺楼上。帝寒甚,就兆求头巾,不与。

大乱来时,谁还顾你是皇帝呢!敬宗被抓之后,居然想求一头巾也不得,其可怜状如在目前。司马光与其说是历史学家,不如说是文学家,在这些细节处,他往往有神来之笔。政权出自枪杆子,想当皇帝,先当军阀头子。魏敬宗、宋徽宗等人均非政治家之流,故国灭身死。

五十三

魏诏有司不得复称“伪梁”。

这是一则很有意思的记载。在分裂时代,若双方对峙,耽耽相向,则在语言上互相蔑视,指责对方是“伪”,而自以为是“正统”。在这个空洞的帝国里,无数能指与所指脱离的语言像幽灵一般游走着,充斥了帝国广袤悠远的时空。中国人自古就有语言崇拜,对仇人的一个报复办法是:做一个对方的木人、布人或纸人,然后天天对其咒骂,骂他生病、死亡,最后果然灵验。《红楼梦》中对此有过详尽的描写。

不知道起草这道诏书的大臣是谁。我想,也一定是一位杰出的语言学家——他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其实很简单的道理:语言仅仅是语言而已。

五十四

魏主与权臣高欢交恶,在信中如是说:“朕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无知,或谓实可。若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杀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至此。”

中国的文字,向来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双方都在秣马厉兵,积极备战,书信却写得情深意重,义正辞严。魏主势力不如高欢,在堂皇的言辞背后,已露出怯意。“百姓无知,或为实可”此八字道出统治者们的一以贯之的心思:谁当皇帝,老百姓是无权决定的;既然我当上了,他们这些愚夫愚妇就只有认可的份儿。正如庄稼地必然遭受害虫,至于害虫是蝗虫还是别的什么,对老百姓来说都是一样的。

双方起草书信的都是文章高手。但改变事实的不是文章,而是战争:高欢的军队打败了魏主的军队。帝鞭马长骛,糗浆乏绝,逃向西边。高欢入洛阳重新立了个傀儡皇帝。百姓照样无可无不可。读完后面的结果,再读前面的信,趣味倍增。

五十五

先是,荧惑入南斗,去而复还,留止六旬。梁武帝以谚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乃跃而下殿以禳之;及闻魏主西奔,惭曰:“虏亦应天象邪!”

我感兴趣的有两点:一是中国把天体学人文化,是为天文。天体运行,旱涝地震,岂与政治有关?一八九九年十月六日,《京报》登了一则光绪的手谕。光绪在谕令里提及,自己的罪过是发生干旱的原因。不管谕令是否代表失去自由的光绪的本意,但其思路仍是旧日怪圈的延伸。天象和民谣的合力,使梁武帝跣足下殿,我又有点怀疑,老百姓是否也有大愚若智的时候,故意制造出这样的谚语,利用超自然的力量来捉弄皇帝?

第二点是梁武帝的自我解嘲:“虏亦应天象邪!”他把对方当作“虏”,自己却不见得有多么高尚,不过是一名夺取齐的天下的武将而已。东晋本来已是偏安的朝廷,自宋取而代之以后,就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那么萧衍又有什么资格自傲呢?他为自己找了个不是说法的说法,对于他自身的尴尬丝毫没有什么帮助。昏昧如此,焉不引狼入室,导致侯景之乱,活活饿死台城?

我读史书时的最大乐趣,便是寻找统治者们的愚昧。

五十六

宋游道奏驳尚书违失数百条,省中豪吏王儒之徒并鞭斥之,令、仆以下皆侧目。高隆之诬游道有不臣之言,罪当死。给事黄门侍郎杨愔曰:“畜狗求吠;今以数吠杀之,恐将来无复吠狗。”

“畜狗求吠”这是统治者对中国文人的政策,此四字真言石破天惊,道出皇权体制下士人的命运。孔子以降,要么惶惶然若丧家之犬,要么啃着骨头秉承主人的意旨乱咬一气。主人则有两类,一类是昏主,辨不清看家狗的狂吠实际上是吓唬偷儿、保护自己的财产,反倒为吠声惊醒自己的美梦而大怒,而挥刀杀之;另一类则是明主,即唐宗宋祖之流,纳谏如流,知道狗儿叫江山固,不时赏给狗儿几块肉多一点的骨头,再加上几许温柔的抚摸。

五十七

魏诏:“自今应宫刑者,直没官,勿刑。”

肉体上的阉割废除了,精神上的阉割呢?太史公以残缺的肉体完成了象征精神完整的《史记》,此后那些精神残缺的后代们呢?

五十八

高欢之子高澄,尝侍饮酒,举大觞属帝曰:“臣澄劝陛下酒。”帝不胜忿,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生为!”澄曰:“朕,朕,狗脚朕!”使崔季舒帝三拳,奋衣而出。

傀儡皇帝还想向权臣摆架子,下场可想而知。“狗脚朕”三字,倘若每个老百姓都这样痛骂,“朕”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每当读到皇帝被侮辱的段落,我便开怀而笑。尽管侮辱者与被侮辱者一样都不是东西。

五十九

帝欲杀高澄,开地道向北城。至千秋门,门者觉地下响,以告澄。澄勒兵入宫,见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帝正色曰:“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王欲自反,何乃责我!我杀王则社稷安,不杀则灭亡无日。必欲弑逆,缓速在王!”

谁有兵权,谁就有真理。魏帝还想以“大义”压高澄,哪知高澄丝毫不理他那一套,君臣之义岂为我辈设乎?自古以来,政变成功的一方,必然把前领袖指斥为“叛徒”。领袖反,反谁呢?

六十

侯景在梁主持朝政,自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以诏文呈上。上惊曰:“将军乃有宇宙之号乎!”

中国人对名号有特殊的癖好,名号是权力的象征。侯景的名号,简文帝为之惊诧,因为宇宙的“等级”远在皇帝之上。侯景有妄想症,必然谋反。最后败亡时,他与腹心数十人单舸走,推堕二子于水,将入海,其亲信背叛。景欲投水,部将以刀斫之。景走入船中,以佩刀抉船底,部将以矛刺杀之。

宇宙大将军最后死无立锥之地,连想投水自杀得全尸也不得,足为妄想狂们引以为戒!景尸被暴于市,土民争取食之,并骨皆尽;溧阳公主亦预食焉。枭雄被士民所吞食,历史上倒是常有的事。最可怕的是,溧阳公主作为侯景的妻子,也亲口吃丈夫的肉。侯景得势时,囚禁梁武帝,强占公主。但仇恨达到吃其肉的地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